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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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你怎么能知道他不爱你呢,简?”“你应该听听他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一再解释说他要结婚,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圣职。他还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劳作,而不是为了追求爱情。这话无疑也有道理。但我认为,如果我生来不是为了爱情,那么,也生来不是为了婚配。这岂不是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怪事?黛,一生跟一个男人捆绑在一起,而他只把我当作一件有用的工具?”

“无法忍受——不通人情——办不到的!”“还有,”我继续说,“虽然我现在对他有兄妹之情,但要是我被迫做了他妻子,我能想象,我对他的爱是激不起热情的,奇怪反常的,备受折磨的。因为他那么有才能,神态、行为举止和谈吐无不表现出一种男子汉的气概。那样,我的命运就会悲惨得如同下地狱。他会不要我爱他,要是我仍旧有所表露,他会使我觉得,那是多余的,他既不需要,对我也不合适。我知道他会这样。”

“而圣·约翰是个好人,”黛安娜说。“他的确是一个好人,也是个伟人。可惜他在追求远大目标时,忘掉了小人物的情感和要求。因此,在他心里无足轻重的人还是离他远点为好,免得他在前进时把他们踩倒了。他来了,我得走了,黛安娜。”我见他进了园子,便匆匆上楼去了。

但是吃晚饭时我不得不再次与他相遇。用餐时他完全同以往那样显得很平静,我原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了,而且确信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婚姻计划,但后来的情况表明,在这两点上我都错了。他完全以平常的心态,或者说最近已习惯的态度同我说话。无疑他求助于圣灵来控制我在他心里所激起的愤怒,现在他已经再次宽恕了我。

祷告前的晚读,他选了《启示录》的第二十一章。倾听《圣经》中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无疑是种享受。他在发表上帝的圣谕时,他优美的嗓音是最洪亮而又美妙动听的,他态度的高尚纯朴也最令人无法忘怀。而今天晚上,他的语调更加庄严——他的态度更富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含义——他坐在围成一圈的家人中间(五月的月亮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倾泻进来,使桌上的烛光显得差不多是多余的了)。他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伟大而古老的《圣经》,描绘着书中的新天堂和新世界的幻境——告诉大家上帝会如何来到世间与人同住,会如何抹去人们的痛苦的眼泪,并允诺世间不再会有死亡,也不会有忧愁或者哭泣,不会有痛苦,因为这些往事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接着的一番话,他讲得让我出奇地激动不已,尤其是从他声音的无法描述的微妙变化中,我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转向了我。

“得胜的,必须承受这些事业,我要作他的上帝,他要作我的儿子。”这段话读得既慢又清楚,“惟有胆怯的,不信的……他们的部分,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

从此,我知道圣·约翰担心什么不幸的命运会落在我头上。

他在朗读那一章最后几句壮丽的诗句时,显现出一种平静而克制的得意之情,混杂着诚挚的渴望。这位朗读者确信,他的名字已经写在羔羊生命册上了,他盼望着允许他进城的时候,地上的君王已将自己的荣耀为之光照,又有羔羊为城中的灯火。

在这章之后的祈祷中,他调动了全身的活力——他那一本正经的热情又苏醒了,他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决心要取胜。他祈求给弱者以力量;给脱离羊栏的迷路羔羊指明方向;让那些受世俗生活和情欲诱惑而脱离正道者,在关键时刻迷途知返。他请求,他督促,他要求上帝开恩,让他们免于火烙。真诚永远是庄严的。开始,我听着祈祷的时候,对他的真诚有疑惑之心;接着,祈祷继续进行并且声音越来越响时,我被它打动了,最后终于不胜敬畏了。他真诚地感到他目的之伟大和高尚,那些听他为此祈祷的人也会从心里产生共鸣。

祈祷之后,我们向他告别,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出门。黛安娜和玛丽吻了他以后离开了房间,想必是听从他的悄声暗示的缘故。我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谢谢你,简。我说过,两周后我会从剑桥返回,那么这段时间就留给你自己思考。要是我听从人的尊严,我不再应该提起你同我结婚的事儿,但我听从职责,一直注视着我的第一个目标——为上帝的荣誉而竭尽全力。我的主长期受苦受难,我也会这样。我不能使你永堕地狱,变成受上天谴责的人。趁你还来得及的时候赶快忏悔吧——下决心吧。记住,我们受到吩咐,要趁白天工作——我们还受到警告,‘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记住那些在今世享福的财主们的命运是怎么样的。上帝使你有力量选择福分,这福分是不能从你那儿夺走的。”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把手轻轻地放在我头上,话说得很真诚,也很委婉。说真的,他用的不是情人看待他的女友的眼神,而是牧师召回迷途羔羊的那种急切慈祥的目光——或许更好些,是一个守护神注视着他所监护的灵魂的专注的目光,一切有才能的人,无论有无感情,无论是狂热者、还是追求者,抑或暴君——只要是诚恳的——在征服和统治期间都有使人崇敬的时刻。我崇敬圣·约翰——那么真诚,结果所产生的冲击力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我不愿接受的那一点上。我很想停止同他已无意义的搏斗——很想让他意志的洪流急速注入我生活的海峡,与我的水乳交融。现在我被他所困扰,差不多就像当初我受到另一个人的不同方式的困扰一样,我两次都做了十足傻瓜,在当时让步会是原则上的错误;而现在让步就会犯判断的错误。因此此时此刻我以为,当我透过时间的平静中介,回头去看那危机时,当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接受我的圣师的抚摸。我忘记了拒绝——克服了恐惧——停止了搏斗。一定不是的——也就是我与圣·约翰的婚姻——很快要成为可能了。猛地一阵风刮过,一切全都变样了。宗教在呼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指挥——生命被卷起,好像书卷——死亡之门打开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恒。后来,为了那里的安全和幸福,瞬间这里什么都可以牺牲。阴暗的房间里到处是幻象。

“你现在就能决定吗?”传教士问。这语调很显出特殊温柔,他同样温柔地把我拉向他。呵,那么温柔!它比强迫要不好拒绝得多!我能抵御圣·约翰的愤怒,但面对他的友善,我便像柔软的小草一般顺从了。但我始终不能疏忽,要是我现在让步,有一天我照例会对我以前的叛逆感到后悔。他的本性并不因为短暂的一小时的庄严祈祷而改变,只不过升华了自己而已。

“只要有把握,我就能决定,”我回答,“只要能说服我嫁给你的确是上帝的意志,那么我此刻就可以发誓嫁给你——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的祈祷应验了!”圣·约翰痛声叫道。他的手在我头上压得更紧了,好像他已经把我要去了。他用胳膊紧紧地搂住我,几乎像是爱着我(我说“几乎”——我知道这中间的差别——因为我曾感受过被爱的滋味。但是像他一样,我已把爱置之度外,想的只是职守了)。

我在疑窦丛生的内心同不明确的态度斗争着。我诚恳地、深深地、热切地期望做正确的事情,也就是说只做对的事情。“给我指点一下——给我指点一下道路吧?”我祈求上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狂热地激动过。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激动的结果,读者自可判断。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因为我确信,除了圣·约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熟睡了。那一根蜡烛幽幽将灭,室内洒满了淡淡的月光。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听见了它的搏动声。突然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使我的心为之震颤,并立即涌向我的全身,我的心随之停止了跳动。这种感觉不像一阵电击,但它一样地尖锐,一样地古怪,一样地惊人。它来自于我的感官,好像它们在这之前的最活跃时刻也只不过处于麻木状态。而现在它们受到了召唤,被惊醒了。它们起来了,充满了期待,眼睛和耳朵期待着,而肌肉在骨头上哆嗦。

“你听到什么啦?你看见什么了吗?”圣·约翰惊讶地问。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是我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在什么地方叫唤着——“简!简!简!”随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呵,上帝呀!那是什么声音?”我惊恐地喘息着。我应该说:“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它的确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屋子里——也不在花园里;它不是来自空中——也不是来自地下——也不是来自头顶。我已经听到了这声音——从什么地方来,或者为什么而来,那是永远无从得知的!而这是那个声音——那个熟悉、亲切、记忆犹新的声音——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声音。这声音痛苦而悲哀——显出狂乱、怪异与焦急。

“我来了!”我叫道。“等着我!呵,我会来的!”我飞似地走到门边,向走廊里寻视着,那里漆黑一片,我冲进花园,里边空空荡荡的。

“你在哪儿?”我高声喊道。

沼泽谷另一边的山峦隐约地把回音传了过来——“你在哪儿?”我倾听着。风在冷杉中低吟着,一切只有荒原的孤独和午夜的深沉。

“去你的迷信!”那幽灵黑魈魈地在门外紫杉木旁边出现时我说道。“这不是你的骗局,也不是你的巫术,而是大自然的力量。她苏醒了,虽然没有创造奇迹,却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