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伟人传记丛书:永乐大帝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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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老将本色(1)

曹国公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进入北平地界,是在十月之初。算起来那时燕王已离开了北平,正在奔赴大宁的路上。

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乃是朱元璋的外甥,十三岁时为朱元璋收养,视如亲子。随朱元璋马前鞍后征战功勋显赫,死后追封岐阳王,谥“武靖”,得以配享太庙,在功臣中位居第三(仅列于徐达、常遇春之后)。李景隆(小字九江)按当朝制度,以其长子身份得袭父爵,洪武时期即受朝廷重用,掌左军都督府事,并加太子太傅。或许,恰是因为头顶上其父的“光环”照耀,建文帝即位后,更深受眷宠优渥,这回竟把“平燕大将军”的节钺授给了他。然而可惜的是,建文帝以及他的重要谋臣们,并不如燕王对李九江这小子了解得深透。

李景隆于八月三十日由建文帝亲自送行,离开京师。两面蓝色而镶了红边的“清道旗”在前面清道,后面又是两对十杆缨头珠络的“五方旗”,又是黑绿缎为底、白绫为边、中间镶了八卦的中军大纛,又是什么“三军司命”大旗,又是前呼后拥的中军副将、军师(参赞军务)及亲兵……浩浩荡荡,威风凛凛。照规矩军行在路四面各三里止绝行人。车辚辚马萧萧洪流滚滚。很快便抵达德州。到德州后他将耿炳文原有的部队进行了整顿。又发檄征调各路兵马。那些军吏将他的传信牌(即兵符)系在颈项上,日夜奔驰,四面八方传达他的命令。一个个的将军们见了那些长六寸阔三寸的漆木牌儿也不敢怠慢,便陆续到他的行辕里报到。李大将军威风凛凛升帐,训话,部署方略,以“尚方宝剑”整顿三军……说实话,他这是平生第一次体味到当“大将军”的美妙滋味儿。从坐在辇车上受皇帝的“推毂礼”,直到坐在“白虎堂”里受将领们的参拜,连续半个来月他精神亢奋,亢奋得常常夜不能寐。

九月十一日李景隆进驻河间。在河间陆陆续续集结到了五十万兵马。他在这儿举行了第二次全体将佐会议。升帐那天,中军大纛和“三军司命”旗在白虎节堂前高高飘扬。只听号炮三声,辕门开启。他在中军及执事官簇拥下升座。又是号炮三响。都督陈晖、瞿能、盛庸等先入帐参拜。其次都指挥陈质、庄德、张伦等及千户、百户们依次参拜。都指挥以上坐于堂内,其余将领则序立檐下。他先清了清嗓儿,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讲了几句“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又讲了一番“夫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当看到檐下站得远些的将领们交头接耳面现“莫名其妙”之色时,这才把脸一变,疾言厉色点了一位姓徐的千户出列,说道:“本镇上次会议上已申明《罚条》二十款,且已刻版印刷,颁发全军,却偏有人不以为然,视军律为儿戏,竟敢在营里博戏赌钱!来呀,与我请出尚方宝剑!”接着就有执事官奉上包了黄绫的尚方宝剑。他接过剑,朝南面应天的方向拜了两拜,随后交给了执刑官。不多会儿将那人斩讫,尚方宝剑揩去血迹又供到了他座位后面的楠木架上。他这是“杀鸡给猴看”——给那些对他有点小觑的老将们提个醒儿,不要背地里对他这个“三军司命”说三道四。他可是在各营里到处都安插了耳目的,那个倒霉的徐千户,就是因为喝多了酒,博戏赌钱时说了他的闲话,被他的耳目密报上来,才丢了脑袋的。其实,说他闲话的还有比指挥使都大的官儿,这他也清楚;可尚方宝剑也得慎用,他就先借了徐千户的头颅以做警告。对他不恭的老将们过后都得摸摸自己的脖颈倒吸口凉气吧!

而就在处决了徐千户的第二天,在他的行辕里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又有一人死于他的剑下。不过,那是很不值钱的一条小命儿,他用的也不是尚方宝剑。

那是一位叫作香雪的男性优伶。是一年之前由燕王赠送的。燕王那回赠送了四位优伶,二男二女,恰是两对兄妹。男的是香岫、香雪,女的是香蕙、香兰。都是色艺俱佳。尤其是香雪、香兰兄妹,最得李景隆宠爱。他原先豢养的二十几名优伶,倒真是相形见绌不值一提了。

那个时代狎伶之风十分盛行。像曹国公这样的豪门,不惟姬妾成群,私寓的倡优也是不少的。他们统统戴着标志性的“绿头巾”(后世便常以“戴绿帽子”来侮辱人),供主人玩乐。玩腻了,则又被转赠或出卖给别的官家。今年夏天,香岫、香蕙兄妹俩就被李景隆转赠给了黄子澄,而香雪和香兰却未舍得,仍留在了身边。这次出征,他把这兄妹也带到了军营(在军营里蓄养倡优倒不犯法违律)。白天,利用香雪、香兰唱唱曲儿跳跳舞儿筹客行酒;夜晚则令他们侍寝,二人各有风味儿。说实在的,按时兴说法儿被称作“相公”或“相姑”的香雪,给他的愉悦并不比香兰差多少呢。

这一日——就是他处决徐千户的第二天,晚上临睡之前,他令香雪、香兰化了浓妆,唱了一出南戏《官门子弟错立身》。旦角儿却是香雪演,生角儿倒是由香兰来扮。演出应当说非常成功的,演出完毕,照例由他赐以酒饭,赏以银两。但是这工夫儿香雪突然提出来,他新近刚刚学得一支小曲儿,自认为十分动听的,可否献于国公爷?李景隆大喜,说你就唱吧。当即便由香兰弹奏琵琶,香雪遂敲起檀板,轻启其男性的樱桃小口儿唱了起来。音腔曲调果然美极,只第一句就惹得李景隆鼓掌叫好。然而,当他继续听下去时,却不由地脸色骤变……原来,香雪唱的词儿是:“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

这首《莫逐燕》小曲儿,李景隆曾听人议论过,但没有听过。他知道这是“不祥之音”,唱这种曲儿可是很犯忌讳的。便喝令香雪停止歌唱,并问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香雪说是在街上听一癞头癞脑的道人教唱的。李景隆又问何时见过的癞道人?香雪说就是上月底,随国公爷出征之前。

李景隆便打一寒噤。再问他,你知道这词儿何意吗?香雪说,奴婢光知道燕子是不能逐的,越逐飞得越高,别的意思不知道。这时候在李景隆的眼里,香雪原本妩媚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忸怩作态的样子则更像是妖怪。李景隆又惊又怒,忙抽出佩剑,只一抹,便香消玉殒……杀了香雪,李景隆又暗自后悔——倒不是可惜这么一条本不值钱的性命,而是忘记了问问香雪,为何这支《莫逐燕》小曲儿他早不唱晚不唱,偏偏在他带兵北伐“逐燕”的时候来唱。是有人指使?还是神仙(没准儿癞道人便是神仙)的意思?可后悔也晚了。香雪的妹子香兰并不知情,她说她也是头一回听哥哥唱这支小曲儿。李景隆说,你真不知道吗?不说实话我也杀了你。香兰说,老爷就是将奴婢剁成肉馅,我也是这句话。李景隆只好扔掉剑,揩一把冷汗,吩咐亲兵将香雪拖出去掩埋。这之后的几晚,身边总好像还在缭绕着《莫逐燕》的音韵。而孤独的女伶香兰,也让他失去了兴趣。干脆把她打发回应天去了。

但这毕竟是一段小小插曲,一个优伶的死不可能影响到大将军北伐的进程。香雪很快化作了雪泥。大将军离开河间继续前进。他在十月上旬终于来到了芦沟河边。此时已是冬季。算起来,从他离京,到抵达北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芦沟河即永定河。它由山西蜿蜒而来,出宛平县境,向东南人海。李景隆眼前的这座卢沟桥,始建于金大定年间,那时是浮桥;明昌三年改建为石桥,其时金王朝已显颓衰。但颓衰的王朝却留下了永恒的建筑艺术。那桥栏间二百八十根壁柱上栩栩如生千姿百态的小石狮,千秋万代地闪耀着光辉。然而,当时人们重视它,不在于它的艺术,而是它的军事和商旅价值。它是由中原进入北平的“锁钥”,也是通达塞外的要津。“道上征车铎声急,霜花如钱马鬣湿”和“多少行人此来往,马蹄踏尽五更霜”之类的诗句,便是有力的证明。

所谓的“卢沟晓月”,乃是“燕京八景”之一。但是李景隆举目四望,只见阴沉沉的云,光秃秃干巴巴的树木,结了冰花儿的河水和冻得僵硬的石狮子。这与想像中的景色是大相径庭的。不过,他也能从马蹄踏过石桥的“咚咚”声里,从他倒映在冰水中的身影里,寻找到另外一种美感。因为他仿佛看到了成吉思汗和徐达当年也是像他这样,意气风发地从此桥上踏了过去……李景隆在石桥上走了一个来回。这时候,正像史书里所记载的那样,他用马鞭敲打着鞍鞯,很骄傲地对着芦沟河说:

“燕王不守此桥,吾知其无能为也!”他这话说得还是有点儿水平的。因为在燕王带大军东进救援北平之前,众多将领都曾经建议过,为保证北平的安全,应该在这座桥头设防拒守,以阻挡李景隆军队的。然而,燕王却已经估计到了,等李景隆的军队到来,和他带领军队从大宁回来时(那时他的“大宁计划”尚未向诸将披露),那已是凛冽的冬季,守桥的意义已经不大了。燕王当时曾这样说过:“天寒水涸,随处可渡,守一桥何能拒贼!而舍此不守,反能骄贼之心,诱其深入,使之受困于坚城之下。此兵法所谓‘利而诱者’也。”既然如此,也就难说李景隆和燕王是谁“无能为也”了。

李景隆带兵来到北平城下。他看见燕军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城郊一里内拆毁房屋,伐木断桥,凡有水泉处皆投毒。城门坚闭,吊桥高挂。城壕内筑了“羊马城”。

城上设了敌棚、敌楼、弩台。显然守城的王世子朱高炽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进攻呢。

李景隆便决定将他的五十万大军分作三部分。一部分环北平城九门构筑堡垒,准备攻城;一部分攻打北平东面的通州,准备拦截迎击由大宁回来的燕军;一部分在通州与北平之间的郑村坝联结九营,由他亲自统领,以便与燕王决战。

数日后,都督瞿能父子率领的军队,向北平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二

战争到来的那一天,拂晓之前,北平城弥漫着大雾。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未升起,这是一天里最黑暗也最使人疲乏的时刻。往常这工夫儿只有勤快的买卖人才会爬起,亮开嗓子让叫卖声顺着胡同流出。但今天叫卖声没有了。好像连狗子的叫声也没有了。湿漉漉的雾气里,倒是不断地响着车轮声、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全都是急匆匆的。

这时有几匹马冲破晨雾,沿着石桥路朝丽正门(即正阳门)驰来。前头一匹马上是五十来岁的将军,披甲戴胄,但甲的下面却是一身缟素。他就是辅佐燕世子朱高炽守北平的老将军顾成。北平的战争尚未开始,在顾老将军身上已显示了悲壮色彩——他的任普定卫指挥的长子顾统被朝廷斩首了,其罪名是因为顾成叛降燕军。

噩耗传来之日,也恰是李景隆军抵达北平城下之时。顾老将军未掉一滴眼泪。倒是穿起了麻衣,且在麻衣上披了甲。从那时起,老将军便一直是这身装束,即便夜间也不更换。连日来他的面前晃悠着儿子血淋淋的头颅,他一面看着这头颅,一面部署防务。亲自检查羊马城的修筑,督促防城器械的制作,训练临时招募的兵壮……甚至连防备奸细、管制灯火等事也要过问。可以说,这位戎马大半生的老将军,随着战争的逼近,其体力和精力自觉地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在他走过的路上,彻夜高张灯烛,但这些灯烛在浓雾中朦朦胧胧。时而有驱着骡车或骑着马的兵士与他擦肩而过。

说到守城的兵士,总共不过一万,多半还是老弱残疾。那天检阅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位独臂老兵,是个马夫。他问他:“你一只臂膀如何拉得弓箭呢?”那老兵说:“拉不得弓箭,我可以使刀,也可以往城下抛石头。”他很高兴地握着这老兵的独手说:“好!你还可以站岗、放哨。还可以立功呢!”说实在的,这样的兵士未必就比新招募的兵壮们差。那些新兵许多从未摸过兵器,甚至连宰一只鸡鸭都会眼晕的,如今因为某种关系(比如是燕军将士的亲戚),也同仇敌忾地参加到守城队伍里来了。然而,连新兵合计起来,也不过两万人。这点儿兵马要抵御十万以上的敌军,的确也让他这老将军勉为其难呢!

顾成带领几名随从来到丽正门下,刚刚下马,便有守卒喝问:“什么人?”随即又对暗号儿。对方说个“三月春风”,他的随从回答“七月巧云”。守卒们才允许他们接近城门。这个暗号儿是今天酉时才由他决定的。他的幕府现在设在王府承运殿的东庑房里。自从受命主持守城,他就建立了“号簿”,每天由他随意出一句话,写一行字,下午酉时由把守九座城门的将领派人来他的幕府“请号儿”。

他接近守卒时,对方又要求验看他的“雌雄契”,否则不允许登城。为了检验守卒们的警惕性,他故意出示了一件伪契。结果戍卒大惊,忙退后拔刀,并欲摇响报警的铜铎。他的随从赶紧申明,这是主将顾大人有意考验你们呢!说着,又出示了真契。戍卒们虚惊一场,向他敬礼。他大加赞赏。问了戍卒们的姓名,吩咐随从们记录,以便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