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伟人传记丛书:永乐大帝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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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壬午之难(2)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书罢,将笔投于地,对燕王骂道:“你篡夺神器,千古罪人,方某死即死矣,诏不可草!”

燕王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你‘死即死矣’,可岂能速死?就是死,不念及九族之性命吗?”

这话也是方孝孺激起来的。燕王原本没有诛灭方氏“九族”的打算。不料方孝孺竟指着燕王鼻子骂道:

“便十族,又奈我何!”“十族?哼哼!十族!”

燕王忍无可忍。实际上他是被方孝孺“逼”到悬崖上了。方孝孺用这种方式向他挑战,他不接受也不行的。他太阳穴崩崩乱跳,长髯乱抖,脸上已无血色。顿足而呼:

“好好好!就诛你十族!”

方孝孺听了,竟孩子似地笑着蹦起来:“哈哈哈,你这奸雄,必遭雷殛的乱贼,你败于我也,败于我也!”

燕王不能允许他继续骂下去,便令伍云:“且与我豁他的嘴!快!”

伍云便用刀将方孝孺的两个嘴角左右豁开,直至两耳。但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张笑着的大嘴。燕王更觉可恨。也只好令伍云再将他押回狱中。又令锦衣卫即以“十族”为范围,尽逮方孝孺宗亲眷属,又扩大到朋友、门生,一律判以“凌迟”,亦即“寸磔”。伍云是个内行,请示对方孝孺应割多少刀。倒问得燕王一愣。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凌迟”之罪在执行当中还要分几个等级的。他就气咻咻地信口回答:“这个挨千刀的!”伍云马上接口说:“遵旨。”这就是定了“一千刀”的标准。

其实在明代之前,凌迟一般分八刀、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五个标准。当然到了后来,譬如明正德年间和崇祯年间,就有了四千二百刀(刘瑾)和三千六百刀(郑曼),但那的确是罕见的特例。伍云请示燕王应割多少刀,说来这也是多此一问,是他为了邀宠新帝而已。他如果不问,按照惯例,一般是二十四刀之数。再减去已经在嘴上割过了的两刀,还应割二十二刀至死。

既已定了“一千刀”的标准,割起来就相当麻烦。须用渔网狠狠地将犯人的肉躯勒紧,使其肤肉从网眼儿里突出,然后一个网眼儿一个网眼儿用快刀削。这种情景燕王是不可能有暇看到的了。

方孝孺被“灭十族”,这是千古罕见的“个案”。后世的人们对此颇感兴趣。大都骂朱棣为暴君,却也有人认为朱棣乃“因激所致”。不管怎么说,事实上朱棣是上了方孝孺的当——方孝孺情知难免一死(他如不死,何以对得起其“正学”的“头衔”?),故尔用他(及其“十族”)的死,来为自己筑起一座丰碑,并且让朱棣担了千古骂名儿。

所以,在对待方孝孺这件事上,朱棣从萌生令其草诏的念头,直至诛其“十族”,他是大错而特错了。他彻底地败在了方孝孺手下。

尽管方孝孺拒绝草诏,尽管有不少建文遗臣不乐意归附(仅六月十三破城那天,缒城而逃的大小官吏就有四十余人),但燕王即皇帝位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逆转的了。既已决定,马上就办。臣僚们都忙活起来。

六月十七日是新帝登基的吉日。朝暾升起时,燕王骑了马,由众将士前呼后拥着,离开龙江,走向城里。

他没有乘坐车舆,也没有使用亲王仪仗。身边只有几名内官,再便是军人了。他为何以这样的姿态进城呢?莫非别有用意吗?他是想向人们展示“马上天子”的风采。

他是想让那些上年纪的应天(集庆)人,想起当年太祖进城的情景。

燕王骑着他的战马缓缓走近金川门。一切如他想象和期望的那样,城中父老箪食壶浆,鸣放鞭炮,夹道欢呼;文武臣僚及应天府的官吏也都匍匐于地,做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模样。而他则以极平易极慈祥的神态,向人们频频招手示意,甚至抱拳向耆老们还礼。天气是那样的美好。恰是新雨过后,一涤尘垢,气清风爽,霞光万道。街衢两边万头攒动,谁不想瞻仰真龙天子的威仪呢?

燕王骑着他的战马缓缓东行。东面是皇城,他已经能看到奉天殿的殿脊了。然而这时候路边却有一人冲过来,跪到他的马前。他收紧马缰。见那人穿的是朝官补服,朗声说道:

“臣翰林编修杨荣参见大王殿下。且请殿下留步……”

他身边的卫士感到惊奇:是谁如此大胆,竟敢阻拦王驾呢!便要将杨荣拉走。但却被燕王制止了。燕王说:

“卿有何事,请讲。”

杨荣说:“臣请问殿下,是先谒孝陵,还是先即大位呢?”

燕王猛然一愣。拈须思忖,杨荣这话问得不简单,大有深意存焉。其一,他从起兵发难那天起,便追究建文朝廷不准其拜谒皇陵,而这也的确能赢得世人同情。他是以“恢复祖制”号召天下的,喊了四年了,如何刚刚夺得国家权柄,便把祖宗暂放一边而径奔皇位而去呢?其二,先拜皇陵,说明他是不承认朱允炆为大明第二代君王的。继承太祖皇位的理应是他(他在太祖宾天四年之后仍以洪武为年号)。而如果按原先计划的那样,进城便登基,倒好像他是从朱允炆那里接过皇位似的。这就会使他的朝廷陷入尴尬境地了……燕王很佩服杨荣之问。心里暗暗感激,但脸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也颇机智,便说:

“卿请看,前面不就是孝陵吗?”说罢,手往东面一指,的确孝陵就在前方。杨荣急忙让开道路。燕王的马头无须转弯儿,继续前行。经过了皇城的洪武门,再一拐便是京城的东门即朝阳门了。出得朝阳门,却不就到钟山脚下了吗?

其实祭奠孝陵也是计划之内的,不过原先的计划是先登基,后祭陵,现在则是将次序倒颠了一下。有关官员心领神会,早如飞地去找孝陵神宫监安排了。

燕王在孝陵免不了一番嘘欷,一番倾诉。祭礼结束后,内监官员们便在陵园内支起幄殿,请燕王易服,让他换上了天子衮冕。冕是礼帽,前后各有十二支五彩的玉串儿,每串有十二颗珠子。衮是礼服,玄色的上衣和黄色下衣,绣着日、月、星辰、山、龙、花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二十种图案,又有玉带和玉佩、绶带等饰物。

衮冕加身,当然便不能骑马了。然而因为秩序改变,事出仓猝,天子的象辂尚未拉来,一应卤簿也正在紧张地组织,所以,即将成为皇帝的朱棣也只能等一等。等了约两刻钟,太阳已很毒,风也热起来。汗水即将把龙袍洇湿的时候,驯象手总算把象辂拉来了。于是,燕王朱棣便坐上了象辂。前有卤簿,后有百官,浩浩荡荡离开孝陵,进入朝阳门,又进入洪武门……朱棣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山呼“万岁”的声浪撞击天空。承宣官宣读了那份原计划由方孝孺起草的“即位诏书”。其大意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允炆以幼冲之资嗣守大业,奈其秉心不孝,更改宪章,戕害诸王,放黜师保,崇信奸佞。朕乃整师入京,秋毫无犯。诸王大臣谓朕太祖之嫡,应天顺人,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上章劝进。朕拒之再三,俯徇舆情,乃即皇帝位。

这一天是洪武三十五年(亦即建文四年)的六月十七日,燕王朱棣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皇帝宝座。诏令以明年为永乐元年。从现在开始,人们改称燕王为永乐皇帝了。

登上了皇帝宝座,朱棣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惬意。他心里既觉得沉重,又有点发虚。

他现在可以经常地坐在奉天殿宝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偶尔抬起头,可以看到宝座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盘龙藻井(藻井指天花板中间镂空的一块),看到龙嘴下面吊着的那个亮晶晶的圆球。圆球谓之“轩辕镜”,自然是以轩辕黄帝命名的了。头顶上有这么个东西,证明了他的确已经登上了帝位,位居九五之尊;但时不时地也会有点莫名其妙的胆怯。因为,据说这宝座上坐着的若不是真命天子,那“轩辕镜”便会自动地掉下来,恰落在假皇帝的脑袋上,砸他个血浆迸溅。

当然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整座奉天殿倒塌,“轩辕镜”是不会掉下来的;然而“假皇帝”的阴影并不因那圆球安装得牢固而不存在。谁还不明白啊,他这个皇帝是从他侄儿手里夺来的,而不是太祖高皇帝传给他的!

“篡位!”——他时常会听到这儿那儿嘁嘁嚓嚓。当然,这是他的幻听,事实上没人敢这样嘁嚓的。

是啊,无论把话说得如何冠冕堂皇,“篡位”这阴影总是挥之不去。事实上也真有一些建文遗臣,不愿放弃自己的节操而屈膝迎附他,纷纷选择了自杀殉难的道路。

比如御使魏冕,在宫中火起时自杀。大理寺丞邹瑾,与魏冕同时引颈自裁。

兵部郎中谭翼,闻金川门陷,投火而死。其妻邹氏和儿子谭谨遂自缢。

参军执事高巍,就是那个曾去北平游说的“白发书生”,听说建文自焚“殉国”,自缢于京师驿舍。

还有个自缢的是谷王府长史刘璟。当年在大庆寿寺他和他一起下过棋。刘璟连赢三局,他曾请他“稍让一些”,而刘璟竟一步不让。如今他即位登极了,刘璩仍是那么傲岸,以病为由,卧床不起。他念刘璟系开国勋臣,登基之后,故不计前嫌,仍打算起用他。刘璟的姻戚也警戒他说:“今皇上神武,可比唐太宗。先生忠良,可效魏徵也!”然而刘璟瞠目叱道:“忠臣不事二主,我为何要学魏徵!”被召到宫里,见了也仍称“殿下”。气得他将其下狱。不想刘璟竟剪下自己的头发,又结为发辫,悬梁自尽。

自缢的还有吏部尚书张忱、侍郎毛太、御史林英、太常少卿廖升、右佥都御史程本立、翰林编修周是修等。周是修还留有遗言:“忠臣不为得失计,故言无不直;贞女不为生死累,故言无不果。”京师失陷后他留书于解缙、杨士奇诸友人托以后事,然后独自一人来到应天府学,向至圣先师像怆然行礼毕,悬梁于尊经阁。

建文帝没想到这些身在刀俎之上的文臣,虽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有比武将更强硬的骨气。除了自杀的,还有那些在任逃遁的各级官员,大体统计有四百六十余人。有的甚至怀印而逃(如永清典史,暂代署县令事)。有的甚至偷去了国家宝玺外出募兵,这就更令他气愤。据尚宝司交代,一个叫黄观的右侍中就“借”去了一块宝玺,去长江上游地区“募兵勤王”。结果害得他在登极大典上,在奉天殿中央宝案上供奉的传国宝玺,只有十六块,而不是应有的十七块!这个黄观,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呢!永乐帝心里很清楚,他要想把御座坐稳,必须对建文遗臣下得狠手,而不能有丝毫的恻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除恶务尽,不留祸根。他决定像猛虎,像毒蛇那样,吞噬并吮尽他们每一滴血!甚至连他们生存的土地,他也要咽到肚里去!

当然,他也知道,要想吞噬净那些反对他或者对他怀有二心的建文遗臣,则必须有“耳目”,有“爪牙”。盯梢、侦缉、杀人的活儿得有人给他干才行。于是便想到了两个可以信赖的人物,也就是被后世史家视为永乐朝“奸臣”的陈瑛,和“佞倖”的纪纲。

陈瑛在建文元年任北平按察使时,曾被其同僚汤宗告发,受燕王金银,通“异谋”,而被谪徙广西。这是真正遮护过他,且因他而获罪的文臣。他今天做皇帝了,理该对陈瑛给予回报了,同时要利用陈瑛充任“耳目”和“爪牙”。于是下诏将陈瑛从广西调回,擢任左副都御史。

纪纲乃山东临邑人。当年燕王起兵过临邑,纪纲还是县学的学生。他叩首马前,愿为王爷效命。燕王略问数语,纪纲所答甚称王意;又见他颇善骑射,更是欣赏,便留在帐下充任侍卫。后纪纲因功除授忠义卫千户。永乐帝也真是知人善任,因见此人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儿,且又能对自己绝对忠贞,于是即位翌日便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以统领亲军,专司诏狱。

于是,史称“壬午之难”的一场血腥大屠杀开始了。

被永乐帝列为“首恶”的黄子澄,京师陷落时正在苏州,与知府姚善共倡“募兵勤王”之事。

“募兵”是极其困难的。因为鱼米之乡的老百姓,对皇叔和皇侄间的战争,并没有什么激情。如果这是外族入侵——比方说元朝或者金朝的兵马打到家门上了,也许会出现“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场面呢。这还幸亏了姚知府政声好,郡中大治,百姓们拥戴,总归是纠集了千儿八百的民兵,连同当地驻军一起集结、操练,做着“勤王”的准备。

但是太晚了。当姚善躬擐甲胄准备沿江西上时,却听到了燕军已渡江且占领了镇江的消息。姚善军要进的路线遂被切断。他想从后面发起攻击,以减轻京师守军的压力。然而他的兵将们却不想拿鸡蛋碰石头。他所招募的民兵,也各自带了一份口粮穿了一身衣裳回家去了。又过数日,闻听燕军进入京师,姚善知事不可为,与黄子澄相拥恸哭。

黄子澄自李景隆兵败丧师之后,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他曾赋诗慨叹道:

仗钺曾登大将坛,貂裘远赐朔方寒。出师无律真儿戏,负国全身独汝安。论将每时悲赵括,攘夷何日见齐桓。尚方有剑凭谁借?哭向苍天几堕冠!

那时他已“哭向苍天几堕冠”,如今听得说李景隆又与谷王献出金川门,致使建文帝自焚“殉国”,则是“欲哭无泪”了。他凄凄惶惶,不知如何是好。打算联合姚善“航海乞兵”——其实也是逃亡海外暂避凶祸。然而姚善却说:“公乃朝臣,自是可以外出乞兵;善知府事,应该守疆卫土,与城共存亡呢。”此时“奸臣榜”已经颁告四方,黄子澄怕被人举发,不敢在苏州久呆,便又微服逃亡,投奔嘉兴杨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