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伟人传记丛书:永乐大帝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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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魂断榆木川(3)

即今寄食荒村里,佳士出迎常倒屣。当歌对酒忍暂饮,握手论人愧知己。老怀岂能忘故山,神游往往于其间。为君写此转凄恻,片云零落何时还?

于是两人相抱而泣。那“樵者”便把他当成了“陌路知己”。从樵者口中得知,建文帝化作应文和尚,带了几位从者,曾于永乐三年从这里经过,在大竹县的善庆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当时闻讯赶来接驾,意欲伴随。建文帝却称人多不便,易为官府发觉,婉言谢绝。后来建文帝去了云南,听说在个白龙山还是青龙山的地方结茆立庵了。

胡濙于是便去了云南。胡濙好不容易找到了白龙山。不错,果然有一小寺,建文也确曾在此住过。那是永乐七年,建文因山中缺食,形容枯槁,又有戒心,不敢出山觅膳,的确狼狈至极。其时有几位旧臣,什么“补锅匠”、“太湖渔翁”之流千里迢迢来访。建文可怜巴巴问:“尔等可带什么好吃的吗?”“补锅匠”、“太湖渔翁”忙献上了盐水鸭、香酥鸡、油炸糕之类。建文狼吞虎咽,并叹道:“不识此味,已多年矣!”……然而胡濙只找到了白龙庵的旧址。经询问庵旁一老妇得知:庵主早已于三年前搬走。临走时听人议论,说庵主要去的地方儿是峨眉山。

胡濙遂又赶赴峨眉山。的确,建文化作应文和尚,带了两个徒弟确曾到过峨嵋,住过三两夜。且在山寺墙壁上留下了两句诗:

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

胡濙一看后面落款是永乐二十年冬,很是高兴。这说明建文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忙问寺僧,题诗者又往何方?寺僧说去了永庆寺。胡濙赶快又到永庆寺。然而住持说,应文师傅上月才走。却又留诗一首于壁:

杖锡来游岁月深,山云水月傍闲吟。尘心消尽无些子,不受人间物色侵。

据住持讲,那题诗老僧看上去身体不好,喉间呼噜呼噜常有痰涌。胡濙问,还有从者否?住持说,并无徒弟,只有一位火工道人。胡濙又探听这二人的去向。住持回答,那老僧说他是“从去处来,到来处去。”估计他这话的意思,也活不几天了。没准儿就死在道上了……胡濙在川、滇、黔一带继续转悠,却再未发现建文踪迹。这可如何是好?他说“到来处去”,“来处”系指哪儿?莫非是自龙山旧庵吗?但白龙山他又去过,山上的人皆未见那应文和尚再次露面儿。

胡濙因资费即将告罄,便暂且结束这段巡旅,寻思回南京支点银钞再说。然而不曾料到,在他返途经过琅琊山,在小店投宿时,无意中竟得到了建文现在的准确踪迹!

他在这小店里遇见有一商旅,约六十余岁,穿着虽是一般,但举手投足间隐隐然显出仙风道骨。他朝那人打量,那人也朝他打量。胡濙觉得那人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疑惑间,忽听对方说道:

“先生可是礼部侍郎胡大人吗?”胡濙不由一惊。因为他是装扮为头陀的;对方看样对他很熟,否则不会知道他现在的官职已不是户部给事中了。

胡濙便问,你是哪位?那人说,“罢罢罢,你找的是谁”?

胡濙心里崩龙一跳:莫非这便是建文?可细一看,模样儿与建文相去太远。又一想,莫非他便是张三丰?胡濙一想到“张三丰”这名儿,便有点莫名的紧张。因为张三丰据说是元朝与刘秉忠同时的人,到这该有二百岁了吧?可这人至多也就六十来岁的样子。于是他就诚惶诚恐地施僧礼,问道:莫非你就是张神仙吗?不料那人哈哈大笑说,什么张神仙!在下就是程济啊!

原来他就是程济?就是当年建文逊国时缒城弃官而去的编修程济?果然就是程济。程济说,胡大人你找的是谁,大家心中明白。已经找了二十多年了。实说吧,在下跟随建文君也二十多年了,如今人臣之职已尽,否则你也见不到我呢!

胡濙既惊且喜,半信半疑。他微微一哂说:“足下是程公,这我尚能相信;可足下自称陪侍建文君已二十余年,有何证明呢?”

程济也微微一哂,并不答话,倒是从随身携带的藤箧中取出一册书,原来是手抄的《从亡纪略》。胡濙接过,大体一翻,竟是记录了建文帝自建文四年(即洪武三十五年)出亡以来,所到过的许多地方。比如:

“建文四年八月望日,至史彬家相聚。帝为其《清远轩》改题《水月观》。永乐元年正月十三,帝至云南永嘉寺。适‘二马’先生及‘补锅匠’、‘玉华山樵’等来,帝日‘从多弗便,今后无复往来’……永乐三年春二月,至重庆大竹之善庆里,有杜景贤筑室与居。寻舍之而去。四年五月,结茆白龙山……八年七月朔,应贤卒。八年十月,济为帝出山救药募粮……十三年六月应能卒……”

胡濙翻到后面几页,记录着:“永乐二十年冬十月,帝于峨眉山题句: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后五日至永庆寺又题诗:杖锡来游岁月深……”正是胡濙前不久见过的那一首。

胡濙见这本《从亡纪略》的记录,最后结束在永乐二十一年七月。而这正是他和程济对话的上个月,就很高兴,忙问:

“建文如今何在?”

程济说:“离此不远。就在吴中……胡大人可要我引见吗?”

胡濙想了想说:“如此甚好。”后来,建文果然如他在蜀中永庆寺所表示的:“到来处去”。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回到他的“出发地”,即南京一带。可他知道进不了南京的寺院,就选择了苏州吴县的穹窿山,驻锡于皇驾庵。

建文,即应文和尚,已在皇驾庵“涅槃”。因非高僧,也就没有什么舍利塔,只是一抔黄土覆身罢了。

……胡濙讲罢,永乐仿佛从一个有趣故事的氛围里走出来。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冷笑道:“不会又是崇宁王变的吧?”

崇宁王是蜀王之子。永乐十五年春,这个顽劣的畜生因在其父亲的藩地犯法,逃到长沙他叔父谷王那里。谷王曾因献金川门迎燕王入京有功,永乐即位后,赏赐甚厚,既增卫士又增岁禄,藩地也由宣府改封长沙。但不料谷王骄纵过分,招匿亡命,私造兵器,图谋不轨。恰逢崇宁王逃来避难,谷王便对外面诡称:“当年是我将建文君放走,如今藏我府中。我将为其申张大义,请其复辟呢!”后来多亏蜀王向朝廷告发,才将谷王阴谋粉碎。谷王及其子皆被废为庶人,其王府官属多伏诛。永乐很自然地想起这件往事,所以他觉得胡濙所说的这个“建文”,也未必会是真的。

然而,当胡浓向永乐献上了两件东西,这事便被证实了。

第一件东西是手抄的三首诗,都是建文避居贵州金竺罗永庵时所写。其一是:

牢落西南数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谷声哭未休。

其二是: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其三首是: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着黄屋寄云标。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这三首诗的笔迹一看就是真的,而诗中的情味也不像别人假冒。如果说,这三首诗的真伪还可以进一步商榷的话,那么随后胡濙双膝跪地,两手高擎的那件闪闪发光的宝玺,却无论如何不会是假的了!

那正是国家十七块宝玺中的一块。人们曾怀疑过原礼部侍郎黄观带走了其中的一块,但永乐倒怀疑是建文所为。果不其然,这块在外面“流浪”了二十二年的宝玺,终于又回来了。

这块宝玺,文为“敕命之宝”,为洪武元年所制,其质为于阗之玉。建文帝也闹不清当时是怎么带在身上了的。就因为少了这块宝玺,永乐只好又增刻。共增刻了四块,这四块是“皇帝亲亲之宝”、“皇帝奉天之宝”、“诰命之宝”、“敕命之宝”。其实前三块宝玺是原来就有的(不过洪武朝的“制诰之宝”和永乐朝的“诰命之宝”,文字略有不同),若不是少了“敕命之宝”,永乐也未必再增刻呢!

好了,“敕命之宝”总算是回来了!这就是说,从洪武皇帝那里继承的宝玺,十七块全部到手了。永乐的心里该踏实了。

经历了二十二个春秋,建文终未能逃出永乐的手掌心。他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献上了“敕命之宝”。二十二年的逃亡,建文把他的这段生命历程浓缩为三首诗。也别说,低低地吟诵,细细地玩味,还真叫永乐这铁心肠的人鼻头发酸呢。建文帝把他的痛苦连同恐惧一同带进了坟墓,这也给永乐少了麻烦。试想,如果这工夫儿真有一个活生生的建文,跪到皇宫里自首,说“我便是建文君”,倒真叫永乐有点尴尬不知所措呢!

“他,死了!”永乐看着他掌上的宝玺,凄然地说。

“臣想掘坟验尸,但此事重大,须陛下做主。”胡濙说,“还须找一些曾伺候过建文的内官、宫女,他们该知道建文的体貌特征……”

“唔……”永乐将宝玺放到案上。然后他手撑着案角极费力地站起来。胡知道他要踱步,便向前搀扶,却被他摆手拒绝了。他蹒跚了几步,对胡濙说,“不必了吧。”

“臣遵旨。”胡濙说。他盼的其实便是“不必了。”有了这条旨意,会省去若干麻烦。当然,也会给后世留下许多种猜测,会演绎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胡濙望着蹒蹒跚跚的皇帝,猜测他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胡淡又问对程济该如何处理。永乐一愣,说:“程济?哪个程济?”

胡濙明白了——程济早已不存在了。程济早便是什么“火工道人”。他忠心耿耿陪伴了建文二十余年,直到把建文送进了黄土。——可这跟永乐有什么关系呢?这不需要永乐旌表的。随他去吧。

君臣二人密谈至次日凌晨,漏下四鼓,胡濙才退出幄殿。

两个月后,永乐帝北征回到京师,即诏谕礼部尚书吕震,尽赦建文遗臣家属之罪,返还田产。熬过了二十多个寒冷的冬天,他们终于看到冰河开始解冻了。

而那时候,“三保太监”郑和还在“大海里捞针”。他从“南洋”回来时,永乐帝已经魂断榆木川——死在北征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