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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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八]

老洛司塔弗辞掉了贵族代表的工作,由于这个工作要他消耗的钱太多了,而他的家境却日况愈下,儿女们以常听到父母在悄悄地议论卖掉祖宅和庄园的事。此外,他家中仍住有数达三十人的食客,马拉尔所扩编的猎队也依旧如故。生活习惯也和平常一样,若不是如此,伯爵和伯爵夫人便不以为是生活了。

伯爵掌管着他的财产,就像是在一张非常大的捕兽网里挣扎,他一步步地越陷越深,感到既无能为力把约束他的网打破,也无法小心、细心地把它解开。善良的伯爵夫人认为,家境败落也不是伯爵的错误,并且伯爵自己也在为此感到悲痛,即使他隐藏了这一点。伯爵夫人依然在找寻解决办法,在她这位女人看来,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马拉尔找一个富裕的媳妇。她觉得这是唯一的希望,假如马拉尔回绝这个选择,那么洛司塔弗家改善家境的机会就会一直失去。为马拉尔选中的对象是索琳·卡拉金娜,她的父母都是善良人,洛司塔弗家的人在索琳还小的时候就认识她,目前,因为索琳的兄弟全都去世了,她已经成了一位富裕的未婚姑娘。伯爵夫人自己给在莫斯科的索琳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向她建议两家结亲,对方给了令人心满意足的回答,说她自己是赞同这门亲事的,但事情决定于女儿的意思。索琳的母亲还邀请马拉尔到莫斯科去一趟。

母亲找时机把这个想法告知了马拉尔,马拉尔理解母亲的想法,却感到非常迷惑。

“是的,我或许爱的是一个穷姑娘,”马拉尔自言自语道,“怎么,我真的要为了财产而放弃爱情和声誉吗?真怪异,妈妈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呢?难道就由于玛莎穷,我就不能爱她了,就不能去回报她那诚实的、温情的爱了吗?我不能逼迫自己改变爱情,”他想,“我爱玛莎,我觉得我的爱情比任何东西都更猛烈,更崇高。”

马拉尔没有去莫斯科,伯爵夫人也没有再说起这件事,她怀着忧虑、有时甚至愤怒的心情,看着儿子和没有嫁妆的玛莎越来越亲密了。母亲对玛莎感到恼怒,可这个服从、坚决、友善的姑娘,又确实让人无可挑剔。娜苔丝收到昂得列公爵从罗马邮来的第五封信,信中说他伤口复发,必须把归期推后到第二年年初。娜苔丝依旧爱着未婚夫,依旧由于拥有这份爱情而感到开心,但她也开始有了忧虑的时候。她怜悯她自己,怜悯这白白流逝的时间。

洛司塔弗家不开心了。

[九]

圣诞节到了,洛司塔弗家依旧举行了庆典,但几乎没有什么十分热烈的气氛。在圣诞节第二天的午饭后,全家人都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了。这是一天里最无趣的时候。娜苔丝漫无目的地走动在客厅中。

“你干吗像个无家可归的人那样来回走动?”母亲说,“你需要什么呢?”

“我需要他……立刻,就是此时。妈妈,别看我,我立刻就要哭了。妈妈,我需要他。为什么我要这样虚度时光呢,妈妈?……”她的声音中止了,为了遮掩眼泪,她快速地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为了消遣无趣,她不住地派遣仆人们做这做那,在家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嘱咐了一遍,她仿佛是在查视自己的王国,但是她依然觉得无趣,她走进大厅,拿起吉他,躲在柜子后面的黑暗墙角里,弹起琴弦,弹起她在彼得堡和昂得列公爵一同听过的歌剧中的乐句。她坐在柜子后面,注视着餐厅的门缝里射来的一道阳光,一边弹琴,一边回想,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想。

“他赶快回来吧,我担心他一直不回来了!最重要的是,我一天天变老了,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以后我就不会是此刻的样子了。或许他今天就会到,立刻就会到,或许他已经到了,正坐在客厅里呢,或许他昨天就到了,是我给忘记了。”她站起身来,放下吉他,到客厅去了。全家人已经和客人们坐在茶桌旁了。

她在桌边坐下,听着家人的谈话。“我的老天,还是相同的面孔,相同的谈话,爸爸还是那样端着茶杯,还是那样对着茶杯吹气!”娜苔丝想到,她惶恐地感觉到,由于家人都还是老样子,她甚至对他们产生了讨厌感。

[十]

喝完午茶之后,马拉尔、玛莎和娜苔丝走进起居室中他们最爱的墙角,他们一直在这里开始他们最友好的谈话。今日的话题是少年,他们回想起了少年中很多有趣的情节。

他们高兴地微笑着,回想着往事,这不是悲伤的老年的回想,而是诗意的少年的回想,是最久远的以前的印象,在这种回想里,梦境和现实混为一体。他们小声地笑着,为着什么事情而开心。

随后,他们回到客厅,进入了和伯爵夫人在一同的谈话。乐师季姆勒也在客厅中。几段有关哲学、有关永恒的谈话结束之后,伯爵夫人忽然对娜苔丝说:

“此时轮到你了,给我们唱点什么吧。”“妈妈!我什么也不想唱。”娜苔丝说着,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马拉尔在钢琴旁坐下来,娜苔丝像平常一样,在大厅中央选了一个共同极好的位置,唱起了母亲最爱听的歌曲。

她说她不想唱歌,可她在这以前以后许久都没有像今晚唱得这样好。老伯爵正和米坚卡在书房里谈话,一听到娜苔丝的歌声,他就像一个盼望下课后出去玩耍的小学生那样,上句不接下句地对管家交代了几句,就默默无语了,米坚卡也在静静地听着,他面带微笑,站在伯爵的身前。马拉尔小心翼翼地看着妹妹,和她同时呼吸空气。玛莎边听边想,她和她这位朋友之间的距离多么大啊,她无论如何也不具备一点点儿她表妹这样的魅力。老伯爵夫人坐在那里,面带幸福而又郁闷的微笑,眼睛里含着泪水,不时晃一晃脑袋。她在想着娜苔丝,想着自己的年轻光阴,想着娜苔丝和昂得列公爵的婚事中那种有些不自在的、可畏的东西。

娜苔丝还没唱完,非常高兴的十三岁的比加就跑进来喊道,参加化装舞会的人来了。

客厅里进行了一场热闹的化装舞会。半小时后,大厅里又出来了新的化装舞者:一个穿着裙摆撑得鼓鼓的大裙子的老太太,这是马拉尔,那个土耳其女人是比加,娜苔丝装作一个骠骑兵,玛莎用软木炭描黑了眉毛,化装成一个契尔克斯人。

舞会结束后,青年人觉得他们的服装那么美丽,还应当到别处去表演一下。他们决定去美拉库娃家。美拉库娃是个寡妇,有大大小小几个孩子,也有男女家庭教师,她家离洛司塔弗家有四公里路。

三辆马拉雪橇载着这些穿着奇怪的服装、满心欢喜的人启程了。

[十一]

美拉库娃是一个肥肥胖胖、精力充沛的女人,她穿着肥胖的便服,戴着眼镜,被儿女们包围着,正坐在客厅里。这时,前厅里传来了一阵热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之后,大厅里涌进了骠骑兵、小姐、巫师,小丑和各色人等,客厅中立刻洋溢起欢悦的气氛。美拉库娃家全部小字辈也都完成了化装,加入到假面人群中来了。

美拉库娃未摘眼镜,忍着笑,在假面人中来回走动,依次观看着每个人的脸,她发现,她一个人也认不出来,她不仅认不出洛司塔弗和季姆勒,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认识了。

人们欢喜了一小时,大家的衣服都弄得皱巴巴的,在一张张汗流浃背、满心欢喜的脸上,用木炭画上去的胡子和眉毛也变得迷糊了。美拉库娃开始能认出化装的人来了,她称赞服装做得好,感谢大家让她高兴,随后,她请客人们到客厅里用晚餐,嘱咐在大厅里犒赏家奴。

吃饭时,有人建议,在谷仓里算命很准,但很可畏。玛莎坚决要去试一试。人们把谷仓指给玛莎看,并递给她一件皮外套,她将外套披上,站起身来,同时看了看站在她身旁的马拉尔。

马拉尔觉得,直到今日,他才第一次充分结识了玛莎。玛莎今晚确实十分开心、活跃、漂亮,马拉尔一直没见过她如此。“这个姑娘多么美丽啊!”马拉尔想,“可是我直到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玛莎起身向谷仓走去。然后,马拉尔也借口屋里太热,走了出来。

“我是蠢货,一个蠢货!我一直在等什么呢?”马拉尔想着,绕过墙角,向后门外那条通向谷仓的小道走去,他明白玛莎会路过那里。路边有一个一米多高的柴堆,它投下一个模糊的黑影。一棵光秃秃的老椴树的枝桠,在小道的积雪上投下了相互交错的影子。披着积雪的谷仓的顶部,就像是宝石雕琢出来的,在月光下亮闪闪的。

玛莎裹着皮袄走了出来,在走到离马拉尔不远的地方才看到他,她眼前的他,并不是她平常见到的、有些胆怯他的那个人,他穿着女人的衣服,头发乱极了,脸上带着幸福的、玛莎见所未见的微笑。她马上跑到了他的身旁。

“完全变了一个人,可还是以前的样子。”马拉尔看着那张被月光照得明亮的脸,心里想道。他把两只手倾进她的皮袄,紧紧地抱着她,把她靠近自己,亲着她那画着小胡子、散发着木炭气味的嘴唇。玛莎也亲着他,伸出两只细小的手,托着他的面颊。

“玛莎!……”“马拉尔!……”他们只说了这两句话。他俩跑进谷仓,好一会儿,他们才返回客厅。

[十二]

回家路上,善于察看并发现状况的娜苔丝安排马拉尔和玛莎坐在一辆雪橇上。马拉尔安稳地赶着车,不再像来路上那样感动,依靠那神奇的、使全部都变了样的月光,他不住地偷偷观察玛莎的脸,寻找着以前和此刻的玛莎,他已经决心永远不再离开她了。他望了又望,在她身上看出了截然不同的两个玛莎。一股木炭的气味使他回想起了她那一亲的感觉,于是,他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看了看眼前飞驰的雪地,看了看明亮的天空,感觉自己置身于仙境之中。

“玛莎,你好吗?”他不住地问。“好!”玛莎回答,“你呢?”马拉尔意识到,这个玛莎将是他幸福的夫人。回到家里,娜苔丝和玛莎对母亲讲了她们在美拉库娃家的事情,随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们脱了衣服,然后没有擦去用木炭画上的小胡子,她们许久地坐在那里议论她们的幸福。她们谈到了她们婚后的生活,谈到了她们以后的丈夫。在娜苔丝的桌子上,女仆昨日为算命而预备下的两面镜子还放在那里。

娜苔丝照了照镜子,却怎么也看不见女仆所说的那种理应出现的幻影。玛莎也来看镜子,但是她同样一无所获,却不愿让娜苔丝绝望。

“是的,等一会,我……见到他了。”玛莎不由自主地说,她自己也不理解这里的“他”是指昂得列还是指马拉尔。

“他如何?”

“他躺着。”“是病了吗?”“不,他很开心。”“哦,还有什么,玛莎?”

“看不清了,有些蓝色和红色的东西……”“玛莎!他究竟何时回来?我究竟何时才能看见他啊!我的天啊!我真为他担忧,也为我自己担忧……”娜苔丝说,她对玛莎的抚慰默默无语,在床上躺下,吹灭蜡烛,睁着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凄凉的月光照进结霜的窗户。

[十三]

圣诞节后,马拉尔向母亲明示了他对玛莎的爱情以及他要与玛莎结婚的决定。伯爵夫人早就留意到了马拉尔和玛莎之间的关系,对马拉尔的这场坦白也有所料想,她默默无语地听完儿子的话,随后对他说,他爱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但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不会祝愿他的这个婚姻。马拉尔首次感觉到了母亲对自己的不平,母亲表情冷漠,让人去叫伯爵,伯爵来了,伯爵夫人原想当着马拉尔的面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丈夫,但她却恼怒得哭了起来,于是只好走出去。老伯爵开始苦口婆心地劝马拉尔抛弃和玛莎结婚的计划,可马拉尔说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允诺,于是父亲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就去伯爵夫人那里了。他心中有一种对不住儿子的感觉,自己把家业弄得一塌糊涂,他不能由于这事降罪儿子,假如家业顺当,对于马拉尔来说,玛莎就是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了。

父母不再和儿子交谈这个问题,然而过了些时日,伯爵夫人把玛莎叫过来,她带着一种超出玛莎、甚至伯爵夫人自己料想的残酷言语,指责侄女忘恩负义,勾搭了她的儿子。玛莎默默无语,垂着眼睛听着伯爵夫人的教训,她不理解伯爵夫人究竟要她如何。为了回报恩人,她愿意牺牲全部,但是这一次她却不清楚该牺牲什么,为谁而牺牲。她必须爱伯爵夫人和洛司塔弗一家,也必须爱马拉尔,她明白自己的幸福就系在这一爱情上。她深沉着,一言不发。马拉尔明白玛莎的困境,就去向母亲说明,他请求母亲谅解他和玛莎,而且答应他们结婚,他还威吓母亲,假如玛莎受到私虐,他就会立刻和她私下结婚。

母亲态度的冷淡,是马拉尔从未见过的,她回答说,他已经长大成人,能够随随便便,然而她永远也不会认可这个女阴谋家是她的儿媳妇。一听到“女阴谋家”这个字眼,马拉尔就暴怒起来,大着嗓门对母亲说,他一直没有想到母亲会逼迫自己出卖爱情,假如是如此的话,那么他就……然而他没来得及说出这句绝情的话,预料到他会说出什么话来的母亲惊惶地等着他的话,这句话或许会在他们母子之间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他没来得及说完,由于娜苔丝面色煞白、表情严厉地冲了进来,刚才她一直躲在门外偷听。

娜苔丝制止了母子之间一场决裂性的谈话,并调和出了如此结果:马拉尔获得了母亲的许可,玛莎不会受到任何私虐;他自己也作了许可,决不隐瞒父母做任何事情。

马拉尔决心返回军队,处理完团队里的工作后就退伍回家,娶玛莎为妻。于是,他在正月回了部队。马拉尔离开后,洛司塔弗家更加不如以前了。伯爵夫人因为情绪激烈而病倒了。家境一天不如一天,老伯爵只好到莫斯科,卖掉他在莫斯科的房产和郊外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