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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先前,在第一次探视过卡秋莎之后,体会到获得新生的庄重和快乐的心情,但是现在这样的感觉却完全消逝了,在最近一次见面后,快乐的心情已经转化成一种害怕的心情,甚至厌恶她的情绪。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抛弃她了,也不会改变只要她愿意就和她结婚的决定,不过这对他来说却又感到了痛苦和苦恼。

他在走访过麦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又乘上了马车去了监狱,想去和她再见一面,好好地谈一谈。

狱长也允许了他和她见面,但不是在办公室里,也没有在律师办事室里,而是改在了女犯人的探监室。虽然狱长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很明显,他对聂赫留道夫的态度却远不如过去热情了。看得出聂赫留道夫和麦斯连尼科夫的两次交谈是有帮助的:上头有了指示,让他们对这个探视者要特别警惕些。

“见面是允许的,”他说,“只不过如果是有关钱的事,请您务必要按我请求的去做……至于大人信上的要求,把她转到医院里去,这也是可以的,大夫也已经同意了。但是她本人却不愿去,她说:‘让我去给那些病鬼端尿盆,我才不去呢……’您看,公爵,她们就是这样的人,”他又加了一句说。聂赫留道夫什么也没说,只是请求让他再去见见她。

于是,狱长说没问题,聂赫留道夫跟随着一个看守走进那空荡荡的女犯探监室;玛丝洛娃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从铁丝网的里面走了出来,模样安静而怯生生。她走到聂赫留道夫跟前,眼睛也不瞧他,低声说道:

“请您原谅我,德米特利·伊凡内奇,前天我讲了不入耳的话,很对不起。”

“我没有资格来原谅您……”聂赫留道夫说道,但是没讲完就停下来了。

“但是,反正您最好离开我,”她加上了一句,白了他一眼。聂赫留道夫从她的双眼里又看到不安而憎恨的神色。

“但是到底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离开您呢?”“应该这样。”

“为什么就要这样的?”她又用在眼里像是憎恨的目光,在注视着他。

“嗯,说真的,”她说。“您必须离开我,我对您讲的全都是实话。我受不了。您干脆断了那个念头吧。”她说,双唇哆嗦着,缄默好了一会儿。“这是真的。否则,我宁愿上吊。”

聂赫留道夫感觉到了她这种拒绝里,隐含着她对他的憎恨和她的不能饶恕的愤恨,但是另外好像也还有点其它的什么东西在里面,有点儿又美好又重要的东西。此刻她是在平静的情况下对她先前的拒绝加以肯定的,这立刻就清除了聂赫留道夫心中的所有疑虑,驱使他又恢复到先前的那种严厉、欢快、爱怜的心态里去了。

“卡秋莎,我过去曾说过的,我现在还是这样说,”他的格外认真地说。“我想与你结婚。倘若你不想结婚,暂时还不想,那我就像先前一样,始终和你在一块儿,你到哪里,我也就跟你到哪里去。”

“这是您自己的事儿了,我无话可说了。”她说,双唇又开始哆嗦了起来。

他也不做声了,他觉得无法再往下说了。“我此刻要去一次乡下,随后再去彼得堡,”他总算有了点气力说。“我要为您的事情……为我们的事去走动走动;希望上帝能保佑,原判会撤消的。”

“即使不撤消也没无所谓。我反正是要受罪的,不为了这件事儿,就是为其它的事情也应该受这种罪……”她说,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哭泣。

“噢,对了,您看过敏绍夫了吗?”她为了掩饰自己那兴奋的心情,突然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我想应该是真的。”“那个老太婆真是太善良了,”她说。他就将他在敏绍夫那里打听到的情况一股脑地告诉了她。接着他又问她是否还需要别的什么。她说她什么都不缺。

他们两人又相视着,默默无言。“噢,有关医院的事,”她突然说,用斜视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如果您想要我去的话,听你的,我去,并且我以后不再喝酒了……”

聂赫留道夫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好极了,”他只能讲出这样一句话来,然后他就同她告别了。“是的,是的,这次她简直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聂赫留道夫暗自思忖道,不仅打消了他以前的种种疑虑,而且还体验到一种崭新的、他从未体验到的感情:这使他坚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在这次会面之后,玛丝洛娃又返回臭气熏天的牢房中,脱下长囚衣,用两只手支着膝盖,坐在床上。铁道看守人的妻子手里拿着一只袜子,用敏捷的手指不断地在编织着,向玛丝洛娃走过来。“喂,怎么样,见到他了吗?”她们问道。玛丝洛娃没回答,坐在高高的板铺上,晃动着她那两条碰不着地板的腿。

“你为什么哭呢?”铁道看守人的妻子问。“最重要的是不要泄气,要坚强。喂,卡秋莎!振作起精神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敏捷地拨动她的手指编织袜子。

玛丝洛娃还是没回答。“我们的人都洗衣去了。大家都说今天有人捐献了大批物资。”弗拉基米尔省的女人说。“菲那施卡!”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对着门说。“这个淘气鬼,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就拿出一根织针,把它进线团和袜子上,赶紧走到外边的走廊里。此时长廊里传出了各种声音。在这个牢房里的女人,穿着棉靴子却没穿袜子,都走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白面包,有的还拿了两个。菲多霞立即来到了玛丝洛娃的面前。

“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菲多霞问,瞪着她那对亮晶晶的浅蓝色眼睛深情地望着玛丝洛娃。“看,这是让我们喝茶时当点心来吃的。”她说完,开始把白面包摆到了搁板上。

“怎么样,难道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娶你了?”柯拉布列娃说。

“不,他倒没有改变主意,还是我不同意,”玛丝洛娃说。“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说我不同意。”

“你怎么这么傻呀!”柯拉布列娃轻声说。“是啊,假如不能在一起,结婚也没用处?”菲多霞说道。

“但是,你的丈夫不是说要和你一起去吗?”铁道看守人的妻子说道。

“那又怎样呢,我和他是正式结婚的,”菲多霞说。“要是他们无法生活在一起,那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这个蠢货呀!‘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如果他娶了她,她可就富了。”

“他说了:‘无论他们把你流放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一起去,’”玛丝洛娃说。“他想去,就让他去吧!他如果不去,也无所谓。我决不会请求他的。他说他马上就要到彼得堡去奔走了。那里所有当部长的全都是他的亲戚,”她继续说,“但是,我反正不需要他。”

“当然了!”柯拉布列娃突然表示同意,一面翻着自己的口袋,但能看出心里还盘算着别的事。“这样好吗,咱们喝点儿酒吧?”

“我不想喝了,”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去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