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曾经当过德拉·雷比亚太太教父的主人,一直送他们到4公里地以外,分手的时候他对奥索说:“您瞧这些无边无际的树木和丛林,一个闹出事来的人可以在里面安然无恙地住上10年,也不会有警察和巡逻队来找他。这林子同比萨沃那森林接壤,只要您在博科尼亚诺或其附近有朋友,就什么都不会缺少。您有一支好枪,一定打得很远。天哪!口径这么大!拿着这种枪,光打野猪可不过瘾了。”
奥索冷冷地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造,可以射得很远。说完以后大家便互相拥抱,然后分道扬镳,各自去了。
我们的两位旅人在离皮埃特拉内拉只剩下一小段路程时,走进了一个必须穿越的峡谷,突然,他们发现远处有七八个持枪的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地上,有几个站在那里,仿佛在放哨。离他们不远处,他们的马在悠闲地吃草。科隆巴从一个科西嘉人出门必不可缺的大皮袋里掏出望远镜,向他们观望了片刻,高兴地叫起来:
“是我们的人!皮埃鲁奇奥把事情办到了。”“什么人?”奥索问。“我们的牧人,”她回答,“前天傍晚,我派皮埃鲁奇奥出发去找来这班伙计,让他们陪伴您回家。您进入皮埃特拉内拉没有人护送可不妥当,您应该知道巴里奇尼一家人是任何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科隆巴,”奥索用严厉的口吻说,“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向我提起巴里奇尼一家和你的那些没有根据的猜疑。我决不做这种让人见笑的事,让这些闲汉陪我回家,你事先不征求我的同意就召集他们来,我非常不高兴。”
“哥哥,您大概忘记了你的家乡了。您冒冒失失,面临危险,理应由我来保护你。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时候,牧人们也看见了他们,都纷纷奔走上马,飞驰下来迎接他们。一个身体硬朗的白胡子老头儿,好像不知道现在正是夏天,还穿着一件带风帽的上衣,料子是科西嘉的呢绒,比羊毛还厚,他大喊一声:“奥斯·安东万岁!他长得跟他父亲完全一样,只不过更高大,更壮实。多好的一支枪!人人都会羡慕你的枪,奥斯·安东!”
“奥斯·安东万岁!”其他牧人齐声应和,“我们早料到他最终要回来的!”
“啊!奥斯·安东!”一个脸色红褐的大汉说道,“您爸爸要是能在这儿迎接你,他该多快活啊!可爱的人!如果他当初听我的,把季迪斯的事交给我办,您今天还能见到他……这位老实人,他不相信我,现在他在天堂里该知道是我对了。”
“好!”老头儿说,“季迪斯再等些日子也关系不大。”“奥斯·安东万岁!”伴随这句口号,他们朝天放了十多枪。奥索情绪恶劣,被这些骑马的人严严实实地围在中心,他们同时开口大声说话,争先恐后地同他握手,使得奥索无法叫他们听他说话。最后,他板起脸,像站在他的分队前面训话或者罚禁闭一样,开了口:
“朋友们,谢谢你们对我和我父亲表示的情意;可是我不要,我不想让别人替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该怎样做。”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牧人们都喊起来,“您放心,有事就找我们好了。”
“很好,我信得过你们,可是现在我一个人也不需要,我家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你们要帮我的忙,现在就开始吧:向后转,去放牧你们的羊群吧。我认识到皮埃特拉内拉去的道路,我不需要向导。”
“不要害怕,奥斯·安东,”老头儿说,“他们今天不敢露面。雄猫回来了,老鼠就钻进洞了。”
“你才是雄猫,白胡子老头!”奥索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奥斯·安东?我以前经常带您骑在我的那匹会咬人的骡子后面,我叫博洛·格里福,您不认得了?您瞧,我是条好汉,不管肉体还是灵魂,都听从德拉·雷比亚家支配。只要您说一句话,您的大枪一开口,我的这支跟我一样老的火枪,也不会甘心沉默的。相信我吧,奥斯·安东。”
“好了,好了,真见鬼!让开点,让我们接着赶路。”牧人们终于离开他们,向着村子那边飞奔而去;可是每到道路转弯儿和地势较高的地方,牧人们总要停下来察看周围有没有埋伏,并且始终同奥索兄妹保持相当近的距离,也许准备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时能够及时地救助他们。博洛·格里福老头对同伴说: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他不把他想要做的事说出来,可是他会干的。他真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好吧!你尽管说你心里不恨任何人好了!你尽管向圣尼加发誓好了。但那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至于我,我认为村长的命抵不上一个无花果。不到一个月,他的皮用来制皮袋都不结实了。”
就这样,在一队尖兵的先导之下,德拉·雷比亚家族的子孙进了村子,回到他们班长祖先的老宅子里。雷比亚派的党徒们久已群龙无首,现在都簇拥出来热情地迎接他;保守中立的村民,都站在门口看他走过。巴里奇尼一派的人都忐忑不安地躲在屋子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窥视。
皮埃特拉内拉村的结构同科西嘉的所有村庄一样,相当不规则,要看到一条真正的街道,必须到德·马尔伯夫先生建造的卡尔热兹才行。住宅七零八落,完全构不成一条直线,它们座落在一个小丘的顶上,这小丘实际只是半山腰的一个平台。村中央挺立着一株苍翠的大橡树,树旁有一个花岗石水槽,由一根木管把附近的山泉引到这里。这个公用设施是由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共同出资兴建的,但若认为这是两个家族之间已经和好的标志,那就误入歧途了。恰恰相反,这是他们互相嫉妒的产物。当初德拉·雷比亚上校捐一小笔款子给这里的乡镇议会用来建造一个公共水池,巴里奇尼律师也赶紧拿出一笔数目大致相同的捐款,就是由于他们争相比赛谁更热心于公益事业,皮埃特拉内拉才得以有水供应。橡树和水池周围有一块空地,被人称为广场,闲人在傍晚时分总要聚拢在这里。有时人们在那里玩纸牌,每年一次的狂欢节,大家就在这里跳舞。在广场的两端,各自矗立着一座由花岗石和片岩筑成的狭而高的建筑物。那就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的敌对的塔楼。这两座塔楼的建筑和高度完全相同,由此可以看出两家的敌对始终不变,并不因家道的沉浮起落而产生变化。
在这里我们似乎有必要解释一下塔楼究竟是何物。塔楼是一种方形建筑物,约有13公尺高,在别的地方就会恰如其分地称为鸽子窝,门很狭窄,离地两公尺多,从一道很陡的阶梯走上去。门上面是一扇带阳台的窗子,阳台下面掏个洞,有点像中世纪城堡上的堞眼,遇有图谋不轨的人要闯进来,就可以安全地从堞眼上致来犯者于死命。门和窗之间,有两个雕刻得很粗糙的盾形纹章。一个过去刻着热那亚的十字徽章,今天已经完全凿掉了,无法辨认,只能供考古学家去查考了。另一个雕刻着塔楼主人的家徽。还要补充一句,纹章和窗框上留下许多弹痕作为装饰。脑子里有了这很多形象,眼前才能出现一座中世纪的科西嘉人的邸宅。我还忘了说,住房同塔楼是相连的,内部往往有甬道可通。
德拉·雷比亚家的塔楼座落在皮埃特拉内拉广场以北;巴里奇尼家的塔楼在广场之南。从北塔楼到水池之间是德拉·雷比亚家的散步地,巴里奇尼家的散步地则在另一端。自从上校的太太小殡以后,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家的家人出现在另一家的散步地上,这两块地的划分仿佛两家有一种不成文的默契似的。那天奥索为了避免绕道,准备从村长家门口经过,而他的妹妹赶紧提醒他,要他抄一条小路直达家门,可以不越过敌方的广场。
“干吗要自找麻烦呢?”奥索说,“广场不是大家公用的吗?”说着他就催马前进。
“真勇敢!”科隆巴低声说,“爸爸在天之灵,你的报仇指日可待了!”
到了广场以后,科隆巴走在巴里奇尼家的房产和她哥哥之间,而且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敌方的窗户。她注意到对方的窗户已经封闭起来,并在窗上留出了箭眼。所谓箭眼是先用粗木头把窗户下部封死,然后在粗木头之间的窄小空隙中开辟一些类似枪眼的窄洞,倘若担心受人攻击,总是将窗户这样封闭起来,然后躲在粗木头后面利用箭眼向敌人射击。
“胆小鬼!”科隆巴说,“哥哥,您看他们已经着手防卫了:他们把窗户封闭了起来!不过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的!”
奥索在广场南部的“亮相”,成为皮埃特拉内拉轰动一时的热点新闻,大家认为这不但证明他无所畏惧,而且有点类似胆大妄为了。对于那些傍晚时分聚集在橡树周围的中立分子,这就成了他们没完没了议论不休的谈资了。
有人说:“他很幸运,巴里奇尼家的两个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们可不像律师那么沉得住气,也许他们绝对不肯让他们的敌人旁若无人地走过他们的地界。”
村里有一个老者是位预言家,他加上一句话:“邻居,记住我对您说的话:我今天仔细观察了科隆巴的脸,看出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我觉得空气中有一股火药味。过不多久,皮埃特拉内拉的鲜肉店里肯定就有便宜的肉卖了。”
十
奥索年纪很轻时就离开了父亲,很难有机会同父亲见面。他15岁就离开皮埃特拉内拉到比萨去求学,又从比萨进了军事学校,那时他的父亲正随着帝国的军旗在欧洲浴血沙场。在大陆上,奥索很少有机会见到父亲,只是到了1815年,奥索才来到他父亲指挥的团队。可是上校在军纪方面绝不徇私情,对待儿子同对待其他年轻的副官一样,换句话说就是相当严厉。奥索对于父亲的回忆仅有两种。一种是在皮埃特拉内拉,他父亲打猎回来,把马刀交给他,让他卸下猎枪的子弹,还有就是他作为孩童,第一次被父亲允许上家庭的饭桌吃饭。第二种是德拉·雷比亚上校为了他的过失处他罚禁闭,每次处罚时只称他为德拉·雷比亚中尉:
“德拉·雷比亚中尉,您擅离作战岗位,禁闭3天。——您的狙击兵距离预备队超过5公尺,禁闭5天。——您在中午12点05分时还戴着军人便帽,禁闭8天。——合计共16天。”只有一次,在四条臂膀地方,上校对他说:“您干得不赖,奥索;不过必须多加小心。”不过,皮埃特拉内拉使他回想起的往事并不是这些。
他很爱他的母亲,他看到童年熟悉的地方和母亲使用过的家具,就涌现出一连串甜蜜而辛酸的回忆。同时他觉得前途晦暗,他的妹妹令他产生一种模糊的不安,最重要的是他想起内维尔小姐要到他家里来,而今天在他的眼中他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对一个过惯奢侈生活的千金小姐极为寒酸,也许会让她看不起,这一大堆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恍如一团乱纱,使他深深地感到气馁。
为了吃晚饭,他踞坐在一张陈旧发黑的橡木大靠背椅上,那是从前他父亲主持一家人吃饭时坐的,他看见科隆巴犹豫着不大敢同他坐在一起吃饭,就微笑起来。他很感谢科隆巴在吃饭时保持沉默,饭后又马上退走,因为他觉得自己十分激动,科隆巴一定准备好一番话向他进攻,他只怕招架不住;可是科隆巴放过了他,想给他一点时间来稳定情绪。他用手支着额头,一动不动地过了许久,心里细细地回想着过去半个月来的所有经过。他惊骇地发现每个人都在静观他怎样来报复巴里奇尼一家。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皮埃特拉内拉的舆论焦点。他必须为父报仇雪恨,否则就会被人耻笑为懦夫和废物。可是对谁报仇呢?他不能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杀父的凶手。无疑,他们是他家的仇人,但是要把他们定为凶手,就得相信同乡们的拙劣偏见。有好几次他凝视着内维尔小姐送给他的戒指,嘴里低声叨念着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一定会成为胜利者!”有了这个愉快的想法以后,他马上站了起来,拿着灯,准备登楼睡觉,突然有人敲大门。时间已经太晚,这个时候不该有客人来访。科隆巴马上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伺候他们的女仆。
“没事。”科隆巴一边说一边直奔大门。不过,在开门以前,她还是问了一句是谁敲门。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是我。”
横在门上的木门闩马上被取下来,科隆巴带着一个被她让进来的10岁左右的小女孩进饭厅,那个小女孩赤着脚,衣服破烂不堪,头上包着一块破手帕,手帕下面露出长长的一绺绺黑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孩子很瘦弱,脸色苍白,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却闪耀着机灵的光芒。看见奥索,她怯生生地停下脚步,按照农妇的礼节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她低声同科隆巴说话,把一只新打来的野鸡交给她。
“谢谢,基莉,”科隆巴说,“谢谢你的叔叔。他最近身体好吗?”
“很好,小姐,他向您问候。我不能够早点来,只是因为他回来很晚。我在丛林里整整等了他3个钟头。”
“你没有吃晚饭吧?”“没有,小姐,我没有时间。”“就在这儿吃晚饭吧。你叔叔还有面包吗?”“很少一点,小姐,可他最缺的首先是火药;现在有成熟的栗子可以作粮食,他最需要的只是火药。”“我马上给你一块面包和一点火药。告诉他火药要节省着用,因为火药这东西太贵了。”“科隆巴,”奥索用法语说,“你这么大方地送东西给谁?”
“给这村子的一个可怜的强盗,”科隆巴也用法语回答,“这小女孩是他的侄女。”
“我觉得你做好事要选择更合适的对象。为什么要把那么昂贵的火药送给一个坏蛋,让他去为非作歹呢?要不是人人在这里对强盗都有一种可悲的同情和怜悯,强盗早就在科西嘉销声匿迹了。”
“哥哥,你应知道:本乡本土最坏的人并不是那些落草为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