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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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罗切斯特先生,我必须得离开你。”“离开多久,简?几分钟吧,去梳理一下你有些蓬乱的头发,洗一下你看上去有些发烧的脸吗?”“我必须得离开阿黛勒和桑菲尔德,我必须远远地离开你,我得在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环境中重新开始生活。”

“当然,我同你说过你应当这样。我不想听你一味要走的不合情理的话。你的意思是你要成为我的另一半。至于新的生活,那很好,但你得成为我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你得成为罗切斯特太太——名副其实的太太。只要你我还活着,我就会守着你。你将得到我在法国南部拥有的一个圣地,地中海沿岸一座富丽堂皇墙壁雪白的别墅。在那里有人精心地守护着你,你一定会有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决不必担心我会引诱你上当——让你成为我的情妇。你为什么摇头?简,你得听话,要不然我真的会再发疯的。”他的嗓子和手都在激烈颤抖着,他粗大的鼻孔扇动着,他的眼睛闪着火光,但我仍旧敢说——“先生,你的妻子现在还活着,这是早上你自己承认的事实。要是按你的愿望同你一起生活,我真就成了你的情妇。别的说法都是诡辩——是欺骗。”

“简,我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你忘了这点。我受不了。我并不冷静,也不是一个没感情的人,可怜可怜我和你自己吧,把你的手指按在我脉搏上,感觉一下它怎样跳动吧,而且当心——”

他真的露出手腕,伸向我。他的脸颊和嘴唇因为紧张失血而变得苍白。我很为难,十分苦恼。用他所厌恶的拒绝把他煽动起来吧,那是残酷的;要是让步呢,又不可能。我做了一件走投无路的人出于本能而做的事——求助于高于凡人的圣明。“上帝帮助我!”我脱口而出。

“我太傻,”罗切斯特先生突然说。“我总是告诉她我没有结过婚,却没说为什么。我忘了她根本不了解那女人的性格,不知道我同她地狱一般结合的背景。呵,我可以肯定,一旦简知道了事情真相,她准会同情我的。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简妮特——这样我有接触和目光为依据,证明你在我身旁——我会用非常简短的语言,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能听我说吗?”

“是的,先生。你说多长时间都可以。”“我只要求几分钟。简,你是否听到过,或者知道我在家里排行不是老大,我还有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哥哥?”

“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有一次无意中告诉过我。”“你听说过我的父亲是个无比贪婪的人吗?”“我大致知道些。”

好吧,简,出于贪婪,我父亲决心把他的财产合在一起,而不能容忍把它分割,把其中一部分留给我。他决定一切财产都归我哥哥罗兰,然而也不忍心我这个儿子成为穷光蛋,还需要一桩富有的婚事解决我的生计。不久之后他替我物色了个伴侣。他有一个叫梅森先生的老朋友,是西印度的种植园主和商人。他做了调查,肯定梅森先生极其富有。他发现梅森先生有一双儿女,还知道他能够,也愿意给他的女儿3万英镑的财产,那就足够了。我一离开大学就被送往牙买加,跟一个父亲已经替我求了爱的新娘成婚。我的父亲闭口不谈她的钱,却告诉我在西班牙城的梅森小姐有倾城之貌,这的确是真的。她确实是个美人,有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派头,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雍容华贵。她家里也希望我能成婚,因为我出身好,和她一样。他们把她带到宴会上给我看,打扮得花枝招展。我难得单独见她,也很少同她私下交谈。她恭维我,还故意卖弄姿色和才艺来讨好我。她圈子里的男人几乎都为她所倾倒,同时也羡慕我,我被弄得神魂颠倒,激动不已。我的感官兴奋起来了,由于幼稚无知,没有经验,我误以为自己爱上了她。社交场中的愚蠢角逐、年轻人的好色、鲁莽和盲目,会使人什么糊涂的蠢事都做得出。她的亲戚们怂恿我,情敌们激怒我,她来勾引我。所以我还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婚事就定了。呵——一想起这种行为我便失去了自尊!——我被内心一种自我鄙视的痛苦所折磨,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敬重过她,甚至也不了解她。她天性中有没有一种美德我无法知道。在她的内心或举止中,我既没有看到谦逊和仁慈,也没有看到坦诚和高雅。而我娶了她——我是多么粗俗,多么没有骨头!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大傻瓜!要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过失,也许我早就——还是让我继续往下说清楚吧。

新娘的母亲我从未见过,我以为她死了。但蜜月一过,我便发现自己搞错了。她不过是疯了,被关在疯人院里。我妻子还有个弟弟,是个智力低下白痴。你见过的大弟(尽管我讨厌他的亲人,却并不恨他,因为在他软弱的心灵中,还有许多爱心,因此他对可怜的姐姐一直很关心,以及对我一度显出狗一般的依恋)有一天很可能也会到这种地步。我父亲和我哥哥罗兰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但他们只想到3万英镑,所以合谋坑害我。这都是些丑恶的实情,但是,除了隐瞒实情的欺诈行为,我不应当把这些都迁罪于我的妻子。尽管我发现她的性格同我别如冰火,她的趣味使我感到厌恶,她的气质平庸、低下、狭隘,甚至不可能向更高处引导,向更广处发展。我发现无法同她心情愉悦地度过一个晚上,甚至一小会儿。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的语言,因为一谈任何话题,马上会得到她既粗俗又陈腐,既怪僻又愚蠢的回答——我发现自己肯定不会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仆人能忍受她不断发作的、暴烈无理的脾气,能忍受她荒唐、矛盾和苛刻的命令所带来的烦恼——即使那样,我也尽力地克制住了。我避免责备,减少规劝,苦恼地吞下了自己的悔恨和厌恶。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反感。

简,我不想用讨厌的细节来打扰你了,我要说的话可以用几句激烈的话来表达。我跟在楼上那个女人住了可怕难捱地4年,在那之前她把我折磨得难以忍受。她的性格成熟了,并可怕地急剧发展;她的劣迹数不胜数,而且那么严重,只有使用残暴的手段才能使之得到控制,而我又不忍心,她的智商那么低——而她的冲动又何等之暴烈呵!那些冲动给我造成了多么可怕的灾祸!伯莎·梅森——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的真正的女儿——把我拉进了堕落骇人的痛苦深渊。一个男人同一个既放纵又鄙俗的妻子结合,这灾难必定是在劫难逃的。

在这期间我的哥哥死了,4年之后我父亲也相继去世。从此我继承了全部财产——同时又穷得可怕。我所见过的最粗俗、最肮脏、最下贱的异性同我联结在一起,被法律和社会认同为我的另一半。而我无法通过任何法律程序加以摆脱,因为这时医生们发现我的妻子精神失常了——她的放肆已经使发疯的种子早熟——简,你不喜欢我的叙述,你看上去似乎很厌恶——剩下的话是不是改日再谈?

“不,先生,现在就讲完它。我怜悯你——我发自内心地怜悯你。”

“怜悯,这个词出自某些人之口时,简,是讨厌而带有污辱性的,完全有理由把它还给说这种话的人。不过那是内心自私无情的人的怜悯,这是听到灾祸以后所产生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痛苦,掺杂着对受害者的盲目鄙视。但这绝不是你的怜悯,简,此刻你满脸透出的绝不是这种感情。——此刻你眼睛里洋溢着的——你内心搏动着的——使你的手颤抖的是另一份真诚感情。我的宝贝,你的怜悯是爱的痛苦的母亲,它的痛苦是神圣的热恋出世时的阵痛。我完全能接受,简!让那女儿自由地降生吧——我的怀抱正等着容纳她。”

“好,先生,说下去,你发现她疯了以后怎么办呢?”

简——我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能把我和不幸隔开的就只剩自尊了。在世人的眼里,我无疑是名誉扫地,但我决心在自己眼里保持清白——我极力拒绝接受她的罪孽的感染,挣脱了同她神经缺陷的联系。但社会仍旧把我的名字,我本人和她牢牢地捆在一起,我仍然每天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她呼吸的一部分(呸!)混杂在我呼吸的空气中。此外,我还依稀记得我曾是她的丈夫——对我来说这种联想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法说出的憎恨。而且我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我就永远不能成为另一个更好的妻子的丈夫。尽管她比我大五岁(她的家庭和她的父亲甚至在她的年龄细节上也骗了我),她很可能比我活的还要长,因为她虽然头脑衰弱,体魄却强健。所以在26岁的年纪时,我就彻底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