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伟人传记丛书:永乐大帝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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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皇家也有难念的经(4)

然而说也怪,太祖所欣赏的朱高炽的长处,恰恰永乐最是讨厌。在永乐看来,高炽的这所谓长处,颇似建文,以及建文的父亲懿文太子。而其症结所在,便是永乐皇帝内心深处,与儒家的理念有格格不入的地方。说得再明白一点,便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当建文那样的“仁柔”的皇帝。

拿朱高煦跟朱高炽相比,那就截然相反了。高煦可没有什么“仁柔”。高煦是铁的手腕铁的臂,他要让天下臣民在自己的脚下颤抖。而恰恰是这一点,儿子与老子“酷肖”。

说起来,圣人们所有的书籍都印着天大的“仁”字;“仁”,这儒家的内核,谁能不承认呢?谁能不标榜呢?然而,你单靠“仁”,能夺得天下不?能坐上皇位不?而你既然夺不得天下、坐不上皇位,那谈论“仁”又有何意思呢?

当然,上面这话可是自己偷偷说的。而对别人,还是口口声声地讲“仁”呢!

事实已经证明,高煦懂军事,善弓马。“靖难”之战的三年,出生入死,屡建奇功。有好几次他身处绝境,都是高煦拍马赶到,挽救了他的性命。高煦对他和他这个永乐朝廷的贡献,是高炽无可比拟的。看能力,论功劳,高炽比高煦差得远了!

更何况,他和朱高煦还曾有过“浦子口之约”——就在燕军渡江前夕,当他在浦子口遭到盛庸军顽强抵抗,他失败了,同时也灰心了,还要考虑议和北返的节骨眼儿上,恰是高煦率骑兵死战,扭转了战局。当着江神的面儿,他当时抚着高煦的脊背说:“给我狠狠地杀!‘世子’日后就换你的了!”

这又是类似于“大宁之盟”的一份承诺。他是兑现这承诺呢,还是如对待宁王那样,否认这承诺呢?就在这火候儿上,为朱高煦说话的人找他来了。淇国公丘福是“靖难”战争最突出的功臣之一,其与成国公朱能难分伯仲。丘福早年就在他的麾下,侍卫藩邸,从战多年。其为人既扑憨,又鸷勇;冲锋在前,论功退后。这尤令他感叹道:“丘将军功,朕自知之。”结果论“靖难”功,他把丘福推到了首位。现在,淇国公便极恳切地向他建议:为国家社稷计,世子朱高炽不堪“储君”之任,惟高阳王(即朱高煦)备位东宫最是合适。

出于对淇国公的信赖,他推心置腹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诸臣以为东宫应出于嫡长子。世子虽弱,尚无大过,若高煦取而代之,朕如何向臣民解释?”

丘福说:“臣方才说过,此是为国家社稷考虑。高阳王武功盖世,深孚众望;虽文韬稍弱,但假以时日,由陛下亲自调教,定能出息唐太宗也似的天子呢!”

丘福对朱高煦的评价似乎偏高,永乐能听得出来。而且,永乐也听出了丘福话里有话儿。他是故意将朱高煦与李世民扯在一起。也别说,他两人还真有点类似——当年李世民不就是为大唐王朝的建立,起到了别人无可替代的作用吗?而由此想开去,他永乐便是唐高祖李渊了?这又不对。他可不希望人们将他与李渊相提并论!

“好吧,此事容朕细细考虑。”——谈话到此为止。永乐帝后来弄清楚了:丘福与高煦在数年的征战中建立了深厚情谊,按高煦的说法儿是“刎颈交”;高煦是“武人”,丘福也是“武人”,两人气味相投。丘福为高煦说好话这很可以理解,但也难免偏颇。譬如把高煦比作唐太宗,就叫人听了颇不舒服。

继丘福之后,又有驸马都尉王宁来为朱高煦“说项”。王驸马当年在建文面前,就曾为他燕王说过好话;王驸马对他的恩情,大概也只有徐增寿可以相比。王驸马说,高煦于“靖难”有大功;陛下大封“靖难”功臣,自家的人怎么就忽略了呢?永乐说,那你说该如何办?王驸马说,公理公道,高煦做太子,国人服气,臣也服气。

永乐又沉默了。他还是用回答丘福的那句话来回答王宁:高炽乃嫡长子,论功虽不能与高煦相比,可他毕竟无大错呀?世子是太祖立的。你说,如何随便就给废了呢?他这话似无懈可击。但王驸马却又悄悄补充了一句:臣还想提醒陛下,世子的身体不太……说着,摇了摇头。

永乐便情不自禁地叹口气。的确,朱高炽论体质又比朱主煦差远了。才二十来岁,便很臃肿,走路喘不动气,脚也有疾,去孝陵进香时还要由中官扶掖,连他这做父亲的都不如呢!做皇帝可不是轻松的,如此虚弱的身体能撑得住吗?永乐轻轻地叹口气。亦如回答丘福那样地说:“好吧,此事容朕细细考虑。”

过后永乐也看清楚了:王宁也与高煦相友善。高煦甚至经常往怀庆公主府里跑,对他的姑姑、姑父倒是挺孝顺的。事实上,王宁所说的“世子有疾”,却不就是他在长江边上,曾对高煦说过的话吗?于是恍然有所悟。原来王驸马是受高煦所托,提醒他不可忘记“浦子口之约”呢!

大悟之后,便又怏怏。永乐自己工于心计,可不喜欢别人耍心眼儿。高煦急于取代他的兄弟,请出丘福、王宁为其说情,这效果是既有利也有弊。相反,朱高炽“稳坐钓鱼台”,采取“以静制动”的策略,摆出一付本本分分憨憨厚厚样子,效果也未必就比朱高煦的差。

永乐帝可真是左右为难了。也许到了这时候,他才理解了当年洪武帝焦灼、忧虑而又无奈的心情。当他夜深人静独自在乾清宫里徘徊时,他似乎听到了老人家的叹息声……到了永乐二年春末,永乐帝觉得“立储”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又开始私下里征询一些大臣的意见。他首先召见的是金忠。金忠休看出身微贱,但很受永乐信赖,每有疑问,常让他出主意,且屡屡效验。金忠主张册立朱高炽,并列举了历代立嫡长的一些故事。说得永乐默默点头。

永乐某一日视察文渊阁,又与解缙谈及立储事宜。说来也巧,此前金忠刚好拜托过解缙、黄淮等阁臣,言及高炽如今在北京居守,离皇帝远,说话不方便,如有机会,还请两位大人在皇上面前予以“调护”。于是解缙有了准备,便对皇帝说:“皇长子仁孝天性,天下归心,请陛下勿疑!”见永乐帝默然无话,解缙又顿首道:

“皇长子且不必论,陛下难道就不顾及皇圣孙吗?”这话说得永乐怦然心动。原来他已有了长孙,名叫朱瞻基,系高炽妻张氏所生。分娩前夕,他曾经梦见太祖授给他大圭,圭上镌刻着“传之子孙永世其昌”八个大字。梦中得圭,无疑是吉兆。他请臣僚解梦。就有人说,陛下不是甫得圣孙吗?这便是“大圭”呢!他恍然大悟:太祖告诉他,瞻基将是异日天子。大圭作为皇权的象征,传到瞻基手里,将会“永世其昌”、国祚绵长!永乐帝对他的长孙很是偏爱。他曾抱过他几回。仔细端详,见瞻基阔脸大腮,五官端正,天生的一副帝王相。今年已十岁,十分聪颖,读书过目成诵。且小嘴儿也甜,“皇爷”、“皇爷”的一叫,他本是心里闷闷的,也立时云开雾散,胸臆爽然。

解缙的提示,使他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原来的犹豫,也局限在高炽、高煦两人的取舍上,而没有从第三代、第四代……从“永世其昌”上考虑。

“祖宗的规矩不可改,太祖的嘱咐不可违啊!”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把希望放在朱瞻基身上了,而对高炽、高煦,都不是很感兴趣了。

“我今年才四十六岁,精神与体魄比高炽都强盛呢。”——他想。数日后,永乐又来文渊阁。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画,题着《虎彪图》。画上一只老虎,数只幼虎,围聚一起,状极亲昵。他对阁臣们说:

“朕颇爱此画,心有所感,却道不出。卿等可为朕赋得一绝,以抒胸臆吗?”

他这是令众人应制作诗。应制作诗,在那个时代是臣工们经常做的,也是极荣耀的。还是大才子解缙,文思泉涌,且又摸透了皇上的心迹,于是献上一首五言绝句。其诗道:

虎为百兽尊,谁敢当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永乐听了此诗,登时热泪盈眶。此诗、此图,使这位被后世人称为“阴鸷”、“凶残”的皇帝显露了其心灵的另一面。这使人们联想到洪武二十五年(恰是十年之间),也是这个季节,懿文太子在弥留之际向洪武帝出示的那幅《负子图》。《负子图》和《虎彪图》,这两幅画儿,有着多么丰厚的内涵!它在影响一个皇帝的心灵时,肯定也会影响到一段历史的走向呢!永乐帝在“立储”的事儿上比当年的洪武帝还要谨慎。但谨慎来谨慎去,最终他还是服从了命运的抉择——他想到了袁珙,那个有着“异秉”的相术大师。袁珙如今是太常寺丞,就在自己身边儿,随召随至。

永乐帝令朱高炽牵了朱瞻基的小手,来到奉天殿西角门。(他想起当年太祖立皇太孙召对群臣,是在东角门的;后来建文与黄子澄商议“削藩”,也是在东角门。他有点讨厌东角门,所以他召对臣工,就多是在西角门。)他对袁珙说,你给朕的长子相相面吧!

袁珙打眼儿只一瞧,便立即朝了朱高炽舞蹈、参拜,口称“万岁”。尽管这个江湖术士入仕未久,礼仪学得还不是很熟,参拜的样儿不太规范,带着点江湖气,但永乐和朱高炽觉得特别有趣儿,乐得合不拢嘴儿。

永乐又对袁珙说:“你再相一相朕的长孙。”袁珙便又是一番带点儿滑稽的舞蹈、参拜。口称“万岁天子”。这一回不但永乐和朱高煦高兴,连朱瞻基也喜得嘴儿一裂,露出雪白的乳牙。

于是尘埃落定。永乐二年四日四日,皇帝御奉天殿,册封朱高炽为皇太子,封高煦为汉王,高燧为越王。

永乐帝和满朝文武都长嘘了一口气。但朱高煦恼了。尽管丘福、王宁等都竭力地安慰他、规劝他,也恫吓他,怕他对皇上不满,做出出格儿的蠢事,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参加了册封仪典,规规矩矩地领到了亲王宝册。憋着、憋着,死命地憋着。对他来说这真是很令人惊叹的涵养了!可是第二天,他就冲进宫里去了。他必须跟父皇理论理论。他知道不可能随便进入父皇时常呆着的乾清宫,就跑到坤宁宫里等。等到夜晚父皇到母后这儿睡觉的工夫儿,父子俩就吵起来了。

“你说话算数儿不?”高煦说。“高煦,”徐皇后说,“怎这样跟你父皇说话?”

“母亲你不知道,”高煦说,“这是我和他的事儿。臣民百姓都知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他倒好——屙出去的屎他又坐回去!”

“混账!”永乐炸雷般地吼了,“听你这话,却不是市井无赖之徒吗?”

“我无赖?我无赖也是你教的!”

“大胆!气死我也!”永乐四下张望,想是要取什么东西来教训儿子的。但徐皇后眼疾手快,早将宝剑藏起来了。而且她把碍眼儿的宫人也叱走了。好在永乐也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想真的要教训;因为儿子说的虽是粗俗,但也有点道理。长江可以作证,他们是有过“浦子口之约”的。总之,做父亲的有点儿心虚。

徐妃不明就里,且她是后宫的人,向来不得过问政事的,所以她也不好参与到父子之间的争吵里。然而她弄不清楚,他们争吵的,是政事呢,还是家务呢?

此时朱高煦流出了委屈的泪。对她说:“母亲,你是不知道啊,他曾经说过让我做太子的!”

“胡说八道!”永乐又吼一声。

“谁胡说八道?”高煦哭得更加伤心,“我救你命的时候你是如何说的?有长江作证——你叫我狠狠地杀敌,说我哥有疾……不是你说的?”

“我是说过。我叫你好好杀敌,不对吗?”看来他也早准备了应付朱高煦的一手儿,故能振振有辞:“我是说,你哥若有疾,世子才换你的;可他如今无疾,他身体好好儿的,你都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这、你……唉呀!”朱高煦凶是凶,劣是劣,却不善言辞,有理讲不上去;再说也没有什么理可讲的。所以高煦只能捶胸跌足,又哭又叫。“你不讲理!你骗人!早知如此,我何必舍出性命救你!”

好在这是在自己的家里,事又发生在父子之间。徐皇后终于把父子俩都劝住了。徐皇后要儿子给父亲下跪,赔礼。按她的估计,高煦这种顽皮性儿的东西,未必轻易会下跪的。但她估计错了——朱高煦不仅跪倒,甚且俯伏在地了。他两手用力地拍击着地面,那么委屈、那么痛苦、那么无奈地哭着:

“孩儿不对!孩儿该死!呜呜!孩儿早就该死了!我何不死在战场上?呜呜!我是混蛋!我是傻瓜!我这样儿的混蛋、傻瓜早死了利索!呜呜!”

气得永乐一跺脚,“哼”了一声,钻进内室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