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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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有舞离魂(1)

一位男子从林间走出,一揖到地。但见他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颇为矮小,却穿了一身大红彩衣,极其惹目,他的相貌普通,举手投足间有种潇洒从容的味道,言语和缓,声音亦十分轻柔,虽与何其狂差不多年龄,却是自称“晚辈”,十分恭敬。只不过他头发稍显凌乱,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仿佛有几日不曾梳洗,与彬彬有礼的外貌颇不相适。

小弦虽是心疼扶摇,但看来人态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气。

何其狂冷然道:“夕阳红,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弦心头大奇,竟然有人叫这样古怪的名字。他却不知这位夕阳红正是八方名动中的排名第二泼墨王薛风楚的大弟子,泼墨王精于画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种颜色为名,人称“六色春秋”,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画工具,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刚才击中扶摇的正是泼墨王门中的独门暗器,乃是一团凝固成各式形状的墨汁。

泼墨王自诩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论,待人接物的风度倒是学个十足。听何其狂问起,再深施一礼道:“晚辈在此游玩,见到这鹰儿只当是野物,所以才贸然出手,务请何公子瞧在家师的面上,原谅晚辈。”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会中薛泼墨抱病缺席,我还只当他在絮雪楼中安心养病呢。想不到在京师几派人人自危的时刻,你们倒有这份游山玩水的闲心。”絮雪楼就是泼墨王在京师的住所。

小弦听何其狂说到“薛泼墨”三字,才知道面前这位风度翩然的年轻人竟然是泼墨王的弟子。他听许漠洋说起过泼墨王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前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抢夺偷天弓,从而造成杜四之死,顾清风亦被林青一箭射杀,十分反感他,不愿意与夕阳红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声。

夕阳红赔笑道:“何公子还不是一样有这份闲情逸趣?晚辈不便打扰公子,这就告辞。”

“且慢。”何其狂轻喝一声:“击中鹰儿的暗器想必是贵师弟大漠黄的杰作吧,他为何不出来?”他对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阳红一付不欲生事的模样,心中起疑,暗咐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这里遇见泼墨王的弟子,莫非泼墨王也与御泠堂有关?所以要查个明白。

夕阳红一窒,讪讪道:“三师弟不擅言辞,所以让我这个大师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运功细听,已查知枯林中绝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来絮雪楼来了不少人,还不都给我出来。”言罢不理夕阳红的劝阻,带着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闪出,横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计谋的末弟子清涟白。

何其狂大喝一声:“谁敢拦我?”手按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钩”,虽未加速,步伐却丝毫不缓。

见到凌霄公子动怒,清涟白如何敢强阻,话说了一半急急侧开身形避过何其狂的锋芒,夕阳红随后追上几步:“何公子留步,请听晚辈一言。”

何其狂不为所动:“有话就说,不必留步。”

数道风声响过,从林中、岩石边又跳出几人,各穿不同颜色的彩衣,一齐拦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绿袍的草原绿性格最为急躁,手中已擎出了独门兵刃,却是一柄大画刷。

小弦看到那画刷虽是铁制,形状却与一般木刷并无二致,刷尖上竟然还有一颗泫然欲滴的墨汁,大觉有趣,纵然在双方剑拔弓张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泼墨亲来,怕也不敢与我动手,你们倒真是吃了豹子胆。”脸上渐渐弥漫起一股杀气。他注意到扶摇仍是躁动不休,轻扇羽翼,鹰爪张扬,欲要往林中扑击。听到枯林中隐隐传来异响,竟似还有一人,看来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黄衣的大漠黄,用暗器击伤扶摇之人尚未露面。

夕阳红先对草原绿呵斥一声,令他收起兵器。又对何其狂叹道:“何公子不要动怒,我师兄弟如此做实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风度二流的泼墨王嫡传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礼数,只是语气中已有哀求之意。

凌霄公子何其狂向来吃软不吃硬,一时不便与六色春秋翻脸,微一沉吟,脚步已缓了下来。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凌乱,远非往日的一丝不苟的装束,莫非在密林中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四大家族今日入京,六色春秋出现得太过巧合,若不查个清楚,实难罢休。

夕阳红上前几步:“请何公子不要让晚辈为难。”给几位师弟打个眼色,六人齐齐半跪于地。

何其狂吃了一惊,终于停下脚步:“男儿膝下有黄金,诸位快起来!”

夕阳红道:“若是何公子不答应我们的条件,便跪死于此。”

何其狂冷笑:“你这是要挟我么?”

“晚辈不敢。”夕阳红朗声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辈有辱师门,只好自尽以谢。”

何其狂听夕阳红说得坚决,吸一口气,缓缓问道:“薛泼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

何其狂心念电转,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宁死也要维护他。夕阳红既然提到什么“有辱师门”,莫非此人与泼墨王大有关系?可泼墨王直到现在也不出场,难道六色春秋背着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

双方僵持一会儿,何其狂叹道:“也罢,给你们半个时辰,都回絮雪楼去吧。至于密林中的那人,也一并带走,就当我未见过。”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说已是给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谁知六人互视一眼,皆是面有难色,似乎也无法接受何其狂这个提议。

“哈哈哈哈!”从密林中传来几声大笑,然后再无声息。六色春秋面色齐变,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声:“出来!”六色春秋以死相劝,若是林中人默不作声,何其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却故意发出大笑,颇有挑衅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夕阳红长叹一声:“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阳红的话:“我今日有事来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与我无关,绝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诸位若是信我一言,便请起身让路。”

六色春秋无奈,夕阳红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辈当然信得过你……”话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的女弟子花浅粉抢先道:“不行,我绝不会让别人看到师父……”说到一半蓦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听花浅粉的意思,林中人难道就是泼墨王本人?更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沉声傲然道:“我若要见此人,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念你们一片诚心,这才留些余地,难道真要迫我动手么?”

夕阳红长叹一声:“我等自知无法阻拦何公子,但请何公子发下重誓,今日所见绝不泄露第二个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声:“这位想必就是许少侠吧,也请你一并立下誓言。”

何其狂丝毫不为其所动,依旧故我:“何某做事从不自缚手脚,你等出手拦我也罢,自尽也罢,也不放在我心上。不过如果林中之人与我并无关系,我也不会行长舌妇人的行径。”拉着小林大步入林。

面对骄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难言的痛苦之色。

入得林中,何其狂与小弦齐齐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数尺阔的空地,一个白衣人散发赤足,盘膝而坐,在他面前放了一副画板,左手支颌,右手提着画笔,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么疑难处,正在沉思应该如何作画。在他周围,几乎每一棵树木上都贴满了画卷,有些画卷更是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强用胶粘住。

何其狂吸一口气:“薛兄,你搞什么鬼?”原来这个悠然作画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只不过此刻散发披肩,容颜憔悴,不但一袭白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墨汁,脸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迹,哪还有半分“二流风度”的样子?

泼墨王对何其狂的问话浑如不觉,似是呆望天空,蓦然一跃而起,手中画笔在画板上纵横翻飞,不多时已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形轮廓。

但见画中女子赤足伫立,穿着中原极难见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点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点嫣红,五趾紧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条柔软的流苏缠在腰间,舞动中隐约可见细软的腰肢;短衣上却接有长长的两条水云长袖,凌空飞射而出,分搭在两株大树的树桠上,看起来就似是被那长长的云袖绑缚在两棵树间一般;而随着长袖展至尽头,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半爿香肩,极尽诱惑……

泼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画技”,不但将女子翩然起舞的风姿尽现无余,浑圆如璞玉的腿肌充满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线更是看得人心跳欲停。饶是何其狂有过纵情声色、流连欢场的经历,乍见画中这集娇弱与英烈于一体的女子,亦是觉得怦然心动。

泼墨王飞速画完女子的肢体后,又在女子的面庞上画下一双弯眉与一对凤眼,下笔速度越来越慢,好不容易然勾勒出鼻子的轮廓,忽停笔不前,又恢复到刚才呆立的模样,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难以下笔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与何其狂心痒难熬,百般猜想这样舞若天仙的女子会有何等令人惊艳的容貌?

周围树上所贴得画卷,全都是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态各异,身材窈窕娉婷,舞姿风华绝代。或飞袖迎风、或自怜自艾、或如摇花摆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画皆半途而止,全没有那女子的相貌,大多也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窥全貌的就是那张被撕成碎片后勉强粘贴的画卷,亦难看出究竟。何况既然撕毁,想必与原人相距甚远,作不得数。

泼墨王呆望良久,脸色渐渐沮丧,忽然一声大叫,双手抱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之声,似乎在叹息自己不能画出那女子的神韵,双目竟然流下泪来,喃喃自问:“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么?”

泼墨王目光茫然,渐呈迷乱之色,又一跃而起,来到一株大树前,怔怔望着贴在树上的画卷,挠姿弄首,竟模仿起画中女子的舞姿来。泼墨王年近五十,却依然是面白若玉,丰神俊朗,不然也不会有“二流风度”之称,然而此刻模仿之态却让人哭笑不得,五缕长须沾着一团团的墨迹,胡乱缠在脖颈间,还把长袍翻起,露出保养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样点起朱砂,再紧紧腰身,手上摆出兰花形,浑如当自己亦是千古红颜、对镜自怜,实是令人作呕。

何其狂与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林青口中知道泼墨王心计深沉,口蜜腹剑,外表虽然儒雅,内心却十分卑劣,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骆清幽严词拒绝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毁坏骆清幽的名声,原是颇鄙视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画技超凡脱俗,竟然还痴狂至此。

何其狂与小弦满脸惊讶,六色春秋面上皆是悲愤沉痛之色。八个人静静看着泼墨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泼墨王忽发出几声大笑,好像又突生灵感,来到画板前,先将前一幅未完成的画取下,细心贴在一株大树上,又拿出一张空白画纸,重新提笔绘画。这次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却又换了一种舞姿,女子抬头昂首,拧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葱葱玉指轻点胸口,似如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对情人低诉衷肠……这个舞姿本来颇有挑逗之意,但在泼墨王的笔下,却毫无半点色情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对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将她柔弱身体抱于怀中,替她抚慰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画到那女子的面目时,泼墨王再度滞笔,呆愣半晌,捶头顿足,悔恨不已。忽脸现怒色,飞起一脚踢向画板,脚至中途又蓦然急停,好像生怕踢伤那画中女子,这一下急停十分突然,连小弦这不通武功之人都听到一声因骨骼逆力发出的一声脆响。

泼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抚画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吓坏了你么?”看样子竟把画中女子当作活人,而他的手指虽似是抚摸画中女子的衣衫,却始终没有接触到画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与小弦都已知道:泼墨王薛风楚并不是因画痴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疯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强行阻止,也正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泼墨王这般不堪入目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