书城武侠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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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御冷逆徒(2)

这是御泠堂为二代弟子特别制作的一件的工具,名唤“迁繁盘”,堂中专门有巧匠负责打造成各式各样的木盘,那些小木块上或刻着数字,或刻着文字,有时刻着图形,规则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时间内把那些杂乱无章的小木块按一定的顺序排列起来。

御泠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留的根骨奇佳的孤儿,这些孩子来到气候寒冷、条件恶劣的吐蕃,每日习武练功无有间歇,不免厌烦。“迁繁盘”的出现大受欢迎,不但可以学习相应的文化、还能够提高反应判断和手指的敏捷灵活,可谓寓教于乐,一物数用。今日白玛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散乱的文字按堂规的顺序排列起来,当中如果有重复的文字,则会以编号提示,不允许有任何差错,而“迁繁盘”的完成情况还会计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们都会全力以赴。虽似是游戏之做,但“迁繁盘”作为御泠堂教导弟子的密术,严禁外传,隔不多久就会销毁一批木盘。

碧叶使又问道:“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参与在无名峡谷的行动,而你们鹰组却只能在此牧羊,对此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一笑:“我无所谓,只要每日吃得饱睡得好,比什么都强。”

碧叶使知多吉天性淳朴,全无争强好胜之念,大笑起来:“你这小子就正应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话,‘只要有觉睡,头颅睡烂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弟子只是懒得费心思嘛。”他见到白玛专心拨弄“迁繁盘”,扁扁嘴:“像白玛那样痴迷在‘迁繁盘’中,我可做不到。”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无法与白玛的纤细灵动相比,每次比赛“迁繁盘”皆排名靠后,幸好他人虽稍显笨拙,但极为努力勤奋,加上身体健壮,外门硬功在众弟子中罕遇对手,一时倒无被驱逐之险。

碧叶使淡然道:“也是。你连堂规都记不清楚,如何摆弄‘迁繁盘’?”

多吉一怔:“弟子可没有这意思。”

碧叶使笑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见碧叶使并不追究琼保次捷之事,只道自己的谎言轻易过关,此刻方隐觉得不妙。偷望一眼碧叶使全无表情的脸色,心头忐忑不安。

碧叶使面色忽冷:“堂规第二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一震,大声答道:“忠诚为主,绝不欺瞒。若有违犯……”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碧叶使并不开口,只是冷然盯着多吉。多吉无奈,硬着头皮续道:“若有违犯,轻者九鞭施身,重者裂体断肢。”虽是寒冬之际,一层细细的汗珠却已从他的额头上渗出。

“啪”得一声,碧叶使右手马鞭微扬,多吉面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碧叶使寒声道:“你敢不敢再说一遍琼保次捷到何处去了?”

多吉垂头低声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处,不过他绝不是有意擅离……”话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地抽在脸上。

碧叶使漠然道:“琼保次捷是否有意擅离职守应该由我判断,而不用你来告诉我。”

多吉默然静立原地,咬牙强忍疼痛,几颗豆大的血珠从他脸上滚落,一阵寒风吹过,瞬间结成了冰碴。

碧叶使不再多言,掉马欲离,多吉一惊,不假思索地上前抓住马缰。碧叶使缓缓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于地:“弟子欺瞒堂使,理应受罚,并无不服,还有七鞭请一并赐罚。”

碧叶使一怔,忽又笑了起来:“你这孩子,饶你七鞭还嫌不够么?起来吧。”

多吉却不起身,倔强地一昂头,结结巴巴地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饶恕。”按照堂规,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会轮到琼保次捷受刑。

碧叶使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一时贪玩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两鞭只是惩治你对我说谎。放心吧,只要琼保次捷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确定他没有做违背堂规的事情,我就不会再惩罚他了。”此刻他的口气犹如一位慈祥的兄长,耐心地对犯了错误的小弟弟说教,刚才才的严厉荡然无存。

多吉是个直性子,听碧叶使如此说,心头一松,脱口问道:“堂使如何瞧破弟子说谎?”

碧叶使手指着一旁的马儿,悠然道:“琼保次捷若是去找寻羊只,岂会不骑马儿?何况那马儿鞍蹬松弛,明显并无人骑过,只是配了一副空鞍,想必琼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归,你这番信口开河又岂会瞒得过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却又牵动脸上的伤口,捂面呼痛。

碧叶使忽又发问:“堂规第四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才松了一口气,再度吓了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违规之处?一面苦思一面嗫嚅答道:“同门有难,两肋插刀,背叛兄弟者,杀无赦。”

碧叶使点点头:“所以,我才饶你七鞭。”又望了一眼白玛,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转身飞马而去。

多吉望着碧叶使远去的背影,犹心有余悸。御泠堂中弟子皆知碧叶使喜怒无常,心机缜密,几乎任何违规之事都瞒不过他。每个人对于堂主宫涤尘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对于碧叶使吕昊诚,则是又敬又怕。

自始至终,白玛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只是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怀中的“迁繁盘”,似乎发生的一切全然与她无关。

多吉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哼哼,见我挨打也不求情,枉与你同组?”垂首专心研究手中画有刀法的图纸,不时抽刀比划几下,渐入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声呼哨遥遥传来。多吉抬眼望去,一面招手一面放开喉咙大叫:“琼保次捷,你总算回来了。”

远远可见一道人影从山峰高处直落下来,那山壁陡直,又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坠下必将摔得粉身碎骨。但那道人影却履险若夷,每当下落的速度太快时,便以脚尖点在突起的岩石上减缓冲势,眨眼已至山脚,凌空一个跟斗,稳稳落在地上。

琼保次捷虽然有着吐蕃人的名字,却是一位汉族少年,亦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瘦削的脸廓、笔直的鼻梁、英挺的剑眉、紧抿的嘴唇、尖秀的下腭、坚硬而不加修饰的胡楂……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未脱稚气、任性倔强的少年;然而,那一双大而灵动、专注而犀利的眼神中却不时闪动着一种不合年纪的光芒,无论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气、成年人的成熟沉稳、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从这一双眼睛里读出来,令人乍见之下难以分辨他的真实年龄。

这是一张充满着矛盾的容貌,冰冷而沉郁的神情如同刻在脸上,既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又让人遐想如果他笑起来,一定会非常俊朗而悦目;那眉宇间淡淡的愁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软的怜惜,但又会认定一旦那微皱的浓眉舒展开来,会是多么的神采飞扬。

他穿着一件藏人寻常的白色皮袄,皮袄很新,洗得很干净,胸口却挂破了好几处。他脚下的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头顶的毡帽捧在怀里,却全无寒冷之态。长长的黑发迎风飞舞着,似乎根本不愿意费神拨开遮住视线的乱发,那懒散而无动于衷的神情,会让人觉得那并不壮实、甚至有些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琼保次捷双手把毡帽捧在胸前,朝湖边稳稳奔来。一声鹰唳传来,那只与苍猊王相斗的雄鹰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怀中的毡帽啄去,却被琼保次捷抬手挡开,低低对鹰儿说了句什么。雄鹰冲天而起,一面在空中盘旋,一面不忿般鸣叫着。

多吉地喃喃道:“奇怪,琼保次捷找来了什么宝贝?竟然连鹰儿都不顾了……”忽觉风声一动,一道白影已从他身边窜出,同时耳边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叫。只见原本一直呆在湖边拨弄“迁繁盘”的白玛已站于身前,浑身轻轻颤抖着,如同中魔法般怔怔盯着渐行渐近的琼保次捷。

“白玛,你怎么了?”在多吉的印象中,白玛永远都是那么与世无争的娴静姿态,从未见她如此大失常态,更遑论那一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应过来,白玛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只觉脉门一麻,手中的吐蕃战刀已被白玛劈手夺去。

“白玛,你疯了吗?”

白玛仗刀而立,对多吉的置问不理不睬,只是死死盯着琼保次捷,美丽的脸孔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眼中泪光盈盈。

琼保次捷远远看到白玛的样子,亦是暗吃一惊。在二十步外停下脚步,并不说话,只是疑惑地望着白玛。

白玛挺刀在地上划了一道深达半寸的线,对琼保次捷不停招手,颤抖的唇中嘶声吐出四个字:“快过来呀……”

多吉自小白玛一起在御泠堂中长大,相处几近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主动开口说话,一时惊得呆住了。

琼保次捷亦是满面疑惑,但他直觉到白玛对自己全无敌意,反倒有种深深的关切。看着她那急迫的神情,刹那间几乎怀疑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正在自己身后紧追,而只有跨过她划下的那一条线后方可保安全。当下不再迟疑,大步走来。

等琼保次捷跨过了那条线后,白玛大叫一声,抛开手中战刀,猛然扑入琼保次捷的怀中。

琼保次捷大吃一惊。与白玛结识三年,从未见她对人有如此亲昵的举动。他这般年纪正值情窦初开之际,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开白玛又不敢碰触她,慌忙把拿着毡帽的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僵直不动,只感觉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胸膛,一张脸涨得通红。

不独琼保次捷,多吉亦吓了一跳。呆呆看着白玛的小手在琼保次捷怀里摸索不休,又解开他的衣襟往里查看……

琼保次捷渐渐冷静下来,瞧出白玛的用意,轻声道:“我没有受伤。”

白玛闻言缓缓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泪光未干的眼睛深深望着琼保次捷,唇边露出欣然一笑。突然,她又恍如惊醒般推开琼保次捷,怔了半晌,迈着优雅的步子重回到湖边,捡起方才丢落于地的“迁繁盘”,再度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琼保次捷与多吉面面相觑,不知白玛为何会如此。

琼保次捷最先缓过神来:“多吉,你怎么受伤了?”一面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替多吉敷在面部的伤口上。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对了,刚才堂使来过,发现你不在,回去可要小心些。”

“堂使亲自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多吉本想隐瞒替琼保次捷说谎受刑之事,奈何琼保次捷心思缜密,听出破绽,追问之下,只好全盘托出。

琼保次捷也不道谢,只是轻轻一拳击在多吉肩膀上,骂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后遇见这样的事情别替我硬扛,不然我可不客气。”他年龄虽比多吉小几岁,这番举动却似兄长。

多吉心里一热,故作浑若无其事地一笑,拉开架势:“不客气又怎么样。来来来,你可未必打得过我。”

多吉本以为琼保次捷会像从前一样抢上来动手过招,谁知琼保次捷却低叹了一口气:“是啊,我谁也打不过……”

“说什么话儿?堂中谁不知道你年纪虽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虽然常常数落你几句,但其实都是为了督促你。”

“与堂主无关,只是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

“胡说。你瞧我比你多来了六七年,现在只练到寒梦刀法,而你都练到帷幕刀网了。”

“那又有什么用?”

多吉挠挠头,他只知道每个人都在勤修武功,却从未认真思考过武功练成了有何用处:“至少堂主见你武功高了会很开心啊。”

琼保次捷被多吉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喃喃道:“就算武功与堂主一般高,也赢不了他……”

多吉奇道:“你说什么?难道有人比堂主更厉害?有时大伙私下里都在猜堂使和堂主哪个武功更高。我觉得定是堂主更胜一筹,不然怎么做堂主。”

琼保次捷似乎不愿多纠缠这个话题:“你猜我去做什么了?”

“对啊,你一大早去了什么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琼保次捷亮出手中托着的毡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应声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毡帽里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幼年苍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