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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会同意我省去很多陈规旧习,而不认为这出自于蛮横无理吗?”

“我肯定同意,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误认为蛮横无理。一个是我比较喜欢的,而另一个是任何一位自由人都不会屈服的,即使是为了赚取薪金。”

“胡说!为了薪金,绝大多数自由人对什么都会屈服,因此,只说你自己吧,不要大谈普遍现象,你对此知之甚少。尽管你的回答并不确切,但因为它,我在心里同你握手言好,同样还因为你回答的内容和回答的态度。这种态度坦率诚恳,很少见。不,与之相反,矫揉造作或者冷漠无情,或者对你的意思愚蠢而粗俗地加以误解,往往是坦率正直所得到的报答。三千个步出校门的女学生式家庭教师中,像你刚才那么回答我的微乎其微,不过我绝不想恭维你,要说你是从跟大多数人不同的模子里浇制出来的,这不是你的功劳,而是上帝的圣绩。再说我的结论毕竟为时过早,就我所知,你也未必胜过其他人。也许有难以容忍的缺点,抵销你不多的长处。”

“可能你也一样,”我以为。这想法在大脑中一闪而过,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了。他似乎已猜出我眼神的含意,便做了回答,好像那含意不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脱口而出了。

“对,对,你说得对,”他说,“我本身也有很多缺点,我知道。我向你保证,我不想掩饰,上帝知道,我不必对别人太苛刻。我要反省过去的经历,一连串行为和一种生活方式,以及因此会招来的邻居的讥讽和责备。我开始,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失的人一样,我总爱把一半的罪责推给厄运和逆境)在我21岁时,我被抛入歧途,而且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要不然我也许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也许会像你一样好——更聪明些——几乎像你一样洁白无瑕。我羡慕你平静的心态,清白的良心,纯洁的记忆。小姑娘,没有污点未经沾染的记忆是值得珍惜的,是令人身心愉快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

“你18岁时的记忆怎么样,先生?”“那时很好,无忧无虑,十分健康。没有滚滚污水把它变成臭水潭。18岁时,我同你难分上下——完全如此。总的说来,上帝有意让我做个好人,爱小姐,较好的一类人中的一个。而你看到了,现在我却完全变了,你可能会说,你并没有看到。至少我自认为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句,你要注意那个器官流露出来的感情,我可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那么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十足恶棍。你不要那么猜想——不要把这些罪名随意加给我。不过我认为,由于环境而不是天性的缘故,我成了一个极普通的人,表现在种种可怜的小小放荡上,富裕而无用的人都想以这种放荡来作为人生的点缀。我向你坦露自己的心迹,你会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你要知道,在通向未来的人生路上,你往往会发现不由自主地被当作知己,不自觉去倾听你熟人的隐私。人们像我那样凭直觉就能感到,你的聪明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也会感到,你听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别人行为不端而露出蔑视,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给人以抚慰和鼓舞,因为它是无声无息地流露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种种情况,你怎么猜到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我谈起来随心所欲,几乎就像把我的思想写在日记中一样。你会说,我本应当战胜环境,确实应当这样——确实应当这样。不过你看到了,我没有战胜环境。当命运对我进行惩罚,我没有明智地保持冷静,我开始绝望,然后堕落了。现在要是一个可恶的傻瓜用卑俗的下流话激起我的厌恶,我并不认为我的表现会比他好些,我承认我与他毫无分别。我真希望当初自己能不为所动——上帝肯定知道我是这么希望的。爱小姐,当你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你要惧怕悔恨,因为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是治疗它的良药,先生。”“忏悔治不了它,悔改也许可以治好它。而我能悔改——我有力量这么做——如果——不过既然我已经超负荷了,步履艰难并受到诅咒了,现在想这干什么呢?既然我已被幸福所抛弃,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得到快乐。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负出多大代价。”

“那你会进一步沉沦的,先生。”“可能会这样。不过要是我能获得刻骨铭心的欢乐,为什么我一定要沉沦呢?也许我所得到的,同蜜蜂在沼泽地上采的野蜂蜜一样甜蜜,一样新鲜。”

“它会蜇人的——而且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亲自尝试过?多严肃!——你看上去多一本正经呀,而你对这种事情知之甚少,跟这个浮雕头像一模一样(从壁炉上取了一个)!你没有权力对我说教,你这位新教士,你还没有踏入生活的门槛,对其中的奥秘一无所知。”

“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先生。你说错误带来悔恨,而你又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说起错误啦?我并不认为刚才我的想法是个错误。我相信这是一种灵感,而不是一种诱惑。它非常亲切,非常令人欣慰——这我清楚。瞧,它又现形了。我敢肯定,它不是魔鬼,即使是魔鬼的话,它也披着光明天使的外衣。我承认这样一位尊贵的宾客要求进入我心扉的时候,我应当允许她进来。”

“别信它,先生。真正的天使绝不会这样。”“你重复一遍,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凭借什么,就装作能区别一位堕入深渊的天使和一个来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区别一位向导和一个勾引者?”

“我是根据你脸上不安的神情来判断的。我敢肯定,要是你相信它,那它一定会给你带来更大的无可挽回的不幸。”

“绝对不会——它带着世上最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监护人,别因此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流浪者!”

他好像在对着一个除了他自己别人什么都看不见的幻影说话,随后他把伸出了一只胳膊,放在胸部,似乎要把看不见的人搂在怀里。

“现在,”他接说,再次转向了我,“我已经接受了这位流浪者——改头换面乔装打扮的神,我确信。它已经为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是一个停尸房,现在会成为一个神龛。”

“说实话,先生,我一点不明白你说话的意思。我跟不上你的思路,因为已经越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我只知道一点,你曾说你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好,你对自己的缺点感到遗憾——有一件事我是理解的,那就是你说的,玷污了的记忆是一个很难铲除的祸根。我似乎觉得,只要你竭尽全力,到时候你会发现有可能成为自己所希望的人,而要是你现在就下决心开始纠正你的荒谬的思想和过激的行为,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建立一个一尘不染的新的记忆仓库,你也许会很乐意地去回味。”

“想得合理,说得也对,爱小姐。而这会儿我是全力以赴在给地狱铺路。”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愿望铺路,我相信它像钻石一般耐磨。当然,今后我所交往的人和追求的东西与以前截然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

“是更好——就像纯粹的矿石比污秽的渣滓要好得多一样。你似乎对我表示怀疑,我非常相信自己。我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动机是什么。此刻我要通过一项目的和动机都是正确的法律,它像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那样不可更改。”

“先生,它们需要一个新的法规将它合法化,要不然就不能成立。”

“爱小姐,尽管完全需要一个新法规,但它们能成立,没有复杂的先例状况需要没有先例的法则。”“这听起来似乎危言耸听,先生,因为一眼就能识破,造成人们不易去遵循。”

“善用格言的圣人!就是这么回事,但我以家族守护神的名义发誓,决不随心所欲去篡改使用。”

“你是凡人,因此错误是难免的。”

“我和你一样都是凡人——那又怎么样?”

“凡人难免出错,不应当冒用放心地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利。”

“什么权利?”

“对奇怪而没经许可的行动就说,‘算它对吧。’”

“‘算它对吧’——就是这几个字,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说着站起来,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纠缠这毫无意义的谈话。此外,我也意识到,对方的性格是飘忽不定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我还感到没有把握,潜意识里有一种朦胧的不安全感,同时还确信自己很无知。

“你怎么走了?”

“阿黛勒应该睡觉了,已超过了她上床的时间。”

“你对我产生了恐惧心,因为我说起话来像斯芬克斯。”

“你的语言不可捉摸,先生。不过尽管我似懂非懂,但我根本不怕。”

“你是害怕的——你的自爱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错。”

“要是那样说,我的确有些担忧——我不想乱说。”“你即使胡说八道,也会是一副板着的面孔,不动声色的神态,我还会错误地以为说得很对呢。你从来就没笑过吗,爱小姐?你不要绞尽脑汁想答案了——我知道你难得一笑,可是你可以笑得很开心。请相信我,你不是生来就非常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可恶的。罗沃德的束缚,至今仍在你身上留下某些印迹,控制着你的神态,压抑着你的嗓音,捆绑着你的手脚,束缚你的行为,因此你害怕在一个男人,一位兄长——或者父亲,或者主人,随你怎么说——面前欢声说笑,害怕说话太随便,害怕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以为你会学着与我随便些,就像觉得要我按照陋习来对待你是不可能的,到那时,你的神态和动作会比现在所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气、更丰富。我透过木条紧固的鸟笼,不时观察着一只观念新奇的鸟,笼子里是一个活跃、不安、不屈不挠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一定会高飞云端。你还是执意要走?”

“已经过了9点,先生。”“没有关系,稍等一会儿吧,阿黛勒还没有准备好上床呢,爱小姐,我背靠炉火,面对房间,便于观察,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不经意地注意着她(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当作奇特的研究对象,这理由我某一天可以,不,我会讲给你听的),大约10分钟之前,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上衣,打开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脸上流露的媚俗之气融化在她的脑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 faut que ie I'essaie!’她嚷道,‘etaIinstant meme!’所以她冲出了房间。现在她跟索菲娅在一起,正忙着试衣服呢。过一会儿,她会再次进来,我知道我所看到的——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当年帷幕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时的模样,不过,别想它啦。然而,我的最温柔的感情将会震动,我有预感,你先别走,看看我的预言是否正确。”

不久,我就听见阿黛勒的小脚轻快地走过客厅,她进来了,正如她的保护人所想的那样,已判若两人。一套玫瑰色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的棕色上衣,这衣服很短,裙摆很大。她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蕾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Es ce que ma robe va bien?”她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叫道,“et mes souliers?et mes bas?Tenez,je crois que je vais danser!”

她展开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过房间,轻盈来到罗切斯特先生的跟前,踮着脚在他面前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后一个膝头着地,蹲在他脚边,嚷着:

“Monsieur,je vous remercie mille fois de votre bonte,”随后她立起来补充了一句,“C‘est comme cela que mamanfaisait,n’est ce pas,Mosieur?”“确——实——像,”他答道,“而且‘commecela’,她把我迷住了,从我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英国的钱。我非常幼稚,爱小姐——唉,青草一般稚嫩,一度使我生气勃勃的春天不亚于如今的你。不过我的春天已经悄然逝去,但它在我手中留下了一朵法国小花,在某些时候,我真想把它摆脱。我并不重视生出它的根来,还必须要用金土来培植,所以我对这朵花便心不在焉了,特别是像此时这样它看上去多么矫揉造作。我收留它,养育它,多半是按照罗马天主教教义,用做一点好事来赎无可计数的罪孽。改天再给你解释这一切,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