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伟人传记丛书:永乐大帝朱棣
14981500000014

第14章 太子之薨(1)

一春末,皇太子朱标的病情突然加重起来。此前的一些日子,他尚能支撑着参加必要的朝会,或在文华殿里勉强坐一会儿,处理比较重要的国事。现在他已完全离不开床榻了。御医们一拨拨进来,又一拨拨退出。他从御医们那永远充满着信心的脸上读出了“绝望”。

王公大臣们得知消息,纷纷前来慰问。他们有的或许也随身带来某府州县的名医,有的或许也在袖筒里装几粒某山某族世传的秘方药丸。但名医也好秘方也好,在别人身上皆有神效,在太子这里却毫无作用。折腾来折腾去,病人也烦了,不仅讳疾忌医了,甚或杯弓蛇影了。

前不久秦王从西安千里迢迢打发来一位医生,说最擅内科和疮疡的。便由太医院这两科的医官陪着,来至榻前。那医生调息至数先切脉,切脉之后问病历。此时一直在榻前服侍的世子允炆想代父亲陈述,但医生却微笑着请太子自己来说。太子马上就发现了医生目光里含着的狡黠,像是要探询他的隐私似的。他怒火儿猛地上来,不仅拒绝回答,还差点将医生撵了出去。嗣后不久燕王又派来几位。其中有一位并非正经的医生,倒是庆寿寺的和尚,法号道衍,也自称是杏林世家。长一副三角眼,黑黄面皮,自身就是有病的样子,竟还要给太子问疾!太子碍着是燕王派来的人,也勉强让他给切了脉。然后令医官和世子允炆陪着另屋喝茶。喝茶工夫,允炆发现这自称懂医道的和尚,不但面相丑恶,且极不洁雅。他在开药方的同时,那不提笔的手没来由地在腿上搓来搓去,搓出一团团灰泥,倒像是药丸,随手就丢于地下。却又用这搓过灰泥的手,再去端那只青花缠枝玉色茶碗。朱允炆看了,腌臜得要命,几乎就要呕吐。当然,和尚开出的药方也就不会被医官们采用了。

道衍等人走后,太子不由地烦恼起来。此时蓝玉说过的几句话便又在耳边回响……那是上个月中,凉国公蓝玉受命出征罕东,陛辞之前来东宫告别,曾经向他俯身低言,透露燕王在北平的行为不太正常,提醒他注意一点。太子问蓝玉,燕王如何行为不太正常?蓝玉说:“臣曾于北征还军时,到北平见过燕王。臣见燕王的宫式器物很有僭越之嫌,其车舆仪仗,几乎与皇上一般无二。如他的象辂,装饰的也完全是皇上金辂的模样。这且不讲。臣又听说燕王府常聚些不三不四的人,其行动极是诡秘。又有望气者说‘燕王有天子气’,‘燕王府上空时有紫云出现’。臣提醒殿下预先防备,免致后患呀!”太子对蓝玉的这番忠告并不很在意。因为太子生性仁慈,尤其对自家弟兄向无疑忌。况且他也知道,蓝玉曾向燕王献马遭拒而心生嫌隙,他从这番话里也听出了挟嫌攻讦的味道。他记得当时曾这样回答蓝玉:“谢谢你的好意!但燕王待我甚是恭谨,我想他绝不会有异谋的。我刚把秦王的事情按下,千万莫再出个别的什么王的案子了!”这话倒说得蓝玉面红耳赤。蓝玉赶忙辩白说:“臣蒙殿下优待,故而密陈利害。但愿臣言不验,而不愿臣言幸中,如此才是殿下和社稷之福啊!”说罢低着头退了出去。

跟蓝玉的对话这才几天啊?那时候身体还撑得住,心境还算平和,觉得国家社稷还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所以那时候也看出了蓝玉的话不怀好意,因之给他个“没脸儿”。然而今天,当他被疾病折腾几近绝望的时候,再回味蓝玉的话,就觉得这是“忠言”了。或许燕王真的心怀叵测呢?防着点没错儿!

太子的心境是越来越坏了。他讨厌人们议论他的病。他也不相信自己从此会垮下去。他还不到四十岁,正预备从父皇手里接过传国玉玺呢,怎么会一败涂地了呢?

人到了这种时候,会觉得时光异常金贵,而作为父亲的责任感也会特别强烈。他希望世子朱允炆始终守在他的身边,须臾不可分离。恰好朱允炆是大孝子,甘心陪伴他的父亲,就在父亲的病榻边安了一张小床,干脆将侍膳、侍药乃至捧痰盂端便盆的活儿也接了过来。父亲则利用这愈来愈金贵的时光,告诉儿子以后哪些事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应该信任怎样的人,小心怎样的人,利用怎样的人,惩罚怎样的人……儿子听得心不在焉,一再劝他歇息,而他仍旧滔滔不绝。

人到了这种时候,神经会异常的敏感,头脑竟异常的清醒,对一些本无所谓的事情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做出非凡的判断。他在告诫允炆小心燕王、晋王等几个虎视眈眈的叔叔的同时,特别关注这些王爷跟朝廷重臣们新近有无联络。他甚至亲手为允炆拟定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倚重的“股肱”大臣的名单。把这些人请来,求他们关照他的世子、将来的皇太孙。后来,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赶紧亡羊补牢。那便是要允炆代表他,拜访了某几位备皇上顾问,在皇上面前说话有点儿分量的翰林院大学士,把他的希望交到了他们的手里。这些大学士中,刘三吾便是他拜托的一个。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位七十多岁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在关键时刻还真是起到了极大作用。

人到了这种时候,感情会特别的细腻,心肠会出奇的善良。对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充满了慈爱。譬如那一天,因天气还好,春风和煦,宫女在打开纱窗流通空气的时候放进了一只苍蝇。那时候他正昏睡,允炆也趴在他床前打盹儿。那只苍蝇嗡嗡着一直盘旋在他的面上。他醒来了。他和盘旋着的苍蝇互相注视着。他仔细辨听着那苍蝇究竟在讲述些什么。这时候允炆也醒来了,惶惶地招呼宫女捕打苍蝇。但是他坚决不让。后来那只苍蝇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当然,人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变得怪戾而粗暴,如凶神恶魔,极其残忍。而这与他仁慈宽厚的本性是背道而驰的。下面的这个事例就足以证明朱标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那一天,他感觉精神好些,便挣扎着坐起。令内侍为他梳头、穿衣、伺候车舆。慌得允炆不知怎么好。此时吕妃受到惊动,也从另外一间房子里跑来了(太子患病期间他们是分居的)。他惊恐地问他:“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奉天殿。”今天是朔日,他想去参加例行的朝会。那时候窗纱还黑着,房内烛台也多数熄着。允炆惊怔怔地从他榻边爬起来时,腮上还挂着诞水。大家听了听,才刚刚四更一刻。

吕妃说:“你这身子,能上朝吗?”他不理她。又吩咐内侍们过来伺候。内侍们分工极细。当蜡烛全部点燃的那一刻,管袍服的把冠服佩绶捧过来了,管盥洗梳理的也把梳子铜镜水盆之类摆放好了。但是太子却又咳嗽起来。这当儿吕妃又不合时宜地咕哝一句:“都这样儿了,还上什么朝呢!”

太子怒冲顶门,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且吐出两口带血的痰涎之后,朝她吼道:

“都什么样儿了?我还死不了呢!”吕妃吓得不敢再说什么,忙闪到一边。内侍们也惶惶地但是不敢有任何疏失地伺候他。但他仍要咳嗽,而且越来越剧烈。他在痛苦地抽搐了一阵之后,终于支持不住,歪倒在内侍的怀里。

于是,所有的人,内侍,包括吕妃和允炆,都向他跪下了。

“你们,你们为何不过来伺候?”他怒喝道。众人不理会他的愤怒咆哮,只是叩头、流泪。“你们,你们都想死吗?”他更愤怒地咆哮。这时候千不该万不该,负责梳头的那位内侍,让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那还是人吗?分明是披头散发的鬼!这鬼凶狠地、胆怯地瞪着他,像要把他一口吞掉,又像是怕被他一口吞掉。

他忽然疯狂了。“啊——”一声,把铜镜猛地一摔。铜镜打翻了一支蜡烛,又落到一位内侍的头上。

“天啊!快叫我死去吧!”他绝望地嘶叫。他这嘶叫声真令人撕心裂肺。于是,他十五岁多一点的大孝子朱允炆受不了刺激,猛地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向苍天哀告:

“天啊,你不能叫我的父亲去呀,就叫我朱允炆代替父亲去死吧!”

此举倒把太子给镇住了。他傻愣有顷,喊一声:“我的儿啊!”父子俩拥抱在一起。

于是东宫里一片嘘唏。好不容易人们才劝得太子重新躺下。此时,曾陪同吕妃去紫虚观烧香的黄太监,哽咽着,望着太子,想说什么却又嗫嚅。

朱允炆便鼓励他:“你想说什么?你觉得在这儿说不方便吗?”

黄太监说:“不、不,其实,也没什么的。”太子听见了,少气无力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黄太监便跪奏道:“按说这不是奴才说的话,奴才只是心疼殿下,才斗胆想出一个主意……”“什么主意?”允炆说,“不要吞吞吐吐的!”但是黄太监仍然吞吞吐吐。他要求太子先赦他无罪他才敢说。这倒弄得大家很感蹊跷。其实他要说的话里,仅仅有一个字很犯忌讳,没有太子发话他可不敢张嘴。惹得太子不耐烦了,叹口气说:“唉!就恕你无罪。什么忌讳不忌讳,刚才我死都死过一回了呢!”

“哎,奴才正是不敢说这个字儿!”黄太监忙接上话茬儿,“奴才想,阎王爷那儿不就是要条命吗?太子殿下是明儿的皇上,你不能去……那个,小王爷是再后一代的皇上,也不能去……那个。所以奴才想,现今恰有一个顶合适的人,就叫他去阎王爷那儿代替殿下……”

黄太监啰里啰嗦。话未讲完,好多人早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子的脑筋此时反应极快,他当即就想到了紫虚观里他的那位“替身”。既然是“替身”,就应该替他去死。这似乎顺理成章。但是,怎么去替他死呢?怎么样跟天神也好阎王爷也好去交涉呢?最重要的是,这样做,能从古人那里找出根据而因循吗?还不错,太子很快从《史记》中找出了“故事”:周公旦曾因武王有疾久治不愈,便设坛而“戴璧秉圭”,祷告于太王、王季、文王之灵,以身为质,发誓要代替武王赴死,而求得武王之生……但后来他们谁也没死。

“好吧!”太子的眼里顿时迸射出一线光芒,“就叫紫虚观的那个道士,我的‘替身’作我‘人质’去吧!”

朱允炆听父亲讲述了周公旦替武王作“人质”的故事,也认为可以因循。只是周公旦的那套办法如今不可能完全照搬,而仅可供参考。具体应怎么去办呢?

这时候黄公公跪向太子请示:“殿下若信得过,此事可否由奴才去办?”

“好,就由你去办!”太子说。太子与黄公公交换了目光,那是杀人刀剑的寒光。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一来大家都很高兴。屋里也明亮起来。朱允炆发现他母亲的脸上有泪光在闪动。他知道那是希望的泪光。

黄太监说的办法,是令陈正莆设坛斋醮。让他在斋醮过程中,以“进表”的方式,向上苍祈愿,将陈正莆当作人质,代朱标升天伺候神仙,借以延长朱标的阳寿。

斋醮是道士们常做的法事。人们用斋醮来悼亡、追荐、延寿、解厄、解过、祈福、祈嗣、净宅、醮墓、祈雨雪、止雨雪、断瘟、灭蝗,不一而足。道士们是专吃这碗饭的。

黄太监安排的是以“延寿”为主题的斋醮。斋醮分为“三录”,即三种规格。日金篆斋、玉篆斋、黄篆斋。其中以“金篆斋”规格最高,“惟帝王用之”,次为“玉篆斋”,“惟宫妃臣僚用之”;最低规格的“黄篆斋”,百姓皆可用之。太子用的是“金篆斋”。

黄太监奉太子旨意,找到陈正莆,把设金篆斋的事一说,陈正莆喜得合不拢嘴。这可是既挣钱又风光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以往宫里也常做道场,但都是由神乐观、朝天宫他们来办,轮不到他这个小山门儿头上。这回还不又是沾了太子“替身”的光吗?当下便高高兴兴拟定了做道场的方案。

陈正莆嘬着牙花子,掰着手指头,大体划算了一下:设一玄坛,广三丈。坛上又立重坛,广两丈,设置围栏,安装十门,重坛的中央安一长灯,长九尺,每尺一灯。围坛四周安装色灯,计三十六盏。坛外则视其场地,或地上,或树上,参参差差层层叠叠,燃千百只彩灯。再说祭案。以五案放五方金龙(纯金做成)五枚,枚重一两(二两、五两自然更好)。盛五方天文,文用五色,纹缯随方,匹数合三十六之数……陈正莆刚说开个头儿,黄太监就不太耐烦了。实在说他也听不太懂。他说你就把花钱的用项开列明白,咱家禀过太子殿下,内务府支钱便是。要紧的是快,抓紧下手吧!说罢回宫复命去了。

陈正莆立即着手筹备。紫虚观的人手、法器当然不够,他却不向朝天宫、神乐观去借(他与他们钟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是遍发柬帖,邀集四方朋友。朋友们闻讯大喜,蜂拥而至。这其中有的是在道录司备案的道士,有的是在家修行的道徒,也有的是江湖方士。后来还来了一位和尚,就是道衍法师。道士们见和尚也来凑热闹,都笑得前仰后合。但是道衍并没有长住。他只是跟陈正莆会过一面,在山上转了一圈,人影儿便再不见了。

紫虚观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大节日。陈正莆陶醉在这种节日的氛围里。他设想着利用这百年不遇的机会,享受一下万人瞻仰的幸福,闪现自身的辉煌。陈正莆或许并不知道,他这个斋醮与当年周公旦的“戴璧秉圭”、“自以为质”有所不同。人家那是用龟甲占卜。那种占卜的仪式虽也紧张可怕,但毕竟没人死去。陈正莆做的这个道场,那可是要用活鲜鲜的血肉之躯去天上作“人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