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手里捧着新沏的热茶走进御书房,张公公一眼就瞧出来皇上手中此时正拿着在批阅的奏折,赫然就是他离开时手里拿的那一份。
换言之,在他退出御书房的半刻钟内,那奏折上写了什么,皇上那是一个字都没能看进眼里去。
躬着身子双手捧着茶走到宣帝的右手边方才停下脚步,张公公不由得轻声道:“皇上都坐两个多时辰了,不若先喝杯热茶醒醒神儿,身体也能暖和一些。”
这要说张公公以前最服的人有三个,一个是他近身伺候着的皇上,一个乃是寒王殿下,另外一个则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运见到的楚宣王世子。
但现在张公公他还就只服一个人,无疑那个人就是皇上亲封的安平和乐郡主宓妃了。
从古至今,谁敢那么不给皇帝面子啊?
她就敢。
虽说是皇上重罚温相大人跪雪地在先,惹得郡主心中有气在后,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别说皇上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罚了温相大人,那就是皇上做出更过份的事情,身为臣子的温相大人不也得受着么?
可偏偏在那位郡主的眼里就压根没这回事,她若不痛快了那就谁也别想痛快。
明知皇上这个时候最关心的是什么,也明知皇上一再召她进宫,除了做戏给别人瞧之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要知道寒王殿下的解毒情况。
结果郡主倒好,不动声色不说,还笑眯眯的将皇上派去传口谕的内侍,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发了回来。
哪怕就是他代表着皇上亲去相府,也愣是在宓妃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三五几句就被宓妃给堵得无言以对,只能匆匆败退。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饶是张公公都以为皇上会就此大怒,然后降罪于郡主,可结果再次出乎张公公的意料,面对那任性到了骨子里的郡主,皇上竟是什么都没有说,更是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是前朝的文武大臣,还是后宫的一从嫔妃,他们都道安平和乐郡主深受皇上的宠爱,却一定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象,安平和乐郡主在皇上心中受宠的程度,已然上升到这样一个有些可怕的高度了吧!
皇上有九个儿子,却连一个公主都没有,对安平和乐郡主皇上那是真的打心眼里将她当成自己的公主一样的疼爱与宠溺,不说要什么给什么,但凡皇上能满足她的,就绝对不会小气。
单单就皇上对安平和乐群主的那份态度,饶是诸位王爷都不定有这样的待遇,这焉能不让张公公对宓妃的佩服之情那是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咳咳…你说什么?”
“回皇上的话,这是奴才刚泡好的静心凝神茶,皇上批阅了那么久的奏折,身体定是乏累了,喝口茶歇上一歇,再行批阅后面的奏折还不得更有效率一些。”眼见一直处于发呆状态的皇上回了神,张公公立马就将热气腾腾的茶双手给递了上去。
“这茶的味道……”
“回皇上,这茶是温相大人特意送进宫给皇上品尝的佳品,说是郡主庄子上产的,数量极其有限。”张公公虽说没有喝过这茶,可他跟在宣帝的身边又怎会是个没见识,没眼力的,茶叶好与不好,他是看一看,嗅一嗅就能心中有数的。
上次温相大人送进宫的茶,单单就是闻着那幽幽的茶香,张公公就敢断然送上‘极品’二字。
“朕倒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皇上每日要操心国事,还要批阅那么多的奏章,哪里有时间记得这些小事。”
“东西但凡是从宓妃丫头那里得来的,断然就不会有差的。”
“皇上说得是,郡主是个顶会享受的人。”
“哈哈哈…你倒将她看得透透的,等她哪日进宫,朕可得跟她好好说道说道,也让那丫头打赏你点儿。”
听得皇上这话张公公脸上的表情立马就僵住了,他只求别被宓妃给惦记上就好,哪里还敢奢求宓妃给的好处啊?
“你这表情定能让她相当感兴趣,怎么也能抽出点时间逗乐逗乐。”
张公公,“……”
微抽着嘴角,拉耸着脑袋的张公公默了默,心说:皇上,郡主她才没您这么恶趣味好吗?
您这妥妥是将自己的快痛,建立在奴才的痛苦之上有没有?
“若能讨得皇上笑颜,逗得郡主开怀,那可真是奴才莫大的福份。”
“哎,朕这身边也没有个能说说话的人,还好有小德子你在,偶尔也能听朕念叨念叨,让朕不至于被满肚子的话给憋闷坏了。”
张公公是他还是皇子时就跟随左右伺候他的,封王出宫建府之后,张公公也跟着他出了宫,还是做他的贴身内侍,直到他被赐封为太子,又再次随他进了宫,待得他登基为帝,张公公也荣升为大内总管太监,仍旧随侍他的左右。
对于自己身边的这个老人,宣帝一直都是非常信任的,而张公公虽为一介卑微的太监,可他的为人处事一点也没有对不起宣帝的信任。
纵然张公公心眼颇多,心计亦是颇深,可他的那些个谋划却从未用到过宣帝的身边,他清楚的知道留在宣帝身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可以做什么又不可以做,面对各方人马的拉拢,张公公却始终谨守着他的底线跟原则,那就是永不背主,忠心无二。
也正因为如此,有些事情宣帝并不会避讳张公公,虽说其中也不乏有试探之意,但更多的却是宣帝对张公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坚定信任。
“皇上这话可是折煞奴才了,能为皇上分忧解劳,奴才简直求之不得。”张公公幼时便被狠心的爹娘送进宫净身成了太监,宫里人心难测,小小年纪的他想要生存下来并不容易,积年累月的下来倒也让他在生死边缘徘徊之际学到一份察言观色,揣踱人心的本事。
然而,身在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染缸里面,既然有人拼命的往上爬,亦会有人不择手段铲除一切有可能成为自己威胁的人,没有背景又没有后台的张公公,自然便是别人挖空心思都要除掉的那一类人。
纵使几年的摸爬滚打已经让张公公练就了一身躲避危机的本领,可他再如何聪明又如何,到底还是太小,终被寻了错处,腊月寒冬的就要将他杖毙。
那一年的冬天,应该是张公公十二年生命里最为绝望的一个冬天,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活活打死的时候,当时还是皇子的宣帝救下了他。
此后,他便跟随在宣帝的身边伺候,而宣帝是个非常好的主子,既不会胡乱责罚打骂下人,亦不会看不起他们这些身份卑微的奴才。
那时是第一次,张公公在处处都充满阴谋阱陷,杀机血腥的深宫里,从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子身上感受到了尊重。
也是在宣帝一次次的维护中,张公公下定决定,他这一辈子都会忠于宣帝,永不背叛。
“华儿离世之后,也只剩下你最知朕的心意了。”那个爱了他一辈子,他也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终究是他辜负了她,不但没有给予他承诺过给她的幸福,反倒还误了她年轻的生命。
倘若她没有嫁给他为妻,只是嫁了一个身份简单普通一点的男人,那她应该过得很幸福,她会活得好好的,如珠如宝的疼爱着她的孩子,守护着她的孩子,看着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然后娶妻生子,她便能安度晚年。
每每想起已逝的韩皇后,宣帝的心就好比被一只手紧紧的拽着,哪怕痛到无法呼吸,冷汗直冒,他亦不舍得就此不再去想念那个可怜的女人。
是他,是他让她走得那么早,都没能好好的看到他们的儿子长大成人。
也是他,哪怕在她死后,都没能保护好他们唯一的儿子,让得他们的儿子饱受剧毒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徘徊在生与死之间。
可若问宣帝,你悔吗?
宣帝摇头,他不悔,他怎么可能会后悔。
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韩皇后,并且他们很相爱很相爱,哪怕早知会有这样一日,宣帝也不会后悔当初向韩皇后表达了爱意,还坚持娶了她为妻。
“朕对她的亏欠,也唯有等朕死了,再去弥补于她,但愿她还能原谅朕。”
“娘娘心中最牵挂的就是皇上了,若是让娘娘看到皇上如此,定会伤心难过的,皇上可别说那些丧气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皇上要相信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
“奴才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眼见宣帝的心情好了一点,张公公也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道:“奴才知道皇上这是在担心寒王殿下,着急想知道寒王殿下解毒的情况,可既然郡主是向皇上保证过的,那么没有消息就说明这是好消息不是?”
张公公得势之后,他派人打听了他老家的情况,知道他爹他娘将他送进宫做太监,拿了挺大一笔银两之后,回到家又先后将他的三个姐姐也卖进了富户做丫鬟,身边就留着那对他们最疼最宠的双胞胎幼子,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有时候张公公都不禁想要冲动的回到他们的面前,问问他们明明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为什么要那么狠心的对待他,难道他不是他们亲生的吗?
可转念一想,他们都已经彻底舍弃他了,那他还回去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最终,张公公没有回到那个初入宫时,他万分想念的家,而是就安排着人那么不远不近的看着他们,只因张公公想要看看,看看他的爹娘拿着卖了他,卖了他三个姐姐的银两到底能调教出两个怎样出色的儿子。
他要看看,他们的日子到底能过得有多好。
随着时间的流逝,张公公名义上的两个弟弟渐渐长大,他们不但没有如他父母所期盼的那样出人头地,反倒成了街头街尾人人厌烦的地痞流氓,自己赚不到银钱不说,还整日都问两个老的要银子出去吃喝玩乐,甚至还会动手打两个老的。
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张公公不知道自己是何心情,痛快吗?高兴吗?觉得那是他们为人父母的报应?
可他一点都没有觉得痛快,于是撤回了那两个人,对于他老家之事再也不过问,不关注,就只当他是一个孤儿,无父亦无母。
张公公做不到原谅他爹娘当年对他做下的事情,更不可能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银两送给他们花用,好让他们再拿去给那两个混不吝的弟弟用。
他只能告诉自己放下,把一切都放下,他既已是无根之人,何处不是他的家,又何处寻不到他的归处。
“又想起那些往事了?”张公公私下里的那些动作,当然瞒不过宣帝的眼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宣帝那是心知肚明。
只是这么多年来,张公公对于他幼时之事绝口不提,宣帝亦不会出口过问。
“回皇上的话,奴才确是想起了诸多的往事,以前总是纠结着放不下,现如今倒好像突然想通透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面对那样的父母,换作谁都无法原谅吧!
“你是最知朕心意之人,待朕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朕便领着你四处走走看看,将朕曾经承诺过要带华儿去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等到你跟朕都走不动的时候,咱们就找一个清幽之地安度余生,你看可好?”
犹记得父皇临终之际,死死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反复的叮嘱他,只要寒王体内的剧毒得以清除,那么定要册立他为太子,将金凤国的江山交到他的手中。
宣帝一日也不曾遗忘先帝临终之言,他盼了那么久,总算看到了寒王体内剧毒能解的希望,他相信宓妃一定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同时也给金凤国所有的百姓带来天大的福音。
只要确定寒王体内毒已清除,宣帝就再也没有任何的顾忌,太子当废他不会手软,墨氏皇族的江山断然不能交到一个能力不足却野心勃勃之人手中,他不能死后都无颜下地狱去面见列祖列宗。
“皇上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寒王殿下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听懂宣帝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张公公险些当众落下泪来,尖细的嗓音都哽咽了。
皇上这是在告诉他,他不会孤独终老,他亦不会无人送终,他区区一介奴才的身份,何德何能得皇上这般看重,这让张公公如何不忠心于他。
“朕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郡主她到底还年纪小,难免就任性了一些……”
不等张公公把话说完,宣帝就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坐了那么长时间他这身子都要坐得僵了,起来活动活动也好,“你以为朕生那丫头的气了?”
“呃…这这…就算皇上生气也无可厚丰嘛,嘿嘿!”胆敢一再无视君王命令的人,大概也就郡主这么一人物了,不得不说郡主那胆儿可是真肥。
“那丫头心里铁定还在恼着朕罚她爹跪雪地这事儿,心里的气还没消呢。”
抹了抹额上不存在的汗,张公公纠结着一张脸,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那丫头就算没在朕的身边养过,可她那脾性朕还是摸到几分的,朕与其恼她怒她这几日对朕的无视,倒不如就由着她晾着朕,让朕多着两天急,先泄了她心中的那把火再说,不然往后指不定还有什么小鞋给朕备着呢。”
张公公,“……”
皇上不愧是皇上,他还真是没想到郡主还会有后招在等着皇上自己上钩呢?
“那丫头是个不记账的,事情过了就算了,一码归一码绝不累加,朕这几天受了她的这份任性,往后她就不能拿温相这事儿来找朕麻烦了。”
要说宣帝乃九五至尊,一介帝王,对于宓妃一再的拒绝,他真能不恼不怒吗?
当然不,毕竟皇上也是人,他也是有情绪的,刚开始宣帝还能耐得住性子,再派人去相府请宓妃,可随着宓妃一再的拒绝,宣帝真恨不得直接下旨问宓妃的不敬之罪。
然而,短暂的愤怒过后,冷静下来宣帝是相当庆幸他没有冲动行事的,也渐渐琢磨出点什么来,只得感叹他这个皇帝的道行还不够深呐!
“朕罚的是她亲爹,她若心中不生朕的气,那朕才要担心了,温相也是白疼了她一场。”
听着宣帝的话,张公公那是不住的点头再点头,温相无条件无原则宠闺女这事儿在星殒城压根不是什么秘密,即便就是其他三国亦是有所耳闻了。
可见,温相疼宓妃是到了怎样一种地步。
“皇上也极疼郡主的。”不说温相疼爱郡主了,这眼下郡主还不是皇上亲闺女呢,皇上都那么疼了,这要郡主真是皇上的公主,张公公简直不敢想象皇上会把郡主给宠成什么样。
当然,这要得皇上宠爱的前提条件必须有这么一条,那得郡主是从韩皇后肚里出来的才成。
如若是其他嫔妃所出的公主,皇上就算只得那么一位公主,怕也不会给予半点怜惜。
“谁叫她讨人喜欢呢。”
闻言,张公公但笑不语,短暂犹豫过后还是开口说道:“皇上,要不奴才明个儿再去一趟相府?”
“不用了,朕已经得到消息,好戏即将登场,这药王都要出来了,不管寒羽他怎么样了,朕相信宓妃丫头都会进宫一趟跟朕说点什么的。”
“如此就好,寒王有了消息,皇上也就能安心了。”
“小德子你别说,那丫头就不说,让朕等着这一招忑狠了,朕还真情愿她冲进宫里骂朕一顿,或是打朕一顿痛快舒畅呢。”
张公公惊愕的瞪大双眼,微张着嘴都忘了要合上,心说:皇上您可真敢想,郡主她就算性子再狂傲,她也不能揍您啊?
这要真揍了,夹在中间的温相大人还不得为难死?
“最近两天后宫动荡得厉害,你给朕多加派些人手盯紧一点,别让她们闹出事儿来。”
“是,皇上。”
张公公这厢刚应下宣帝的话,殿外便传来内侍小太监的禀报声,宣帝眉头一拧,沉声道:“进来回话。”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在御书房外求见。”
“皇后?”宣帝对庞皇后素来就不待见,以前庞皇后倒还肯在他身上花心思,可在发现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之后,便也只维持他们帝后之间的平和罢了。
像今日这样的主动找上门,不得不让宣帝怀疑她的动机跟企图。
“回皇上的话,确是皇后娘娘。”
还没等宣帝做出决定,见还是不见庞皇后,刘太后身边的朱嬷嬷也到了御书房,又一个内侍小太监进御书房回了话。
“小德子,你说今个儿是个什么日子,太后跟皇后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个,奴才不知。”
宣帝也就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张公公能不能给他回应,“叫朱嬷嬷进来回话。”
一切正如刘太后所预料的那样,她的这个儿子现在哪怕就是多看她一眼也是不愿,她想请他到慈宁宫说说话,这都已然是她的一个奢望。
按照刘太后的吩咐,在宣帝要推拒的时候,朱嬷嬷将刘太后的原话传达给了宣帝听,果然宣帝的神色旋即一冷,朱嬷嬷承受不住那样的威严,双腿发颤险些直接瘫软在地。
“回去告诉太后,朕会去慈宁宫陪她用晚膳。”
“是,太后娘娘要是知道了定会很是欢喜,奴婢这便跪安回慈宁宫向太后娘娘复命了。”
宣帝摆了摆手,示意朱嬷嬷离开,心头不禁犯起重重疑云,沉默半晌后方才再次出声,“小德子,去请皇后进来。”
“是,皇上。”
凌厉的双眸危险万分的微微眯起,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椅背,宣帝倒想要看看太后跟他这位皇后到底要唱哪一出戏。
……
南大街·柳宅
“徒儿知错,请师傅责罚。”
祝泉突然停下一切动作,甚至从春香楼连夜离开,便是因他接到了媚骨老人的特殊联络信号,只得硬着头皮的去迎接媚骨老人。
身着一袭靛青色长袍,留着十来公分左右的白色长眉,狭长双眼灰色瞳仁中那阴冷而狠戾,好似还泛着幽幽毒光的眸光,若有似无的从祝泉身上掠过,便是惊出祝泉一身的冷汗。
“师傅,徒儿知错,请师傅责罚。”
“哦?你说你知错,那你告诉为师,你错在哪儿了?”媚骨老人满目阴戾的对上祝泉略显慌乱的眼,那张干枯的脸紧紧的崩着,看起来格外的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