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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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昂得列公爵边听边思考着。第二天阅兵时,皇帝问昂得列公爵想在哪儿工作,昂得列公爵没要求留在皇帝身边,却要求到军中工作,这样一来,他就永远失去了在朝廷供职的机遇。

[十二]

洛司塔弗在战争打响前收到双亲的一封信,知道了娜苔丝的病以及她和未婚夫昂得列公爵取消了婚约。马拉尔收到信后,虽然不打算退役,但回信给双亲说,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满足他们的希望。他另外写了信给玛莎,他在信中如此写道:“除了名誉,任何事情也不能阻挡我返回家乡。然而此刻,在战争爆发之前,假如我只管自己的幸福,不管我对祖国应尽的职责,抛开了对祖国的爱,我自认,我不仅在所有战友的心目中,而且在自己的心目中都是虚伪的。但这是最后的分离。请你相信,战争一结束,假如我还活着,而且依然被你爱着,那时我就放弃全部,回到你面前,把你一直搂在我炽热的胸前。”

战争爆发了,军中散发着战争开始时所特有的那种开心而兴奋的情绪;洛司塔弗清楚自己在团里的有利地位,一切沉醉于军役的快乐与兴趣,尽管他明白,他早晚要离开他们的。

军队由于各种混杂的、国家的、政治的以及战略上的原因退出维尔纳。保·罗格勒团的骠骑兵从维尔纳撤到斯文齐亚内、德里萨,随后从德里萨朝后撤,将要撤到俄国的边境了。

七月十三日,保罗格勒团首次打了一大仗。在七月十二日晚上,战争的前夜,刮起猛烈的狂风,下起了暴雨和冰雹。两个保罗格勒骑兵连露宿在全被牛马践踏、已经结穗的燕麦田里。狂风暴雨,洛司塔弗和被他保护的年轻军官伊林坐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团里的另一名军官兹德尔任斯基正在描述拉耶夫斯基冒着可怕的枪火,领着两个儿子冲上战场、父子并肩作战的事情。洛司塔弗静静地看着他,虽然他不喜爱兹德尔任斯基这个人和他的讲解,但没有辩驳他,而且装出一副十分相信的样子。

伊林在附近找到一家小旅店,洛司塔弗和伊林冒着暴雨,踏着泥泞向旅店走去。

[十三]

医生的救护车停在旅店门口,旅店里已经有了五个军官。医生的妻子莫莉耶·根里霍夫娜是个胖胖的黄发德国女子,穿着宽松服,戴着睡帽,坐在前面墙角的宽凳上。她的医生丈夫,睡在她身旁。洛司塔弗和伊林走进房间,受到军官们热情的欢迎。

他们换了衣服,在破壁炉里生了火,找来一个小茶杯,一个酒壶和半瓶甜酒,大家都环坐在“女主人”莫莉耶·根里霍夫娜的身旁。大家依照年龄的大小,依次从莫莉耶那又粗又短、指甲肮脏的手里接过每人的茶杯,几乎是全部的军官,在今晚都爱上了莫莉耶·根里霍夫娜。莫莉耶一直面露微笑,看见身旁环绕着这些帅气而尊敬的年轻人,显得很开心,尽管她尽力遮掩这种心情,尽管她每回看到睡在她身旁的丈夫身子移动,便显得害怕。

洛司塔弗建议和莫莉耶·根里霍夫娜打牌,而建议谁赢了,便可亲莫莉耶的小手,谁输了,便在医生醒来时为他泡一壶茶。刚开始打牌,医生便从莫莉耶身后抬起头来。他早已经醒来,脸色苦闷、懊丧,注视着他的妻子,生气地坐在妻子的身边,等待玩牌结束。

这一晚军官们许久没有入睡,他们相互谈论,说起医生不开心的心情和他妻子高兴的脸色,常常爆发出没有缘由的、愉快的、爽朗的笑声。

[十四]

一点钟后,一个骑兵上士传达命令,让他们启程到小镇奥斯特罗夫纳去。

清晨,雨停了,云散了。天气湿润而凉爽,穿着湿的衣服,更感觉冰冷了。

30分钟后,骑兵连出发了。洛司塔弗和跟随着他的伊林在两排桦树之间的大道上走着。

在战斗时,洛司塔弗骑哥萨克的马,而不骑战马。他想到马,想到清晨,想到医生的妻子,却没有一次想到逼近的危险。

以前,洛司塔弗去作战时会感到胆怯,此时他毫无胆怯情绪。他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态,仿佛是在骑马旅游一样。

太阳从乌云后升到一片晴朗的天空,风停了,仿佛,风也不敢破坏这暴风雨后夏天清早的美景;太阳升起来了,在地平线上显露了一会儿,又隐藏在上边的一条狭窄的乌云里。片刻后,太阳便慢慢地升到乌云的上边,并在不住地撕裂云边。顺着亮光的出现而一起响起的,是前方隐约传来的炮声。

洛司塔弗听到这很久没有听到的声响,仿佛听到了最美妙的音乐,他挺直身子,察看展开在山前的战场,在枪骑兵的行列之间和他的身后,能够看到一大群骑着灰色马匹、身穿蓝色军服的法国龙骑兵。

[十五]

洛司塔弗凭他锐利的猎人眼睛,看见了法国龙骑兵正在追打俄军的枪骑兵。他认为,他们的骠骑兵应马上去攻打法国的龙骑兵。

洛司塔弗领先冲了出去。在俄军骠骑兵的进攻下,似乎所有的法国龙骑兵都在向回跑。马拉尔紧跟着一个骑灰色马的法国军官,就在他举刀砍杀的那时,他一切的拼杀精神立刻消失了。军官从马上跌下来,这与其说是因为刀砍(马刀只轻轻地碰在他的胳膊上边),不如说是因为马的颠簸和惊吓。他带着恐慌的神色,脸色煞白,下巴上有个酒窝,眼睛是蓝色的,这脸一点儿也不像是战场上一切敌人的脸,却是最平常的家庭生活中所可见的脸。因为这个军官的被俘,洛司塔弗随后一直感觉到一种渺茫的、错乱的、说不清楚的心情。

洛司塔弗因这次战功而被授予乔治十字勋章,但有一点无论怎样也不能明白,“看来他们比我们更加胆怯!”他如此想着。“这就是所谓勇敢的所有含义吗?我为祖国是如此做的吗?那个有小酒窝和蓝眼睛的人,他有罪吗?他是多么恐慌啊!他认为我要杀死他。我为何要杀死他呢?”

马拉尔在心中接二连三思考这些令他苦闷、而又无答案的问题。在奥斯特罗夫纳战斗之后,他被提升为一营骠骑兵的营长。

[十六]

娜苔丝的病很危险,关于她的病因、她的举动和与未婚夫分手的忧虑,都已不重要。这对她本人和对她的双亲倒是一桩好事。她病得如此严重,完全使人不再去想她在这一切事情中有多少错误,她不吃不喝,夜夜无眠,眼看着消瘦下去;经常咳嗽。从医生的谈话中,大家都知道她的病很严重。

来自五湖四海的医生们来给娜苔丝看病,有时会诊,说着不尽的语言如法语、德语、拉丁语,他们彼此责怪,开了他们所知道的医治疾病的各式各样的处方;但是他们谁也想不到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他们不知道娜苔丝所患的病,如同他们不知道一个活人所患的什么病:由于每一个活人都有自己的特征。可是,他们的用处还是毫无疑问的,这种用处并不在于他们逼迫病人吃了那些大多数是有害的东西,而是由于他们满足了病人和关心病人的人们的精神需求。他们满足了那种永恒的、人类的需求,就是人在痛苦时所具有的渴望减轻痛苦的需求,获得怜悯和付诸行动的需求。由于医生说病人不可以没有药物的帮助,因而他们把她留在城里,洛司塔弗一家在一八一二年的夏天因而没有回乡。

娜苔丝即使服用了许多药丸、药水和药粉,即使失去了她所习惯的乡村生活,然而青春的活力却发生了作用,日常的生活使她慢慢忘记了那像痛苦的疾病压在她心上的伤痛,而她的身体也开始康复了。

[十七]

娜苔丝更安静了,但她并不快乐。她躲避各种外界的娱乐,并且每一次欢笑都带着眼泪。她甚至觉得,笑与唱歌对于她的悲伤是一种亵渎。她经常伤心地回忆起以往的秋天,狩猎,伯伯,以及和马拉尔一起在奥特拉德诺耶欢度的圣诞节。只要能再过一天倒流的时光,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生活毫无趣味,但日子一天天过着。娜苔丝简直是足不出户,在常到他们家来的人里,她只爱宾艾尔一个人。没有哪一个比宾佐赫夫伯爵待她更温和、更细心,同时又更严厉的了。娜苔丝在漫不经心之中感受这种体贴入微,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然而,她甚至不感激他的温存。在她看来,宾艾尔做任何好事都是不费力的。宾艾尔好像很自然地对每个人都好,他做好事并没有炫耀的意思。娜苔丝有时看出宾艾尔在她面前忐忑不安,态度尴尬,尤其是在他担心谈话中可能有什么会引起娜苔丝难忘回忆的时候。她看出这点,她认为这是因为他禀性友善和腼腆,她认为,他对所有人,包括她在内,都同样对待。自从在她极为激动的时候他无意地说出,假如他是自由的话,他要跪下向她求婚和求爱以后,宾艾尔再没有向娜苔丝表达过自己的感情;在娜苔丝看来,那些明显是安慰她的话,不过是像大人在安慰啼哭的小孩时随便说说而已。

刚过圣彼得斋戒日,娜苔丝接受了女邻居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的意见,开始斋戒祷告。她不顾医生的忠告,深夜便起床到另一个教区的教堂祈祷。她一心一意从事的祷告是悔过的祷告。当她回到家时,其他的人都还在睡觉,她体会到一种新的感受,这就是:她可以改掉她所有的罪恶,可以过单纯的新生活,可以有幸福。

在她过这种生活的整整一星期之内,这种心情与日俱增。吃完圣餐回家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情不受现在生活的压迫。医生这天来看娜苔丝,只是嘱咐她服下所剩下的药粉,他明显诚实地满足自己的成功。

[十八]

七月底,莫斯科散发着越来越令人恐慌的有关战争情况的流言:大家谈到皇帝向人民的呼吁,说皇帝本人要离开部队回到莫斯科,说拿破仑有一千万兵,说是只有奇迹才能够挽救俄国。

周末,洛司塔弗家的人依然到拉祖莫夫斯基家的教堂去做弥撒。听到人们在谈论自己,娜苔丝好像觉得,这肯定提起了库拉金和鲍尔康斯基的名字。她清楚自己非常美丽,但这已不像以前那样使她开心了,相反,最近这反而使她感到更难受了。

她为全部的士兵和亲人们祷告,也为昂得列公爵和不幸的昂拉杜里祷告。只有在祷告的时候,她觉得才能清晰地、安静地想起昂得列公爵和昂拉杜里,像想起普通人一样,这是由于,与她对上帝的害怕和尊崇的感情相比,她对他们的感情就无关紧要了。

在祷告当中,神父破坏常规地走出来,跪着朗诵了刚从宗教事务院发来的祷文,为俄国免遭敌人侵犯而祷告。

娜苔丝目前的心灵最容易受感动,这个祈祷对她的影响十分强烈。她怀着满腔热情祈祷上帝,但是她并不非常清楚她向上帝祈求什么。她祈求上帝宽恕全部的罪人,也宽恕她,赏赐她和他们以安静的幸福。

[十九]

宾艾尔从洛司塔弗家出来,回忆着娜苔丝激动的目光,他感到,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新的东西。他的全部疑问都消失了。她并没有回答他心中的问题,但一想到她,他便马上进入了一个光彩夺目的精神世界,那里没有对错,只有美和爱。

娜苔丝的健康慢慢恢复了,但她在他心里已不再引起先前那种怜惜,缠绕着他的,是一种说不明白的心烦意乱情绪。他感到,他目前所处的情况不可能维持太久,一场将要改变他全部生活的灾难就要发生,他甚至开始去找寻这个灾难的征兆。同济会的一个朋友告诉了宾艾尔一段摘自圣约翰《启示录》的预告。宾艾尔从预言中知道,拿破仑的权限到一八一二年,而“俄国人宾佐赫夫”这几个字如依照希伯来文的数值计算,其总和刚好与“拿破仑皇帝”的数值总和一样。他生活里的变化以及这种神秘的联系,使他从莫斯科的生活圈里跳出来,使他走上了创造伟大功勋和得到伟大幸福的道路。

在诵读和平祈文的当天,宾艾尔在勒什多伯契伯爵家见到了刚从部队来的信差。从信差手中,他见到了马拉尔·洛司塔弗给父亲的信,在受伤牺牲和受奖人员的名单里,他发现马拉尔·洛司塔弗因在奥斯特罗夫纳战斗中表现勇敢而获得了三级圣乔治勋章,也知道昂得列公爵·鲍尔康斯基被提升为轻骑兵团团长的信息。

宾艾尔早就想当兵,但加入同济会阻挡了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因为同济会主张永远和平,避免战争。因此,他认为他在伟大事业中的使命是早就注定了的,他只能等着那必定发生的事情。

[二十]

每到周末,总有几个密切的朋友来洛司塔弗家吃饭。这一天,宾艾尔来得很早,在洛司塔弗家里,他第一个见到的是娜苔丝。当他在客厅里脱外套还没有看到她时,便听到了她的歌声。她在大厅里练嗓子。他明白,她自从生病后便没有唱歌,所以她的声音使他又惊异,又开心。

当娜苔丝忽然转身见到门口的宾艾尔时,她脸色通红,像以前那样活跃地向他讨好,娜苔丝的这个样子宾艾尔许久没有看到了。他们说到马拉尔获得圣乔治勋章的事,也说到了昂得列·鲍尔康斯基,娜苔丝急于知道昂得列公爵会不会宽恕她,而宾艾尔的回答让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感动地对宾艾尔说:“假如那个时候没有您,目前也没有您,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时,比加从客厅里跑了出来。比加目前是一个俊秀的、红光满面的十五岁少年,他长得极像娜苔丝。他准备进大学,但近来和他的朋友奥博连斯基私下决定去当骠骑兵。比加就是为这事来找宾艾尔帮忙的。

饭后,老伯爵平静地坐在扶手椅里,面色严厉地命令以诵读见长的玛莎读(告民众书)。

娜苔丝笔挺地坐在那里,用探问的目光有时朝父亲注视,有时朝宾艾尔注视。宾艾尔感到了她的目光,然而尽力不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