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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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天脉血石(1)

这个十一月的京师傍晚特别宁静,才至戌时,大街上便少了许多游客。夜空无云,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在清冷月光的逼视下,那些罩在屋顶上的白霜与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反映着霓虹般的幻彩,仿佛依然延续着白日间的热闹繁华。

然后,那一层玉屑似的雪末寂然无声地慢慢飘落而来,就像是提醒着人们隆冬已至。

轻柔的夜风越刮越慢,终于停息下来,雪粉簌簌落落地垂飘而下。气息清新,大地宁谧而静默,没有咆哮般的呼啸声,没有撕扯一切的破坏力,就像是天上诸神给人间撒下的白色花瓣。今年冬天京师的第一场雪就这般悠然沉稳而不易察觉地来了,尤其是在如此晴朗的夜空中,更让人有一种心生梦幻的不真实感。

这样的夜晚是最容易怀念往事的。

比如将军府中那个权高位重、在江湖上被视为不败神话的明将军,忽就抛下正与之商谈要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端起半杯热茶迈步到窗前,怔怔望着窗外悠然飘下的雪花,想到了三年前某个冬日。

记得那也是当年京师的第一场雪。阴差阳错之下,明将军与他的平生劲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玩”起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也就是那一天,他不但在心中定下了彻底击败政敌泰亲王的计策,也终于正式约战那时他心目中的唯一对手——暗器王林青。

如今三年过去了,泰亲王众叛亲离,远遁南疆,纵负隅顽抗,亦难成气候;而与暗器王林青一战,虽然明将军自谓武功不敌,但林青力战而亡,葬身于绝顶深渊,对于只看重结果的江湖人士来说,明将军的不败神话依旧。

也可以说就是三年前奠定了明将军至尊无上的地位,从此之后无论是仕途还是武道,他都没有了任何对手。

然而,没有了对手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了追求?

明将军怀想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丝毫不介意水知寒会把他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举杯对空朗声长啸:“林兄,我敬你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水知寒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垂目敛声,对明将军的神情态度视若不见,只是轻抚自己尚未伤愈的右肩,似乎仅仅是这一场雪触发了伤口的疼痛。

那是他两个月前在苏州穹隆山忘心峰顶上所受海南落花宫高手龙腾空的濒死一掌,亦是一直隐忍于明将军锋芒之下的水知寒首次纯以武功威慑江湖的一战。

水知寒低声道:“知寒旧伤复发,暂请退下敷药。”

不等明将军回答,水知寒已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事实上他的伤势已近痊愈,只不过他知道:尽管是这样一个温柔的、甚至会让人觉得温暖的雪夜里,有些人却会觉得很寂寞。

而在京师南郊白露院的无想小筑中,那个倦靠在闺房窗边,凝望雪花的风华绝代的女子同样想到了那一天、那个人,同样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骆清幽轻轻站起身来,从墙上摘下那一把断了弦的偷天弓,抱在怀里,泛白的手指是那么用力,如同想在弓柄上刻下她深深怀念的那个名字。但这一刻,却有一丝恬静的笑容荡漾在她美丽的唇角边:就算天人永隔,但谁也管不住她那始终游逸在他身边的心。

斯人已逝,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甚至比从前想得更加心安理得,因为没有人可以再笑话她,没有人可以用暧昧的态度说着她与他的流言蜚语,她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全与健康,还可以随时光明正大地因某件事、某个情景、某个片段追忆起与他的往事……

只是,也再没有人用一柄小木锤给她敲核桃,没有人陪她像孩子一样打雪仗,没有人可以让她一面唇枪齿剑地斗嘴一面在心里觉得甜蜜,没有人让她理所当然日夜不寐地照顾直至嘴角生出了水疱,没有人可以让她忘了自己是蒹葭门主的责任……

有人敲敲房门,骆清幽方才从一刹那的恍惚心境中恢复过来:“小何,请稍等一下。”她一面轻拭不觉中湿润的眼眶,一面匆匆对镜而照,确定自己脸上没有任何失态的表情。

屋外人一呆:“奇怪,我特别没有让人通报,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骆清幽淡然道:“除了你,还有谁那么既含蓄又没礼貌?”

“哈哈,此言何解?什么叫既含蓄又没礼貌?”

骆清幽轻理云鬓:“你本是大步而来,至门口十步前却突然慢了下来,此谓含蓄。可是你倒是说说,普天之下除了你哪还有人半夜三更大摇大摆直闯女子闺房还不让人通报的?”

“嘿嘿,放轻脚步只是想趁你不备吓你一跳,更何况现在远不到半夜三更之时,我当你是朋友才不和你见外嘛。”

听着对方大大咧咧地解释,骆清幽忍不住抿嘴一笑,开门让客。凌霄公子何其狂踏入屋中,面上依旧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态,口中喋喋不休:“你夸我没礼貌倒还罢了,可千万不要骂我含蓄,我最恨那些心里肮脏龌龊却偏偏装正派的伪君子。”

骆清幽抓住话柄:“却不知何公子刚才心里有何肮脏龌龊之事?”

何其狂为之语塞,随即自嘲大笑:“小弟确是怀着不可告人之目的,那就是……”他略一停顿,故作神秘放低声音:“下雪了,想约你同去赏雪。”

骆清幽嫣然道:“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心。老实交代今天到底是赌输了钱还是喝空了家中美酒,要不然就是被哪个豪门公主拒绝了才来找我散心。”

其实骆清幽早知晓凌霄公子的来意。何其狂表面上性格狂傲洒脱不羁,内里却是细心缜密,他与暗器王林青相交最笃,自然也知道林、骆二人情深义重,怕骆清幽思念心切,郁郁不乐,所以才常常借故找她。两人每次相见皆如兄妹般出言无忌,就算骆清幽心绪不佳,听何其狂一番海阔天空的东拉西扯后,倒真是可减许多烦忧。也亏何其狂常来相伴,这三年亦杜绝了无数欲要登门提亲者。

何其狂的眼神落在骆清幽怀中,神色微黯,玩笑话尽皆止于唇边。失去主人的偷天弓似乎不再有昔时的凌厉霸气,却比世上任何锋刀利剑都能够轻易搅乱他的心情。

骆清幽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只顾着拭目对镜,却忘了放下怀中的偷天弓。她不愿惹何其狂念及故友,强作轻松地将弓重新挂好:“既要陪我赏雪,还不快快备轿?”

何其狂却闷叹一声,坐于桌前,毫无禁忌地拿起一杯茶倒入腹中。他向来随心而动,本是兴高采烈而来,此刻睹物思人,再也没了赏雪的兴致。这三年来,他与骆清幽之间可谓无话不谈,却唯独有意避免提及暗器王林青之事,彼此都不愿意引起对方的伤感。但这一刹措手不及之下,如潮涌来的往事欲避无门,再不能止。

骆清幽怔立一会儿,也陪着何其坐下。良久后才幽幽开口:“事实上他已死去将近三年了,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这般沮丧无为。或许我们更应该关切那些活着的人。”

何其狂无语,只是重重点点头。

“比如,我很想知道小弦那孩子怎么样了?当年宫涤尘传话说蒙泊大师带他去了吐蕃,但这三年来音信皆无,虽然我相信宫涤尘一定会照顾好小弦,却还是忍不住替这孩子担心。”

何其狂的脑海隐隐浮现出那个面容俊俏、行事神秘莫测的宫涤尘。在他这半生中遇人无数,却绝少有人像宫涤尘一样,令他一直看不通透。

骆清幽续道:“我本想有机会去吐蕃看看小弦,但却又觉得他或许已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见到我后只会更想念他的林叔叔,徒惹伤心,未必会开怀。瞻头顾尾之下,再加上我门中事情繁忙,竟就耽搁了……”何其狂轻轻颔首,他理解骆清幽的心情,那个孩子就像是一面延续现在与过去镜子,看到他就会照见到那许多不堪面对的往事。

骆清幽提议道:“你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牵挂,何不去吐蕃看看他?”

何其狂摇头:“我不去看他,是因为我在等待着。”

骆清幽不解望来,何其狂缓缓道:“我等待有一天他会重新回来,搅起京师这一潭死水。就如同小林当年回京一样!”

骆清幽抚掌道:“是啊,他一定行,坊间传闻他还是明将军的克星呢……”她微微抬起头,想着小弦那一张虽不英俊却绝对可爱的面孔,以及他充满孩子气却故作老成的顽皮神态,不由无声地笑了起来。

或许在他们心里,那个倔强而不平凡的孩子就是传承着暗器王林青的化身,他们期待着他在某天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出现!

“咦,平惑姐姐怎么说着话儿就突然看着天空发起呆啦?还一脸温柔的傻笑,哈哈,我知道啦,一定又在想你的那个情弟弟了吧?”

“你这小丫头休得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认识小弦,什么情弟弟,真是难听死了。”

“别不承认。你瞧瞧,这块绣像姐姐折腾了两年多,绣了拆,拆了绣,若不是犯了相思病才怪呢。”

“死舒疑乱嚼舌头,才没你想得那么龌龊呢。告诉你吧,这卷丝线是小弦离开清秋院时送给我的,我想若是能绣成他的像,他下次再见到时不知会有多高兴。大概是没有描像临摹的缘故,怎么也看着不满意,有几次想求公子给我画幅小弦的像,又不敢开口。”

“嘻嘻,公子那么宠你,有什么不敢开口?我瞧你是唯恐公子看破你的心思,所以才不好意思求他吧。嗯,姐姐平时待我那么好,我就帮你一个忙,请公子做媒把你许配给他,免得你隔三差五地犯相思……”

“住口,瞧我不拧烂你的嘴……”

梳玉湖清秋院的一间小屋中,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嬉笑着闹成一团。屋外是寒冬雪夜,屋内却是一派暖春风光。

红衣少女小姑娘长发披肩,淡眉亮目,嘴角边各有一个圆圆的酒涡,十分俏皮;黄衣少女梳着冲天羊角小辨,粉颊红腮,瓜子脸上嵌着一对溜圆的眼珠,显得倔强而任性。两人皆是清秋院乱云公子郭暮寒的贴身丫环,红衣少女名唤平惑,黄衣少女则叫舒疑。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带小弦入京,途经平山小镇时小弦被太子御师管平设计所擒,管平将他交给汶河小城仵作黑二看管,小弦却与黑二结为忘年之交,还学到了他家传绝学阴阳推骨术。随后泰亲王派来追捕王梁辰捉拿小弦以胁林青,但古怪精灵的小弦却从追捕王梁辰手中逃脱,阴差阳错结识吐蕃国师蒙泊之大弟子宫涤尘,并随之来到了清秋院,由此与平惑相识。

平惑与小弦虽仅结识数日,但一个是古怪精灵聪明可爱的小男孩,一个是温良柔顺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友谊与日俱增,遂以姐弟相称。后来暗器王林青带小弦离开清秋院时,小弦便把他在《天命宝典》封面中得到的那卷丝线赠给平惑,留待日后相见的记认。

如今三年过去了,平惑亦成长为一个十八岁的美丽少女。她对小弦情深意笃,左右无事便打算用那卷丝线给他绣一幅像,奈何她不懂作画,凭空绣像始终不得神韵,数度返工之下倒成了几个姐妹的笑柄。

平惑与舒疑这般王侯公子的贴身近婢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杂事,终日又锁在深深庭院中,不免寂寞,相互逗趣取乐原也平常。只不过平惑这年纪正是少女怀春之时,虽明知自己和小弦仅是姐弟之情,但姐妹间玩笑开得多了,倒弄得她自己心理不自在起来。算起来当年的小弟弟也有十五岁了,或许现在的小弦已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小男子汉,不知再见到他时会是什么情景,一念至此,怔怔发起呆来。

舒疑想起一事:“对了,我半月前曾听公子无意中说起,顾思空奉太子之命秘密出使吐蕃,因为知道公子与宫涤尘交好,所以特来请他写封信以做引荐。那时姐姐怎么不让他们顺便带话给小弦?也好让小弦知道姐姐的相思之情……嘻嘻。”

平惑并不理会舒疑话中的调侃之意,低叹道:“我何曾不想,但公子后来说与顾思空同行的还有将军府的人,就打消了这念头。”

“奇怪,为什么有将军府的人就不行?对了,我曾听人说你的小弦弟弟还是明将军的什么克星,难道就为这缘故?我才不信那个小孩子有这么大本事呢,估计明将军根本不会把他瞧在眼里。”

平惑摇摇头:“并非因为这原因。而是太子府与将军府的人一起去吐蕃,必定是极机密的事,怎么可能替我们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舒疑不解:“那有什么关系啊?最多带几句话罢了。”

平惑知道舒疑对京师政局不甚了解,给她多做解释也无用,仅是提醒她一句道:“你答应我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万一给外人知道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公子呢。”

“好啦好啦,我再不提就是。”舒疑见平惑一脸正色,吐吐舌头笑道:“公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如今房内就你我两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有什么外人?”

“你这个天真的小丫头,岂不知隔墙有耳?”

“唔,我明白了,你是怕人知道你的情弟弟吧。”

“你再胡说,看打。”

听到两个少女在房内只是打闹不休,再无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伏在小屋屋顶上偷听的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缓缓起身,脚尖轻点,一纵数丈。他飞纵的方式极其古怪,身体腾空后袍袖轻舞,轻轻卷起一层新雪,重新覆盖在他伏身与落脚之处,将自己的行踪掩盖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