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14973000000038

第38章

在回想父亲病倒和逝世的全部过程中,令莫莉耶公爵小姐唯独感到胆怯的,就是他临死的情景。可所有情景又是如此真实、完全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有时几乎令她分不清这到底是发生在以前,或是此刻,或是未来。她清晰地想起了他第一次得病时的情况。“他当时就想说他临死那天对我说的话。”于是,她又回忆起他发病的前一天晚上的全部详细的情景。当时她就预感到大难临头,因此就违背他的意见而留在他的身旁。那天晚上,她来到父亲过夜的门前,倾听他和杰霍的谈话。“怎么我当时没有进去呢?假如我进去,或许他就把他逝世那天说的话对我说了。他是想看到我的,因为他和杰霍谈话时曾两次提到我。”她这么想着。莫莉耶公爵小姐出声地反复着他临死那天对她说出的那个可亲的字眼。“亲——爱——的!”她反复念叨着,放声大哭,流着使心灵得到放松的眼泪。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张害怕、怯弱的面孔,那是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真实地看到的那满脸皱纹和细微线条的面孔,但不是她从小时候就认识的、常常从远处望见的那张面孔。

“他说这话时,在想什么呢?”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带着躺在棺材里的那种表情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天她所感受到的那种令她心寒的恐慌感又压住了她。她无法回避这种胆怯,转移注意力和祷告都没有作用。

“杜尼亚莎!”她先是小声说着,后又用粗鲁的声音大叫了一声,向女仆的房间走去。

[十三]

八月十七日,洛司塔弗和伊林等离开他们那和伯格夏洛瓦相距十二里的驻扎地扬科沃,骑马闲逛,并打探村中有无干草。

最近几天,伯格夏洛瓦处在对抗的两军之间,洛司塔弗是个有计谋的骑兵连长,他想赶在法国人前头,夺取留在伯格夏洛瓦的军粮。

他们一路上很开心。洛司塔弗不清楚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那个村庄就是和他妹妹订过婚的昂得列·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家园。

他们慢步地走到粮仓前,有许多农民站在那里。“你们为何聚在这里?”洛司塔弗问。“老人们集会,是由于村上的事。”一个农民回答。这时,在通往主人屋子的路上,两个妇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男人向军官这里走来。

“公爵小姐要我来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姓什么?”杜尼亚莎跑过来说。阿尔帕特奇遥远地摘了帽子,在杜尼亚莎之后走到洛司塔弗面前。

“我冒犯大人,我的女主人,半月前去世的上将尼古位·昂得列公爵伊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女儿,因为这些人的愚蠢无知而陷入绝境。”继续他又说道:“我无礼地回报大人,这里粗鲁的农民不让女主人离开庄园,而且要把马留下来,虽然我们早晨就把东西装好了,但等到现在女主人还没法走。”

的确,昨日公爵小姐要把粮食分给农民,最后把事情弄得如此糟,以致丹隆最终交出了钥匙。早上公爵小姐嘱咐套车出发,许多农民聚在粮仓前,号称他们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庄,说是有要求不许运走东西,他们要卸马。

当洛司塔弗他们奔来时,公爵小姐他们以为是法国人,车夫都逃离了,家里响起一片女人们的哭声。

莫莉耶公爵小姐在别人领着洛司塔弗来到她的跟前时,正惊惶失措、漫无目的地坐在客厅里。她从来人的样子、举动和谈话,清楚了他是属于自己那个阶层的人。她明亮的眼睛深深地观看着他,说起话来也因为激动而不连贯了。洛司塔弗听着她的诉说,默默地注视着她,深深地被她那温和而高尚的外表和表情吸引了。

当莫莉耶公爵小姐讲到父亲的逝世时,她声音发抖了,并且她留意到洛司塔弗也正眼含热泪。洛司塔弗以他尊敬的态度表示,即使他认为认识她是一件乐事,然而他并不想为了自己而利用她的不幸。公爵小姐理解并非常珍惜这种态度。洛司塔弗皱紧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十四]

“我要让他们知道厉害,非揍他们不可,这些盗匪!”从莫莉耶公爵小姐那里出来,洛司塔弗自言自语道。

“把部队叫来揍他们……我要跟他们较量较量。”马拉尔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这种无理性的兽性怒火和要发泄愤怒的需要,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该如何做,他只是急速而坚定地向人群走过去。阿尔帕特奇见他越走近人群,便越是忐忑不安。人群里的农民们看着他那张恼怒而阴沉的脸,也深深地感到了不安。

“哎,你们这里谁是村长?”洛司塔弗喊着,急步走到人群那里。

“村长,叫村长呢……丹隆·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群里传出急躁而服从的声音,帽子都从那些人头上摘了下来。

“我们决不谋反,我们守规蹈矩的,”卡尔普说,此时,身后又响起几个人的声音:“是老人们规定的……”洛司塔弗呼喊着,声音都变了,他抓住卡尔普的脖子,叫道:“把他绑起来!”阿尔帕特奇叫出两个农民的名字,那两个农民服从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解开他们的腰带。“村长在哪儿?”洛司塔弗叫道。丹隆皱着眉头,面色煞白,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你是村长吗?绑起来,拉夫鲁什卡!”果然又有两个农民开始来绑丹隆,而丹隆几乎在帮他们的忙,解下自己的腰带,交给他们。

两小时后,几辆大车便已停在了伯格夏洛瓦的家院内。刚被放出来的丹隆,正引领着农民们使劲地搬动主人家的行李。

洛司塔弗不愿一直地去麻烦公爵小姐,只是在村子里等她出来。随后,他一直把她送到离伯格夏洛瓦十三里里外我军经过的路上。在扬科沃客栈前,他尊敬地同她分别,第一次亲了亲她的手。

她用她那因感动而神采奕奕的脸上的一切表情来感谢他了。她觉得,要是没有他,她一定会死在暴乱的农民或法国人手里。他冒着危险来救她,这说明他是一个崇高、和善和无私的人。

去莫斯科的路上,杜尼亚莎不止一次地看到,公爵小姐虽并不开心,却经常将身子探出窗外,忧虑而又欢喜地微笑着。

“我爱上他了,又会如何呢?”公爵小姐在车上如此想道。

莫莉耶公爵小姐给洛司塔弗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即使想到她时心情很开心,但当别人同他开玩笑,说他去找干草却找到一位俄国最富裕的未婚妻时,他却很恼怒。因为他确实有过和富裕、温和的莫莉耶公爵小姐结婚的想法,他也想到和莫莉耶公爵小姐结婚的各种好处,他的母亲、父亲都会为此而开心的,他也能确定,这桩婚姻还能使莫莉耶公爵小姐幸福。

那么,玛莎怎么办呢?这正是他恼怒的原因。

[十五]

柯屠索夫就任了指挥各军的军长,想起了昂得列公爵,于是便要求他到总司令部来。

昂得列公爵来到察列沃—扎伊米希那天,正赶上柯屠索夫查看部队。

在那里,昂得列公爵遇到了骠骑兵中校杰克夫。昂得列公爵从娜苔丝那里知道过,杰克夫曾是她的第一个求婚者。他虽尽力不去想那段悲痛的伤口,但内心深处依然是痛苦不堪的。经历过斯摩棱斯克的丢失、秃山之行和父亲的逝世以后,以前的印象变得冷淡了。但对杰克夫来说,那颇有诗意的情景和他对只有十六岁的娜苔丝的爱,却使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目前他最关心的事,就是他以前向巴克莱提起过,目前又想向柯屠索夫提出的战略。其主要内容是阻断敌人过长的战线,打游击战争。他把自己的想法说明给昂得列公爵听。他们正说着,柯屠索夫在许多副官们的拥挤下骑着一匹枣红小马顺着大街走来。认出昂得列公爵后,他质问起老公爵来,当他知道老公爵逝世的消息,睁大双眼惊讶地看了看昂得列公爵,随后摘下帽子画十字。他对昂得列公爵说:“我爱他,我敬重他,我一心一意地同情你。”他搂住昂得列公爵,把他搂在自己肥胖的胸前,许久没有松开。在他松开他时,昂得列公爵看到他柔软的嘴唇在打战,眼含泪花。

正当他们预备离开时,在长官面前如同在敌人面前一样不害怕的杰克夫大胆地走上门廊。他声称要向殿下回报一件有益祖国利益的大事,柯屠索夫开始用疲惫的目光望着他,并以讨厌的姿态举起双手,随后交叉地搁在肚子上。杰克夫像姑娘似的脸红了,开始大胆地叙述他的计划。他的计划无疑是好的,特别是他的话中充满着坚决的语气。

在谈话时,昂得列公爵听见门里女人的嘀咕声和女人绸裙发出的寒搴声。当副官向柯屠索夫介绍说这位漂亮的女主人——神父太太准备迎接他时,柯屠索夫回头看了一眼。

仿佛听杰克夫的话一样,仿佛在听奥斯特利茨军事会议上的辩论一样,柯屠索夫听完了值日将军的回报。但是显而易见,他首先全知道他要对他说的话,他之所以听完,只不过是必须听完。很明显,他看不起才能与机智,他明白,决定事物的是其他东西,一种和智慧、知识无关的其他东西。

柯屠索夫在听报告时所发出的唯一命令,内容是怎么阻止俄军的抢劫行为。

[十六]

“现在都办完了。”柯屠索夫签署了最后一份文件,他吃力地站起来,又胖又白的脖子上的皱纹展开了,他带着高兴的神色向门口走去。

神父的妻子满脸通红,连忙拿起了碟子,即使她预备了许久,却仍没来得及当时递上碟子。她低低地鞠着躬,把碟子递给柯屠索夫。

柯屠索夫的眼眯着,笑眯眯的,用手摸着她的下巴,说道:

“多么美丽!谢谢,亲爱的!”他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放在碟子里。午饭后,昂得列公爵又看见了柯屠索夫。柯屠索夫依旧敞着衣服,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法文书,这是让利斯夫人的杰作《天鹅骑士》。

昂得列公爵又向他描述了有关父亲逝世的一切,以及他经过秃山时的见闻。

柯屠索夫制止了有关俄国处境的谈话,对昂得列公爵说道:“我找你来,是要留你在我的身旁。”

当他的这个建议被昂得列公爵委婉回绝以后,他的脸上出现了才华、慈爱,同时又微微讽刺的表情,他打住鲍尔康斯基的话说:“可惜,我需要你,但你是对的,你是对的。并不是我们这里没有人,这里的顾问总是许多的,但是没有才华。假如所有的顾问都像你一样在部队里工作,部队便不至于是这个样子了。我记得你在奥斯特利茨……我记得,记得你拿一面旗子。”由于这个回忆,一阵开心的羞红泛上昂得列公爵的脸。他在老人眼里又看见了泪水。

“老天保佑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明白,你的路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过了一会儿,柯屠索夫改变了话题,谈起了土耳其战争和缔结和约。“假如谁的话都听,那么和约就交结不成,战争也停止不了。假如卡缅斯基不死,他是会战败的。他用三万人急攻要地,而我只需要耐心和时间。这种进攻比卡缅斯基攻下的要地更多,并且迫使土耳其人吃马肉。法国人也会如此的!相信我的话,我要让他们吃马肉!”他激动得拍着胸脯,眼里又含着泪。

“在疑惑的时候,亲爱的,要克制自己,”柯屠索夫最后用法语对昂得列公爵说,“记着,我衷心地同情你的不幸,而且我对你来说不是大人,不是公爵,不是总司令,而是你的父亲。假如你有什么需要,就直接来找我。再见,好孩子。”他未等昂得列公爵走出门去,便安心地叹了口气,又拿起了让利斯夫人的书。昂得列公爵在同柯屠索夫见面之后,回到自己的团里,他面对大局,面对那位掌管大局的人,感到很放心,但是他说不出来为何会有如此心情。他越是清楚这位老人没有任何个人的目的,就越是放心:一切应当怎样,就会怎样的。这位老人几乎只保留着动感情的习惯,而且只有一种平静地思考局势的能力,没有搜集事件与做出结论的智慧。然而他却把全部安排得妥妥当当,对有利的事从不阻碍,对有害的事从不放纵。

正是因为人们都有这种多多少少、迷迷糊糊的感觉,因此当他被选为总司令时,才会有一致的赞同,这种选择虽违背了朝廷的意思,但却是深得人心的。

[十七]

皇帝离开了莫斯科,莫斯科的生活又复归从前。这种安安静静的平淡生活使人难以相信它正处在危险之中。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们想起那时莫斯科所燃起的爱国热情,那就是在做出出钱出人的保证之后,还得按承诺的要求去做。

当法国人靠近莫斯科时,人们对自己的境况反而听之任之了,他们大概以为将面临的苦难无法避免,也无法想象,因此索性不去想这种灾难,而只想些开心的事。

勒什多伯契散发着一种传单,传单上画着莫斯科小市民、贪婪的奇吉林走出酒馆,正在用脏话怒骂法国佬,它被人们普遍传播和议论着。在俱乐部拐角的屋子里,人们聚在一起读传单,讲着笑话。

索琳·塔卢宾斯科亚明天要离开莫斯科,正在举行告别舞会。

跟莫斯科的很多交际圈子一样,在索琳的交际圈子里,规定只许说俄语,说法语要惩罚,罚款交给捐献委员会。

正当索琳和一个穿军服的青年人正带着讽刺的口气议论着宾艾尔时,宾艾尔出现了。他虽是个粗枝大叶的仁慈人,但他的品德马上阻止了当面讥嘲他的任何企图。

索琳的交际圈子还说到了洛司塔弗家,他们尤其说到了再次恢复青春魅力的娜苔丝,索琳暗示着宾艾尔与娜苔丝恋爱,并嫉妒地责备娜苔丝轻而易举地忘记了一切。在谈到娜苔丝时,索琳故意谈到了维莉,宾艾尔对索琳的讥讽非常愤怒,他满脸通红,用不开心的声音说:“我完全没有担当洛司塔弗小姐的骑士的角色,我已经将近30天没有到他们家去了。然而我不理解这种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