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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聂赫留道夫到了法院,在长廊里就碰到了昨天的那个法警,于是向法警询问,昨天被法院审判过的犯人关在了哪里,想要见这个犯人需要得到谁的批准。法警告诉他,这种犯人关在很多地方,在最终判决前,和这种犯人见面必须要得到检察官的批准。“等庭审结束后,再告诉您吧,我会亲自陪您去。”

聂赫留道夫向他表示了感谢,接着向陪审员们的议事室里走去。他刚刚走到那个房间的门口,没想到陪审员们正在从里面走出来,到审判的法庭上去。那个商人依然像昨天一样的快乐,看到聂赫留道夫像老朋友那样地叫他。聂赫留道夫再也不感到反感了。聂赫留道夫很想把他自己和那个女犯的关系告诉那些陪审员。他心里在想,“昨天法庭审判时我就应该站出来,当众宣布自己的罪过才对。”

当他和陪审员们一起走进审判大厅的时候,昨天那样的程序又重新开始了。

“开庭!”那三个有领章的人又出现在高台之上,陪审员们还是坐在高背椅子上,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聂赫留道夫觉得尽管他应该那样做,但是,他也是不会打破这种庄重的法庭气氛的。

今天审讯的是一个破门行窃案件。被告由两个宪兵押到了庭上,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长得消瘦,面色惨白,没有一点儿血色,身穿灰色大衣。他独自坐在被告席的板凳上,皱着眉头看着走进大厅的人们。这个男孩被控告和另外一个同伙一起撬开了一个仓库的锁,从那里偷走了几条破旧的长条地毯,总共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这个男孩的同伙是个钳工,已经在牢狱里死了,所以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受审了。此案的审判工作与昨天一模一样,那个作为证人的警察每当庭长、公诉人、辩护人提问时,总是无精打采地回答:“是的,老爷”,或“不知道,老爷”,大家能看得出他可怜那个男孩,不大愿意说他捉住那男孩的经过。另外一个证人则是失主,就是那几条粗地毯的主人。他明明是个火气很大的人,法庭上问他那几条粗地毯是不是他的,他还很不乐意地说这是他的。但是等副检察官开始问他用那些粗地毯来干什么?他是否很需要那些地毯,他还恼火地回答说:“去他妈的吧,这几条破地毯。我根本不需要它。如果我早知道它们会给我惹出这么多的麻烦来,那我不仅不会寻找它们,反而倒贴钱也可以,免得被人硬拖到这里来受审。”被告自己对一切罪行一律招认,像一只被逮住了的小野兽茫然若失地向四周张望,用紧张的语调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了一遍。案情明明白白,但是副检察官依然像昨天一样耸耸肩,提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还想引诱犯人上钩。庭长像昨天一样,表现出了不偏不向,向陪审员们详尽地解释了一些他们原本早就知道规矩。通过案情,知道了这个男孩本来在一家卷烟厂里当学徒,他被厂主解雇了,一直没有活儿干,到处游荡,仅有的钱也都拿去买酒喝了。这时他遇到了一个像他一样的钳工,已比他更早些丢掉工作,酒喝得更凶。一天深夜他们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撬开了门锁,从那里把首先看到的东西都拿出来。而后他们就被逮住了。钳工不等审讯就已死了。而他就被当作了必须和社会隔离的危险分子受到审讯。

“如果说他是一个危险的人物,那么他和昨天那个女犯人是一样的,”聂赫留道夫倾听着他面前的人们所讲的话,心里想道,“他们是危险的,难道我们就不危险了吗?”“……我自己就是一个好色的人啊,放荡的家伙,骗子手,人们不仅不轻视我,反倒还尊重我,难道就不危险吗?而且,这个男孩现在已被捕了,”“事情很明显,这个男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坏人,和现在这种社会环境有关系,这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的。他之所以会落到现在的这种地步,和现在这种社会环境有关。所以,为了不再出现这样的男孩子,就应当努力消灭产生这种不幸者的社会环境。”

“但是我们现在又怎么办呢?我们只是碰巧逮住这个男孩子,但很明显还有数千个这种人尚没有被逮住。如果我们只把他关入监狱。”

“这样不仅没有造成这类人的社会环境,反倒出现了很多的无聊的机构。这些机构也是众所周知的,也就是工场、工厂、作坊、小饭铺、酒店、妓院。我们不仅没有去取消这些机构,反而觉得这是无可厚非的,于是就鼓励它们,调节它们。我们用这种方式培养出的是上百万的人,但是这以后我们逮住这其中一个,就自认为已经功得圆满,已经保障了我们自己的安全,另外就再也不需要我们去做别的事了,我们就把他们从莫斯科省遣送到伊尔库茨克省去,”聂赫留道夫激动清晰地思索着,此时他坐在上校旁边的椅子上,听着辩护人、副检察官、庭长的各种不同的声音,看着他们那自负的样子。“嘿,这么虚伪,要思考多久呀,”聂赫留道夫接着思索,朝这个大厅里看了一眼,瞧着那些画像、灯、圈椅、军服和那些厚墙壁及窗户,还有这个机构何等的宏大,想到官吏、书记员、看守、差役等等组成的庞大的队伍,这种人整个俄国各地都有。“要是我们把这些力量的百分之一,来帮助那些被抛弃的人,那又会产生一种怎样的效果呢?可如今,我们却只把他们看作是为我们的生活,所需要的一些劳动力而已。是的,当时他家境贫困,把他从乡村带到城市里来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能同情他,帮助他一把就好了,”聂赫留道夫望着那个男孩子病态而受惊的面孔,暗自思忖。“或者,甚至在最后他已经来到了城里,在工厂里工作了十二个小时之后,被他的那些年龄大一些的同伴们拉着来到小饭铺,只要一个人对他说:‘不要去了,凡尼亚,那里可不好’,那个男孩也许就不会去了,也就不会干出什么坏事来了。”

“然而自从他像牛马一样在城内住了下来,度过自己的学徒生活;剃光头发免得生虱子,并且为师傅们东奔西跑地购买东西,在这个时期,从来没有一个人可怜过他。正好相反,自从他在城内居住下来之后,他从师傅与伙伴们口中所听到的,无非都是‘谁擅长行骗,谁擅长酗酒,谁擅长骂人,谁擅长打人,谁擅长贪淫好色,谁就是好样的’这样的话。到了最后,不利于健康的那些劳动、喝酒、淫乱等,使他得了病,糟蹋了他的身体,他就变得头脑愚钝,不醒人世,像在梦里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闲逛,一时的糊涂,闯进了人家的仓库里,从那里带走几条毫无用处的破地毯。这时,我们这些丰衣足食、家财万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仅不去设法清除那些使这个孩子堕落的根本缘由,却还要来惩罚这个孩子,想借此来纠正这种弊端。”“这太可怕了!谁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中分量多的到底是冷酷还是荒唐。但是,要看上去,不管是冷酷还是荒唐,都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聂赫留道夫一心在想着这些问题,已经再听不清周围的发言了。有些想法使得他本人也感到了害怕。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过去就没有看到这种情况呢,为什么其他的人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