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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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赌命玉髓(1)

茫茫戈壁,皑皑雪原。

冷冽而寒悚的劲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如雷霆掠过。若是此刻站在玉髓关头,但见风漫绝壁,雪舞横岩,令整个喀拉山脉仿佛披上了一件银色的战甲,会让人错觉这是一条拔地而起、横贯南北的白色巨龙,眺目远望去,依稀可见延绵数百里的龙身,却再难分辨出那已探入远方天穹深处的龙头……

喀拉山脉东面是中原王朝的群山峻岭,西面则是吐蕃国一望无涯的莽莽高原。延绵数百里的喀拉山脉就如同一道屹立于两国之间的天然屏障,不但隔开了冰雪风沙、世故人情、语言风俗和文化信仰,也隔开了两族之间的战火与纷争。

而位于喀拉山脉中部的玉髓关,就是由中原进入吐蕃国境的第一道门户。

玉髓关虽以关为名,却只不过是两山之间的峡谷里一座土堡,土堡前只是飘着几面彩色幡旗,摆下了一排栅栏,连守卫也不见一个。

吐蕃境内本就地广人稀,值此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之际,除了肆虐于荒原山野里无穷无尽的暴雪和狂风之外,不但人迹罕有,就连那些凶猛的野兽也极少现出踪迹。这里已成为一片冰冷孤寂的荒绝之地。

但此刻,却有一行马队穿过重重雪障,往玉髓关口方向行来。

马队一共是十二轻骑,并无车辇。三人当先领头,第一位是个身着青衫约摸五六十岁的老人,精神健硕,面容红润,长须垂胸,怀抱长刀。他神态豪放,脸上却隐隐挂着一丝落寞沉郁之色,乍看起来不似走南闯北的豪客,反倒像是个屡试不中后一面感叹怀才不遇一面依旧苦读的老文士;另两骑稍稍拖后,一位是三十余岁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并无携带兵器,左颊至颈处有一道二寸余长的红色伤疤,更显得面色冷漠,不时左右顾盼,双眼开阖间隐露凶光;第三人是一位二十出头身穿皂衣的年轻人,面容隐忍,目光低沉,粗短身材,筋骨强健,肋下还挂着一柄短刀。

另外九骑跟随在五六步远处,俱是蓝衣夹袄,短襟快靴,看起来皆是三人的随从。

这十二骑的穿着皆是中原服饰,胯下所骑的都是北疆骏马,北疆骏马多属蒙古种,善于短距离奔跑而缺乏长力,并不适应高原气候,此时个个口喷粗气,蹄下发软,在狂风暴雪中仅能勉强行路。但马背上的十二人却都是精神健旺,不现丝毫疲态,甚至连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亦只穿小袄薄衫,并无畏寒之态,显然大有来历。若是仔细观察,还可注意到每一匹马鞍后都斜插着一面小小的镖旗。随风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写着一个“金”字,那是关中最有名的镖局——“金字招牌”的独门标记。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这十二骑,定对他们蹊跷的行踪产生疑惑。且不说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吐蕃这苦寒之地?而既是来自中原镖局,行镖又并非见不得光的事情,何须躲躲藏藏?却偏偏在有意无意间显露出镖旗?所护送的到底是何物?最奇怪的是他们大多数人兵器不离身,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又在雪天赶路,想必要务在身,但行进速度却十分缓慢,不时停下来歇息休整,看来若非雪势太大,还要欣赏一会儿雪景。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玉髓关前,刚至午后时分。那老者勒缰停马,拍拍肩上积雪,望着半里外空无一人的关隘,开口问道:“此处就是玉髓关么?为何不见守军?”他的语声并不大,看似不费力气,但在风吼雪嘶之中,仍是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身后九骑中一人催马上前:“金镖头好眼力。这里正是玉髓关,按理说应该是有守军的,但或许是雪太大了,天气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了吧。”这是一个容貌委琐的汉子,面上总是挂着一丝讨好式的笑容。

紧随金镖头身后的年轻武者不满地望一眼答话者,似是不满他越俎代庖的行为,冷嗤一声:“罗师父所言未必确实吧。”又对着金镖头道:“据侄儿所知,不独玉髓关,吐蕃国内许多要地都是没有守卫的,或许对于吐蕃人来说,除了他们的首都裕萨之外,其余地带有险可据却无城可守,派不派兵守卫其实并无区别……”他面貌英挺,神情里充满着桀骜不驯之色,但对老者说话的态度仍是极为恭敬,只是目光中隐隐有些不忿之意。

事实上吐蕃国的民众多属于游牧民族,平日游荡于高原之上,居无定所,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四处迁徙。所以整个吐蕃国内虽然占地万顷,但除了京都裕萨之外,几乎再无稍具规模的城池。反倒是那些遍布于吐蕃境内的寺庙,因为周围朝拜的百姓时常去寺庙附近交易物资,约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由此亦可见宗教在吐蕃国内所具有无可取代的影响力。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却道:“不然,虽然吐蕃与我中原并无战事,但两国之间时有摩擦,这种形势之下,边疆关隘岂能不设守军?何况旗色不旧,堡前新扫,并不似久无人烟之像,恐怕其中有诈。”

金镖头不置可否,只是礼貌地回应一句:“顾大侠言之有理。”又回头望着九骑中押后的一人:“任大侠也是如此认为么?”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虬髯遮面,满脸风尘,蓝色长衣的下摆一半扎于腰间,另一半却露了出来,显得无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发怔,听到金千杨的问话,方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皱眉沉吟道:“或许对于天性骁勇剽悍的吐蕃人来说,高原与喀拉山脉已是汉人难以逾越的一道天堑,纵有大军侵入,也必会在啸聚而来,攸散而去的吐蕃骑士面前溃不成军,不堪一击。所以依我看来,被汉人视为要塞的玉髓关在吐蕃人眼里却不过徒有其名,纵有守卫,亦不过数人而已。”

不等金镖头开口,年轻武者已抢先赞道:“任大侠果然思维敏捷,想法独特,此言极有道理。我虽来过几次吐蕃,却从未想过这一点。但曾结交下一些异族朋友,知道在他们心目中确实觉得汉人羸弱,纵然数量上占有优势,武力上却未必能及以一当十的吐蕃骑士。”

那中年汉子名叫任天行,谦逊一笑:“金少镖头太过誉了,其实我这观点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独创。但你所说的吐蕃人对汉人所拥有的心理优势的确不可小视,一旦两国交兵,凭着高原天险与吐蕃人高涨的士气,远征的汉族大军未必能一战功成,而战况拖久了,给养难以维持,只会对我们越发不利……”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汉子漠然发话:“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么?怪不得迟迟不敢对吐蕃用兵。”

任天行冷哼一声:“是否用兵吐蕃事关重大,就连你家主子也无权擅做主张吧?”随即又讥讽一笑:“当然,我指的是顾兄的真正主子。”随着他语气的加重,那双半开半闭的眸子中蓦然闪现出一丝猝不及防的光芒来,令人不敢逼视。

那矮小的黑衣汉子仿佛被噎了一下,愤然瞪着任天行一时说不出话来。

青衣老者名唤金晋虎,乃是“金字招牌”镖局中的二镖头,十年前出身武当的金晋龙、金晋虎兄弟凭着两仪剑法与武当绵掌享誉关中,随后并肩创下了“金字招牌”的基业,经过兄弟二人数年努力,如今已是关中最大的镖局,可谓是货真价实响当当的一面招牌。那位年轻武者名叫金千杨,乃是金晋龙的次子,平日只是辅佐大哥金万枫一同管理镖局内务,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了一趟报酬丰厚的重镖,父亲本不允他走镖,据理力争方才成行。那容貌委琐的汉子名唤罗一民,不过是镖局内一位普通的镖师。而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师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顾清风的胞弟顾思空,亦是他雇用了“金字招牌”来吐蕃一行。而任天行虽与之同行而来,却坚持混入镖师中,平日不显山露水,遇见大事却极有主见,隐隐才是整个镖队的主角。

金晋虎知道顾、任两人素来不睦,但都是来自京师大有来历的人物,连忙打个圆场:“这场雪不知下到何时,而前面四、五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我们不如先在这玉髓关休息半日再继续赶路。”

顾思空摇头:“依我看还是绕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金千杨忍不住道:“还要绕道?说句老实话,自我懂事以来,‘金字招牌’尚未走过如此窝囊的镖……”这一路上顾思空颐指气使,气态张狂,金晋虎见多识广倒还罢了,金千杨年轻气盛,见顾思空受挫于任天行,心中暗快,借机出言讥讽。

金晋虎面色一寒:“千杨不得无礼。”又对顾思空抱拳:“年轻人说话没轻重,顾大侠不必放在心上。”

“不妨”。顾思空只是嘿嘿一笑:“金少镖头这般心浮气躁,我若是你父亲,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里。”

金千杨从小就生活在金万枫的阴影之下,怎么努力也无法赶上兄长,此刻被顾思空触及心病,胸口一团怨气再也收止不住,本要发作,却听罗一民插口道:“少镖头说得也是,这趟镖走了近两个月,顾大侠无妻小牵挂,我可真是想老婆了。”一众镖师对顾思空早暗生不忿之意,又见少镖头受辱,便出言相帮。金千杨这才长吐了一口气,强自按捺。

顾思空漠然白一眼罗一民:“你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罗一民本欲开口反驳,却又想起了什么收声不语。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罗兄不如放开胸怀,先好好欣赏一下塞外风景,免得回家见到老婆时没有谈资,恐怕要怀疑你被哪个青楼姑娘缠住了。”大家皆哄笑起来,气氛随之缓和。

任天行又对金晋虎道:“我看兄弟们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歇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内,也不必急于一时。”如此便定了下来,顾思空虽有异议,却只隐忍不发。

行至玉髓关口,果然不见任何守卫。金晋虎忙于安排众镖师解鞍牵马进入土堡中,任天行混在众镖师中说笑,顾思空只是冷眼旁观,暗暗戒备。

土堡看似破旧,却十分宽敞,一间空荡荡的大堂足可容纳数十人,众人将马一并牵进来也不觉得拥挤。另外尚有七八间小房,环绕在大堂周围。

金千杨大声叫道:“我等是关中来此的游客,借贵地避雪,可有人在么?”并无人回应,那几间小房木门紧闭,看起来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抚掌道:“入了玉髓关,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啦。”他口中如常说话,其实已暗运听风辨器之术,凝神细听土堡动静,果然除了他们外再无旁人:“诸位放宽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们再赶路。”众镖师便在大堂中先安顿下来。

诸人本欲生火烧水做饭,却无引火之物。高原之上气候恶劣,几乎不生长高大树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盖,一时半会儿间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难以找到水源。便有一位镖师推开一间小屋的木门,里面放着几堆干草;再推开第二间小屋,又有数捆干柴;第三间小屋里则是两个大水缸,皆储满了清水;第四间小屋里甚至还放着几张木板床……看来这玉髓关已成为了来往浪人与旅者避风挡雨的宿营之地。

众镖师见状大喜,引火取暖,再烧些热水,给马匹喂食,虽身处天寒地冻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丝游子归家的感觉。

顾思空疑惑道:“却不知这些木柴与清水是何人提前准备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还是提前预知了我们的到来?”

金千杨答道:“顾大侠不必疑心。吐蕃人热情好客,纵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绝不会任其饿冻在自家门前。而每个在此地宿营的旅人都会为下一个来客预备好清水和干柴,这已成为高原上不成文的惯例了……”

任天行叹道:“凭此一点,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战力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骁勇善战,还有其军队背后隐形的支持,绝不可小觑。一旦开战,那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们汉人会为了自家的利益而做无谓的消耗……”一言至此不觉陷入沉思之中。顾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