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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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别让我跪得太久,我的膝盖受不了。”我跪了下来。她没有朝我俯下身,只是用眼睛紧紧盯着我,随后又靠回到椅子上。她开始莫名其妙咕哝起来:“火焰在眼睛里闪烁,眼睛像露水一样闪光,看上去温柔而又充满感情,笑对着我的言语,显得非常敏感。”

“明亮的眼球上掠过一个又一个印象,笑容一旦消失,神色就转成忧伤。倦意无声无息落在眼睑上,露出孤独引起的忧郁。那双眼睛避开了我,受不了细细端详,而且投来讥讽的一瞥,好像要否决我已经发现的事实——既不承认说它敏感,也不承认说它懊丧,它的自尊与矜持只能证实我的看法,不过这双眼睛是讨人喜欢的。”

“至于那嘴巴,有时爱笑,希望袒露头脑中的一切想法,但我猜想对不少内心的体验却缄默不语。它口齿伶俐,决不想紧闭双唇,永远沉浸于孤寂沉默中。这张嘴爱说爱笑,爱与人交谈,善解人意,这一部分也很吉利。”

“除了额头,我看不见有妨碍幸福结局的地方,那个额头表白道,‘我可以独立地生活,要是自尊心和客观环境需要我这样做的话。我不需要出卖灵魂来换得幸福。我有一个与生俱有的珍宝,而外界的欢乐都被剥夺,或者欢乐的代价高于我的偿付能力时,它能使我顽强活下去。’额头大声说道,‘理智稳坐不动,紧握缰绳,不让情感挣脱,将自己坠入荒芜的深渊。激情会像十足的异教徒那样狂怒地倾泻,欲望会耽于虚无缥缈的幻想,但是每次在判断争执中仍持有决定权,在每一决策中掌握着生死关头的一票。狂风、地震和水灾虽然都会降临,但我将听从那仍旧细微的声音的指引,因为是它解释了良心的命令。’”

“说得好,前额,你的宣言将得到尊重。我已经拟订好了计划——我认为是正确的计划——其中我照应到良心的要求,理智的忠告。我清楚在端上来的幸福之杯中,只要一发现耻辱的沉渣,一丝悔恨之情,青春就会很快逝去,盛开花朵就会立即凋零。而我不要牺牲、悲伤和死亡——这些不适合我。我希望生活,不希望摧残;希望赢得感激,而不是拧出血泪来;不,不是泪水;我的获益必是微笑、抚慰和甜蜜;这样才行。我以为我是在美梦中呓语,我真想把眼前这一刻adinfinitum 延长,但不可能。到现在为止,我自控得很好,像心里暗暗发誓的那样行事,但是再演下去也许要经受一场非我力所能及的考验。站起来,爱小姐,离开我吧,‘戏已经演完了’。”

我在哪儿呢?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我一直在做梦吗?此刻还在做?这老太婆已提高了嗓音。她的口音、她的手势、她的一切,就像镜子中的我自己,也像我口中说的话,我都很熟悉。我立起身来,但并没有走,我瞧了瞧,拨壁炉的了拨火,再瞧了她一下,但是她把帽子和绷带拉得紧贴在脸上,而且再次摆手让我走。火焰照亮了她伸出的手,这时我已明白了,一心想发现什么,立即注意到了这只手。跟我的手一样,这不是只老年人干枯的手,它丰满柔软,手指光滑而均匀,一个粗大的戒指在小手指上闪闪发光。我弯腰凑过去细瞧了一下,看到了一块我从前看过无数次的宝石。我再次打量了那张脸,这回她可没有避开我——相反,帽子掉了,绷带也解开了,脑袋伸向了我。“嗨,简,你认识我吗?”那熟悉的口音问。“你只要脱下红色的斗篷,先生,那就……”“可是这绳子打了结,帮我解开。”“扯断它,先生。”

“好吧,那么,脱下来,你们这些废物!”罗切斯特先生脱去了伪装。

“哦,先生,这是个多新奇的想法!”“做得很隐秘,嗯?你不这样认为吗?”“对付女士们,你也许弄得更好。”“但对你不行?”“在我的面前,你扮演的不是吉卜赛人的角色。”“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啦?我自己吗?”“不,某个不能体会的人物。总之,我以为你一直想把我的话套出来,或者把我也扯进去。你一直在语无伦次地瞎说,为的是让我也这样,这很难说是公平的,先生。”

“你肯饶恕我吗,简?”“我要认真考虑一下才能回答。如果经过考虑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干出莫名其妙的事来,那我会努力宽恕你的,不过我不会这样做。”

“呵,你刚才一直做得很对,非常谨慎,非常明智。”我思忖了一下,大致认为自己的确是这样。不过说实在的,一与他见面我便产生了戒备心,怀疑是一种假面游戏,我比较熟悉吉卜赛人和算命人的谈吐,不像那个假老太婆。此外,我还注意到了她的嗓音,注意到了她要掩遮自己真面的慌乱心态。可是我脑子里一直想着格雷斯·普尔——那个活着的谜,因此从没想到是罗切斯特先生。

“好吧,”他说,“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呀?那严肃的笑容又有什么内涵?”

“惊讶和庆幸,先生。我以为,现在你完全可以允许我离开了吧?”

“不,再呆一会儿,告诉我那边会客室里的人在做什么?”

“我以为是在议论那个吉卜赛人。”“坐下,坐下!讲给我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还是不要呆得太久为好,先生。肯定已经快11点了。呵!你可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你早晨走后,有位陌生人到了。”

“陌生人!不,会是谁呢?我并没有邀请谁来,他走了吗?”

“没有呢,他说他与你老相识了,可以冒昧地住下等到你回来。”

“见鬼!他可说了姓名?”“他的名字叫梅森,先生,他是从西印度群岛来的,我以为是牙买加的西班牙城。”罗切斯特先生正站在我身旁。他握住了我的手,好像要拉我坐到一条椅子上。我话一出口,他便一阵颤抖,怕我突然跑掉似的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嘴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显然一阵抽搐使他喘不上气来。

“梅森!西印度群岛!”他说,那口气使人想起一架自动说话机,吐着单个词汇:“梅森!西印度群岛!”他把那两词重复了三遍,说话的间隙,脸色白如死灰,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怎么了,先生?”我问。

“简,我受了打击,我受了打击,简!”他身子几乎垮下来。

“呵!靠在我身上,先生。”“简,你的肩膀以前支撑过我,现在再支撑一回吧。”“好的,先生,好的,还有我的胳膊。”他慢慢坐了下来,让我坐在他旁边,用双手握住我的手,揉了起来,同时神情茫然地凝视着我。“我的小朋友,”他说,“我真希望孤身一人呆在一个安静的小岛上,只有你我在一起,烦恼、危险、讨厌的往事都远离我们。”

“我能帮助你吗,先生?我愿献出生命,为你效劳。”“简,要是我需要帮助,我会找你帮忙,我答应你。”“谢谢你,先生。告诉我现在该干什么至少我会尽力的。”

“简,替我从餐室里拿杯酒来,他们全都会在那里吃晚饭,看一看梅森是不是与他们在一起,他在干什么?”

我去了。同罗切斯特先生说的相同,众人都在餐室用晚饭。他们没有围桌而坐,晚餐摆在餐具柜上,各人取了自己爱吃的东西,零零散散地成群站着,手里端了盘子和杯子。大家心情似乎都很好,谈笑风生,气氛十分活跃。梅森先生站在火炉旁,同登特上校和登特太太在交谈,与其余的人一样愉快。我斟满酒(我看见英格拉姆小姐皱眉蹙额地看着我,我猜想她认为我太过分了),回到了图书室。

罗切斯特先生一度苍白的脸已经恢复原有的气色,再次显得镇定自若了。他从我手里接过酒杯。

“祝你健康,聪明的精灵!”他说着,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我。“他们都在干什么呀,简?”

“谈天说地,先生。”“他们看上去不像是听到过什么奇闻那般显得严肃和神秘吗?”“一点都不,大家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梅森呢?”

“也在一起说笑。”“要是这些人群一起攻击我,你会怎么办呢?”

“把他们轰出去,先生,要是我能够做到的话。”他欲笑又止。“如果我上他们那儿去,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我,彼此还讥嘲地窃窃私语,随后便都离开这里,那怎么办呢?你会同他们一起走吗?”

“我以为我不会走,先生。同你在一起我感觉更加愉快。”

“你在安慰我?”“是的,先生,尽我所能地安慰你。”“要是他们不允许你跟着我呢?”“很可能我对他们的禁令充耳不闻,就是知道我也根本不在乎。”“那你为了我就不顾别人说长道短了?”

“任何一位朋友,如值得我信仰,我会不顾一切指责。我深信你就是这样一位朋友。”

“作到客厅去吧,轻轻走到梅森身边,悄悄地告诉他罗切斯特先生已经来了,希望见他。把他领到这里来,随后你就走。”

“好的,先生。”我按他的吩咐做了。宾客们都惊奇地看我从他们中间走过,我找到了梅森先生,告诉他消息,在他前面走然后离开了房间。领他进了图书室后,我便上楼去了。深夜时分,我上床后躺了好久,我才听见客人们各自回房的声音,也听得出罗切斯特先生的嗓音,只听见他说:

“这儿走,梅森,这是你的房间。”他高兴地说着话,那欢快的语调儿使我悬着的心放下来,我很快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