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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二天清晨聂赫留道夫醒来,回忆起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不禁心里感到一丝恐惧。

但是,虽然他心里害怕,却前所未有的坚信,必须把已经开始的事情做到家。他从家里走了出来,乘马车去找麦斯连尼科夫,请求他允许他到监狱见玛丝洛娃,还有玛丝洛娃让他去探望的那个敏绍夫母子。除此之外,他还想要求允许他去探视博戈杜霍夫斯卡娅,她也许对玛丝洛娃有所帮助。聂赫留道夫是在军团里服役时,认识的麦斯连尼科夫,那时他在军团里当会计官。

他倒是个踏踏实实并且工作十分勤勉的军官,除了军团和皇室之外他什么事都不关心,并且也不过问。聂赫留道夫看他已当了行政长官,还娶了一个有钱而泼辣的女人,这个女人逼他脱离了军队而改任了文职官员。聂赫留道夫去年冬季到过他们家一次,但是这夫妻让他感到十分的乏味,往后就再也没去了。

麦斯连尼科夫看到聂赫留道夫的到来,非常高兴。仍像在军队时一样,他的脸仍然胖胖的而且红红的,臃肿的身材也是那样,穿着精致。那时候他总是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款式新颖的军装或是制服,将胸脯和肩膀紧紧地裹住;如今他穿的还是最新式的文职服装,仍是把他的肥胖身体和突起的宽阔的胸脯包得紧紧的。今天他穿着一身文官制服。虽然他们之间年龄相差了许多,但他们彼此仍然你我相称。

“哦,你来了,太感谢了。我们一起去见我的妻子吧。此刻我恰好有十分钟的时间,一会儿就要去开会了。要知道,我们的上司外出了。我在代管着省里的所有事务,”他说着,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

“我有件事需要您帮忙。”“什么事啊?”麦斯连尼科夫说着话的口气惊愕的、有点儿严肃,好像有所警戒一样。“监狱中有个我非常关注的人,我很想去探视她一下,并不是在公共的屋子里,而是要在办公室里见一面。我期望不限在规定的日期。他们告诉我说,这事得需要你来决定。”

“当然,mon cher,我随时都准备为你做任何事情,”麦斯连尼科夫说道,一边伸出双手来抚摩一下聂赫留道夫的膝盖,好像要缓和自己方才那严肃样子。“这事可以没问题,但是,你知道的,我只不过是一个临时皇帝而已。”

“我想让你给我开个证明,以便让我去和她见见面?”

“您说明的是一个女士吗?”

“是。”

“那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起来的?”“蓄意谋杀。但是,她是被错判的。”

“是啊,这就算公正的审判了,ils n'en font point d'autres,”他说,不知为什么说起法语来了。“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是错的,但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c'estmon opinion bien arrêtée,”他又加上了一句说,表达了他一年来在顽固的保守派的报纸上,各种各样的文章中所看到的一种观点。“我知道你是个自由派。”

“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派,”聂赫留道夫笑嘻嘻地说。他常常感到很奇怪:别人总是想把他归到某种派别里去,无非是因为他说过在审判一个人时,首先要听听他本人的解释,主张在法庭里人人平等,并且主张不要折磨人,打人,尤其是对那些还未经过审讯过的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派。不过我也只知道现在的审判制度即便很差劲,总的比过去还是强一些。”

“那么你的律师是哪一位?”

“我找了法纳林。”

“嗳哟,法纳林!”麦斯连尼科夫皱紧了眉头,回想起就在前一年他在法庭上当见证人时,这个法纳林曾连续戏弄了他达半个小时,引起哄堂大笑。

“我建议你还是别与他共事为好。法纳林est un homme taré。”

“我还有一件事希望你帮忙,”聂赫留道夫又说,没理他的话。“我很久以前曾经就认识一位姑娘,她以前是个教师。她也很倒霉,现在也在坐牢,想和我见一面。考虑再给我开一个许可证,让我也去看看她?”

麦斯连尼科夫稍稍侧头思索着。“她是个政治犯吧?”

“是,他们说她是个政治犯。”

“你看,政治犯是只允许与亲属见面的,不过,我可以给你开一个特别的许可证。Je sais que vous n'abuserez pas.”

“她叫什么名字呢?……博戈杜霍夫斯卡娅吧?Elle est jolie ?”

“Hideuse.”麦斯连尼科夫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来到桌子的前面,在一张标明身份的公文纸上迅速地写下了:“兹特别准许来人德米特利·伊凡内奇·聂赫留道夫公爵,在监狱办公室里和在押的小市民玛丝洛娃以及医士博戈杜霍夫斯卡娅见面,”他在信的下方,又以潦草的花字迹签上他的名字。

“你很快就会知道那里的秩序是个什么样子。在那种地方的秩序是不大容易维持的,因为人太多了,尤其是等待押解的犯人。但是我依然严格地看管。你会看到他们在那里过得很不错的。我们必须善于对付他们才行。我们要一边要关爱他们,一边还要对他们严加管理。”他说着,从长衫的饰着金纽扣、浆得笔挺的白色袖口中,露出戴着绿松石戒指的一只手来,紧握成一个白白胖胖的拳头,“一方面要有关心,同时也还要有强权。”

“啊,这样的事我是的确不知道”,“虽然我到那里只是去过两回,我感到很难受。”聂赫留道夫说。

“我想,你应当和巴赛克伯爵夫人见上一面才对,”麦斯连尼科夫又继续说道,“她已把她自己的全部心血都用在了这项事业上了。Elle fait beaucoup de bien.幸亏她,也许,我不谦虚地说,也幸亏我,一切才都变了,而且变化是那么大呀,现在都看不见了,他们在那里几乎都过得很好。至于法纳林吗,我不认识他,我和他也走的不是一条路,但他是个十足的坏蛋,并且在法庭上竟然说出了那种话来……”

“那么,谢谢你了,”聂赫留道夫说着,拿过那张通行证,没听完他的话就与他告别了。

“那你还去见我的妻子吗?”

“不去了,对不起,现在我没有时间。”

“哦,说实在的,她一定会瞒怨我的,”麦斯连尼科夫一边说,一边把他过去的同事送到了楼梯口。通常来说,若不是头等重要而是二等重要的客人,他一般是送到这里为止,他把聂赫留道夫就归属到这一类的人物里。“要不,你最好还是去一下吧,即使坐一分钟也是好。”

但是聂赫留道夫依然坚持己见。等到听差和看门人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大衣和手杖,打开有警察在外面看守的大门时,他抱歉地说,现在他真是没有时间。

“那好吧,星期四请您务必要来的。那一天是她的接待日。我是一定会告诉她你要来的!”麦斯连尼科夫站在楼梯上向他大声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