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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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耶律茗坐在屋顶上,看着对面屋子里的段婵,他不敢走近她,怕她会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远远跑开。

他握着手中的长萧,轻轻地、沉沉地吹了起来,这一首《秋霜曲》,让他回想起他与南王最后一次的相见——

耶律茗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天牢的大门,在他背后的士兵等他一进入天牢,立刻把大门关上,生怕牢笼里的魔鬼会在牢门开启的那一小会儿被释放出来似的。漆黑的世界将耶律茗的视线夺走,他对牢笼里的气味十分反感,若不是要来看一看那个从未正面交手过的情敌,他才不愿来这里受罪。

通道上的火把被人点亮,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瘦弱人影出现在耶律茗的面前,用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对耶律茗说:“耶律王上,请跟我来。”

“你——是谁?”耶律茗对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起了警戒,因为他从眼前的人身上嗅到了一点危险的味道。

“我只是一个魔鬼的侍从。”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到你想去的地方。”人影递给耶律茗一根细长的棍子,示意耶律茗抓住棍子的另一头。“耶律王上,请抓牢了,天牢的路进来了就只能走一遍,如果跟丢了,找不到出口,无论您是谁,只能永远的留在天牢里。”

耶律茗微微一笑,握住棍子,棍子前端的人开始带领耶律茗朝前走去,耶律茗发现那人脚上系了一副铁链,磨在地上发出了令人心烦的声音。

墙壁上的火把死气沉沉的发着令人郁闷的光,通道两旁的牢笼里是死一般的安静。但耶律茗知道那并不代表里面没有人,相反的,他能感觉到牢笼里的人都在用着野兽一样的眼睛打量着他。

不知走了多久,耶律茗被带到一间牢笼前,“进去吧,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对他说。

耶律茗松开握着棍子的手。

瘦弱的人影打开了牢笼的门,对耶律茗微微欠了欠身,“耶律王上,等您想回去的时候,在这里击三次掌,老身就会来给您带路。”

“有劳了。”

耶律茗走进牢笼,微弱的火光找出角落里有一个蜷缩的人影,他慢慢地走近,老实说,他不太敢相信那就是南王。

“谁?”蜷缩在角落的人影静静地发问。

是南王的声音。

耶律茗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借着牢笼外昏暗的灯光仔细的看着南王——南王披散乱着头发,他的身上穿着一套囚服又脏又破,散发着恶臭的味道……然而这些并不会让耶律茗感到有什么意外,他真正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南王隐藏在头发下的表情竟然是平和的,那是一种超乎仇恨而有的平和,就好像已经置身度外,大而无谓。

他们的眼睛相互凝望着,却激不起一点火花。

“你应该看清楚我是谁了。”耶律茗边说边拨开南王散在脸上的头发,让南王看清楚他是谁。

“平定蒙古的那一仗打得漂亮。”南王淡淡地说。

耶律茗淡淡一笑,“你知道谁是军师吗?”

南王几乎没有考虑地回答他:“段婵。”

耶律茗点点头,坐到了南王的身边,和他一样靠在墙壁上,两个爱上同一个女人的男人在这间肮脏的牢笼里开始沉默,就像是多年的挚友,只用思绪在空气中相互交流。

耶律茗不得不承认,南王是优秀的,是他见过的男人中最让他折服的一个。这样的男人适合做君王,只可惜现实太残忍,南王非正统的血脉注定做不了皇帝,所以他佩服南王远居南岭逃离宫廷残杀的智慧,或许这些都是天意吧!

“你那时为什么要回来呢?在蒙古不好吗?”耶律茗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南王惨淡地笑了一下,“那你呢?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南岭?”

“我被追杀,逃上了南岭。”

南王叹了口气,说:“你真幸运,因为你在南岭上遇见的是一个美丽、聪慧、勇敢、可以为爱情牺牲一切的女人;我在蒙古遇上的是一个同样美丽、聪慧、勇敢,但却视权力高于一切的女人……”

“你后悔吗?”

“不,正如你选择段婵一样,你也不后悔。”

“可是你即将死去,即使这样也不后悔吗?”

南王别过头去,看了耶律茗一眼,又望向空荡漆黑的牢笼上空,他的声音幽幽的在空气中荡开,“你应战去讨伐蒙古的时候一样是有生命危险,但是你还是去了,即使那时你牺牲了,你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对吗?”

耶律茗轻轻地点点头。

南王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发黄的绢,递给耶律茗,“这样东西送给你,请你好好的保存它,如果有一天你决意不爱段婵了,就请把这样东西交给她。”

耶律茗莫名地感到一阵羞辱,他没有接过那块绢,只是不满地问:“为什么你预言我会有一天不爱段婵?”

“我没有预言,因为这是一件迟早会发生的事,像段婵那样的女子,她的爱情需要对方也是完整的付出,她可以为爱的人连命都不要——爱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生命,你懂吗?”南王一字一句地说,声调很缓慢,却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悲凉。

“你比我更懂段婵。”耶律茗由衷地说道。

南王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一种莫名的光芒,看在耶律茗的眼里就像是在黑夜里看到了流星刹那间一闪而过的美丽,那种美丽并不恒久,但是足可以让人记住一辈子,因为凄美,所以不得不去想流星闪烁过后是什么样的命运。

“我没有回报她同样的爱,两年前宋王下令要我去蒙古迎娶蒙古公主,我没有拒绝的,没有为段婵抗旨——耶律茗,如果是你,你会为段婵抗旨吗?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了,我以为我那一去便与段婵永别,以为和大宋的山水永别,和南岭永别了……但我没有想到,南妃是那么美丽温柔的女子——”南王的眼眶湿润了,不经意间,淌下泪来。“那时的我真的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了蒙古,我以为没有人再像段婵那样可以打动我的心,可是见到了南妃,我才知道,那女子也是上天冥冥之中给我安排的。”

耶律茗在听南王说这些的话的时候不禁想起他和段婵,也是一见面,他的心里便觉得段婵应该是他的,应该是上天赐予他的,所以缘分这种东西啊,实在叫人害怕!

“南妃也是一个很勇敢的人。”耶律茗淡淡地说。

他只能用这么淡的语气评价南妃,毕竟他对南妃的认识还不是很深,但对于她处心积虑地想谋夺大宋江山和她能在她最深爱的丈夫被捕后仍从容地返回蒙古带兵打仗来看,南妃是一个毫不比男儿逊色的女子,十分有胆识,有做大事的气魄。

“你能告诉我南妃的下落吗?”南王轻声地问。

耶律茗沉重地点点头,“我来也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件事。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我们讨伐蒙古,带回重要俘虏若干人等,但这些人里没有南妃。”

“她没有让你们抓到,并不是因为你们抓不到她,而是因为段婵放过了她。”

“是的,你很了解那两个女人。”

“当然,她们都是我最爱的人。”

“你知道宋王对你们的处决吗?”

南王叹了口气,“我以为判决书会晚一些到。”

耶律茗从南王的手里接过方才南王要给他的那块绢,站起来,走到牢笼的铁门边上,“你的判决书的确会晚一些才到,而且宣读官也不是我,我只是提早知道了消息,想来告诉你而已。”

“那么你就说吧!”

耶律茗想了想,突然他不是很想告诉南王这些了,因为判决的结果不是很理想,他开始有些同情南王,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和南王说不定会成为好朋友。但他知道,像南王这么骄傲的人是不屑于别人给予他同情!

“如果说你、南妃、段婵三个人的命运你只能知道一个,你会选择知道谁的?”耶律茗认真地问南王。

“段婵!”南王不假思索地问答。

耶律茗的心就像吃了一记闷拳,一下子痛得他有些站不住脚。“为什么选她?”

“即使你现在不说我和南妃的判决,不久后我也会知道;但是段婵的命运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那我便无从得知。”

真是这样的吗?耶律茗挑高他的眉头,望向黝黑的铁门外,“段婵被宋王御封‘北定公主’,赐‘觉明宫’一座,随嫁侍从及陪嫁的嫁妆成千上万……你一定还没听说过开朝以来有哪个公主出嫁的时候还陪嫁宫殿的。预定在三个月后,我和段婵将在大漠完婚,而四天后段婵将以出嫁的形式从大宋出发,一路欢歌载舞到达大漠!”

南王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片欢天喜地的景象,他似乎看见了万千百姓拥护着穿着美丽红嫁衣的段婵,她坐在雕刻精美华丽的轿子上,一脸幸福地慢慢远离这片土地……

“你会好好的对段婵吗?”南王的声调低了下去。

“会!”耶律茗坚定地回答。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她能找到一个好归宿是我最大的心愿,记住——别背叛段婵,一旦决定了要爱这个女人就要把一辈子都给她,不要辜负她,不然你会后悔的。”

耶律茗愤然地拉开牢笼的大门,踏出牢笼,又回过头来对南王说:“我来不是要听你教我怎么样去爱段婵,我是我,你是你,你是她的以前,我是她的现在和未来……”

还没等他说完,南王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就好!你现在就是段婵的一切了,请你好好的珍惜她……”南王的声调又低了下去,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我这一生只爱了两个女人,却也都欠了她们……”

耶律茗一甩袖子,大步的离去。

错宗杂乱的天牢让耶律茗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在这里面走了多久,却都找不到出口。突然他记起先前带他来的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交代他的话,于是他半信半疑地击了三次掌。

一个如风般急速的人影几乎如鬼魅似的出现在耶律茗面前,卑微地向他请安,“奴婢见过耶律王上,请跟紧老身。”

耶律茗点点头,走在这个黑色身影后。

“你不是先前带我进来的那个人。”耶律茗问,“你刚刚从哪儿来?”

“回王上,我一直就跟在您身后,您没看见而已。”

“那你看到我在这里走不出去你为什么不马上出来?”

“王上您没有吩咐。”

耶律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黑洞洞的路,“我刚刚怎么没看见你?”

人影低着头没有回答耶律茗。

“你在天牢做事多久了?”耶律茗又问。

人影轻轻地颤动着他的肩膀,就像在抽泣,可当他回头看耶律茗时,耶律茗看到人影脸上是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笑什么?”耶律茗不解地看着他。

“回王上,奴婢不是在天牢做事,奴婢是在服刑役。”

“服什么刑役?你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法?”

“杀人!”

“那你怎么不用坐牢?”

“奴婢现在就在坐牢。”

“我不信。”

“是真的。”人影轻轻地叹口气,又往前走去。“谁不想走出这里,但是一旦私自逃出牢笼,又找不到出口的,就和我一样,成为这天牢里连牢笼都没有的,就像孤魂野鬼终日在牢笼里奔波。”

“那你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这牢笼的路怎么走出去?”

“在里面久了,见不得光,还出去干嘛?”

耶律茗淡淡的笑着,天牢里是这样的,天牢外不也是这样?很多人一但走出了规定自己行为的那个牢笼,找不到出口,便也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