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时光飞逝,转眼又一个学期要过去了,如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变化很大——有很多学生退学,同时也有很多学生入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放在这里同样适用,只不过这水流得快了些,是股湍流。胡辽为了自己和女朋友的感情放弃了在国外深造的机会,在假期里回国后就再没回来。宋小杰和刘蕾分手了,原因是刘蕾到校外吃狗肉的次数太多。分手后的第三天,刘蕾就搬到校外文奎的房间里——她可以天天吃狗肉了。张也和于晴也分手了。于晴的父亲移民到墨西哥了,她自然要跟过去,再想办法向美国——她心目中的高层次完美国家“挺进”。爱情破碎了,张也在如来学院的事业也走入低谷——开始他认为成为学生会主席也许能享受一些特权,但以后的实际情况要他叫苦不迭。在如来学院,他的最主要工作就是找人——找那些在校外租房子,不来上课,也不给家里通信的中国留学生。学生家长等不到孩子的消息,就在电话里向学院撒气,萨姆女士在学生家长那里受了气,就表情严肃地让张也“认真做学生工作”。可是在中国留学生眼里,他张也是学院的走狗,是帮着学院欺负中国人的汉奸。结果就是张也往往出力不讨好——在这世界上要想没错误,就不要去做事,只要去做事,别人都能挑出错误。在这爱情事业双失失意的情况下,张也只好毅然回国准备转往它国奋斗,他这次的目标是澳大利亚。他走后,程神父的哥哥程冬如愿地当选为中国留学生会的主席,接下了“找人”的重任,而程神父则转学到吉隆坡上学。他和印尼女孩分手后就要离开这个让他心碎的地方——爱玩介绍他和沈敏认识,帮他转了学。钟婷在郭宝汉的帮助下转到了吉隆坡的一家野鸡学院上学,现在正和郭打得火热,坚定地向汽车洋房的目标“挺进”,做着“少奶奶”的梦。真正让爱玩想念的是他的乐友——马来人阿旺和阿兹詹。他们已经在这学院呆得太久了,学院为了本身的名誉,只好请他们退学。老院长看到难得有学生在学院呆这么长的时间,在他们的退学证书上签字时颇有些“挥泪斩马谡”的味道。
对于爱玩来说,许多旧面孔消失了(几乎是全部)。他惊讶这里学生的更新换代竟然比IT 界电脑硬件更新换代的速度还要快!这学院简直就是块定时收割的庄稼地,时间一到,不管庄稼长得怎样都要被割走——当然,这里的庄稼绝大部分是自愿走的。他爱玩来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成了这里学生中的活化石。也许这就是外国学院的特点?——作为消费者,学生们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在的学院,他们不停地转学,却从来不问问自己有没有努力学习,有没有辜负家长的期望。也许青春太美好了,它让人沉浸其中,觉得时间永远用不完,自己永远不会老。作为商家,学院也不关心自己提供的教育质量究竟如何,只是想不停地,更多地招收学生,用多招学生的办法来弥补学生的流失。其实学校的管理层是不用担心学生的流失的。有学生走,就会有学生来——“有来有往”才能体现商品社会中财富的流通性。看着自己身边的同学一个个的转走,爱玩也动了转学的心思。这青山绿树他早已经看够。而且他和钟婷淑玲的事几乎每个中国留学生都知道,就连一些当地的女生也对他疏远了很多。对爱玩来说,考试可以不及格,但情感世界绝对不能交白卷——虽然有淑玲为伴,但这种感情对爱玩来说不“实在”,不能给他带来快感。他想在不伤害淑玲的情况下结束这段所谓的感情,回到他自己从前的生活方式里去。怎么办?和某些中国学生一样,转学!——“树挪死,人挪活”嘛。
事情往往是看着容易办起来难。这里是马来西亚,不是美国,还没有自由到你可以在黑市上买枪然后到校园里疯狂扫射的地步。当地政府为了便于对留学生的管理,规定没有特殊的原因,外国留学生是不能转学的。七月末,期末考试临近,爱玩心急如焚。着急之余,他想起他父亲从前的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在马来西亚,据说在当地关系颇广,很有门路。爱玩去拜访她,想借她的力量帮自己转学。
此人系女性,名叫张铭琴,五十多岁,时间和食物无情地把她的身体扩大了,虽然如此,她仍然没有放弃对名牌时装的特殊偏好。同样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是对女性线条美的衬托;穿在她身上,是对设计师艺术创造的摧残,对他人视线的强奸。如果哪个企业家惠眼识珠,出钱请她穿自己竞争对手的产品,保证让对手名誉扫地。不过她走在大街上的回头率到是很高的,能和国际名模媲美。她早年是中国国家机关里“正在培养的一般小干部”,下海扑腾几年后于九十年代初来到马来西亚。开始是旅游,后来变成商务考察,再后来认识几个当地卖保险和做直销的朋友——就这样一点点地打开局面。在社会上混和在学校里混最大的区别是社会不会给你补考的机会。张铭琴在这里碰得头破血流后终于找到了发财的门路——对于现今的中国人,“出国”这个词的吸引力不亚于馊馒头对乞丐的吸引力。张铭琴既然从马来西亚人手中挣不到钱,那就从自己的同胞手里挣吧。她和当地的马来人开了家小公司,用这个“据点儿”在中国办理留学中介和劳务输出。这几年中国东北地区下岗的工人日见增多,听说有出国的机会,都想拿出自己最后的一点积蓄搏一搏,想在海外或找份工作或作点生意,混得好一点。然而斗转星移,中国人下南洋发家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各位下了岗的工人兄弟(自然还有姐妹)交了代理费后来到马来西亚,在残酷的事实面前虽然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拿出中国人的看家本领,大家凑钱开饭店。中华民族五千多年吃的历史还是可以让自己的子孙在异国它乡混口饭的。张铭琴见有利可图,又出钱当上了最大的股东——她在这国家是有什么生意做什么生意,除了军火毒品没倒卖过,其他的东西都差不多倒全了。可是这几年东南亚经济危机,生意不好做。折腾了这么久,她仍然需要到跳蚤市场上买假名牌服装。
成为老板,外表就要有老板的气派。仅有假名牌服装,手机等硬件包装是不够的,还要软包装。在马来西亚呆了几年,张铭琴的气派颇为专业,只不过越来越象个台湾老板——嗲声嗲气的台湾式普通话不离口——确切地说应该是马来西亚腔和台湾腔的混合体。回国探亲说话时总不忘加上“我在国外……”,“人家国外……”等口头语。谈到中国国内的发展建设她总是摇头叹息,仿佛和中国相比她去的地方不是马来西亚,不是美国,而是人间天堂;她工作的地方不是紫禁城里的金銮殿,就是维也纳的皇家演奏厅。她不管在国内国外,逢人就说她在计划之中的一千万美元的投资项目。不过作者在这里可不敢说她吹牛撒谎,以她公司的规模和发展速度,这笔投资八百年以后还是可能实现的。
爱玩为了转学,不得不到她在吉隆坡市郊租的办公室去拜访她。这是当地的出租排屋,从外表看,似乎比爱玩在如来学院参加教会聚会的那建筑的年龄还要大。张铭琴租的办公室在二楼(房租比一楼便宜一半),爱玩从破旧黑暗窄小的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发现楼道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小广告,遂感叹原来有些事物中外都一样,彼此彼此。爱玩敲开门,张铭琴热烈欢迎。爱玩看到小小的房间里挂满了张铭琴和“大人物”们的合影——上面有中国某部长的小学同学的小舅子的老战友的丈母娘的妹妹;还有当地某市长的第三夫人(市长是马来人。当地法律规定回教徒最多可以娶四个妻子。)的老朋友的二姨的前夫的初恋女友;也有香港某当红歌星的保姆的七姑的小叔子的男朋友(这小叔子是个同性恋。还有些名人的大舅子,小白脸,铁子,小婶,表嫂……也在其中,为节省读者宝贵的时间,作者不再赘述),仿佛张铭琴卖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些大人物的脸,先放些样品在这屋里。
“哇,孩子,你现在好好帅哦,好象你爸爸耶。”看见爱玩,张铭琴热情非常:“你爸爸好吗?”
爱玩心想几年不见你怎么人模鬼样,变得象个老妖精?幸好我早上没吃饭!他强压住从胃里泛上来的酸水儿,和张铭琴寒喧。先照例说她年轻,这几年没有变化。然后又把自己想转学的意思说了一遍。
“这件事好难哦。你知道,我只是办理中国学生到这里留学,至于在这里转学,我还没有试过的啦。不过我在当地的移民厅有几个朋友,我可以请他们帮帮忙嘛……”她又问爱玩想转到吉隆坡的什么学院。爱玩说自己还没主意,请她介绍。
张铭琴说:“我公司刚好和一家学院建立了合作关系。这学院真的是好棒好棒耶,在吉隆坡可出名了。来,你看看这介绍……”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介绍资料。爱玩一看,第一页印着“嘉安学院”几个大字。他立刻想起刚到马来西亚的时候张也对他说的话,一阵恐惧遍布全身。他拿起资料翻了翻,只见里面介绍学院的环境如何如何的好,教学质量如何如何高……爱玩无心再看下去,问张铭琴还有没有其他的学院。张铭琴一脸惊讶道:“这学院多好呀?你在如来那个地方太偏僻,有很多重要的消息你都听不到的啦。这个学院在吉隆坡市里好好出名哦。”
爱玩婉转地表示自己听别人提起过这学院,知道它已经搬到其他地方了。“它搬地方也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嘛,人家那规模,可不是象你现在就读的那种小学院可以比拟的……”张铭琴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通。爱玩准备告辞。张铭琴见他要走,连忙说:“好长时间没见面,不要这么着急就走的啦。等会我要去见一个大客户,你和我一起去,结束后我们一起吃顿饭。”——张铭琴前几次来马来西亚,见当地人都很迷信,经常烧香,拜佛,找人看相算命,就回国花了十几块钱在地摊上买了几本麻衣相术之类的算命批八字的非法图书。拿回家扫了几眼,准备靠这些回马来西亚发点儿财。回到马来西亚后,她就忙不迭地向朋友吹嘘,说自己这次回中国遇到了高人,经他指点,自己已经大仙附体,开了天目,现在是叫天天灵,呼地地应,灵通得很。又说自己本来就是中国道教张天师第N 带后人,先天就带了法术,再加上那个高人的指点,所以现在身上已经肩负了拯救世人的重任。他当地的马华朋友没料到她如此不要脸,竟然能对自己的好朋友撒谎,就信以为真,真的给她介绍了几个客户。不过那些都是些看风水,看相之类的小活儿。凭借张铭琴多年做生意推销说谎话的经验,把这些活儿唬弄过去还是不在话下的。今天早上她当地的马华朋友又给她介绍了一个活儿,说是对方出价很高,是个大活儿,让她去客户家里驱魔。张铭琴生在长在新中国,自然是唯物主义的忠实信徒,心想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怪?只不过到那里去念几句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咒语就算交差,这样的活儿真是老天送她的礼物。现在爱玩正好在这里,张铭琴有心在爱玩面前卖弄一把,再者让他也对她的公司有点信心——要是他能在自己这里办理转学,她岂不是又捞一笔?抱着这个想法,张铭琴竭力邀请爱玩和自己同去。
爱玩本不想去,他心里对张铭琴说:你现在这模样就是个老妖精,你还驱什么魔?但他耐不住张铭琴的反复邀请,只好从命。他二人坐当地朋友的车到客户家。一路上张铭琴给爱玩讲批八字,算命,又添油加醋地讲了很多她如何在马来西亚当地给别人算命,驱鬼,如何灵验,她的法力如何高强。讲得爱玩直起鸡皮疙瘩,心说下回如来学院里再有留学生中降头,我一定介绍你过去。
黄昏时分他们到了目的地,一行人下了车,爱玩和张铭琴傻了眼——他们处在吉隆坡最大的贫民区里。本来在吉隆坡市区华人和马来人的聚集区是分开的,但是世界上的穷人都是平等的。这个贫民区充分体现了马来西亚的多元文化,各种样式的简易房屋横七竖八地堆在那里,好象都被当地常年的高温烤得无精打采。街边一堆堆的垃圾堆上落满了苍蝇,而旁边就是街边小贩的小吃摊!见此情景,张铭琴皱起了眉头,直问她身边的马华朋友今天这客户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她身边的朋友用马来西亚味的华语说:“我也不知道啊。他只说会出大价钱的,谁知道他是做什么来的?”爱玩一边忍着周围巴刹(市场)里飘过来的臭鱼烂虾和各种烂蔬菜的混合味道,一边在心里骂张铭琴:“我靠,你他妈了个巴子真以为我是二屄啊?”可是他已经来了这里,现在怎么也要硬着头皮跟张铭琴去见她这个“大客户”。
他们一行人穿过积着污水的小巷,来到了一个简易房前。房子不大,用薄铁皮搭成,但是举架很高。那颤颤微微的架式让人感觉这一家人都住在一个胶合板搭成的仓库里。爱玩想上帝对这国家的穷人真是太仁慈了,至少他们不用担心冬天被冻死,所以当地的穷人才敢搭建这种四面透风的简易房——事实上生活在热带的当地人也真的需要四面透风。一个六十多岁苍老的华裔男性把他们迎到客厅。爱玩进到客厅,就感觉里面阴森森的,他想也许这房子里真的有鬼。他没想到的是这家人为了省电费,连灯炮也买瓦数最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