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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玛丝洛娃从那个白面包中掏出了钱来,把一张息票递给了柯拉布列娃。柯拉布列娃拿过了息票,看了看,尽管不识字,却相信这耳通目明的美人儿,听她说这张票子值两卢布五十戈比。柯拉布列娃就攀到了炉子的通气洞那儿去,拿出了藏在那里的一瓶酒。这时,玛丝洛娃抖了抖她的头巾和长囚袍上的那尘土,爬到自己的板铺上,开始吃起那白面包来。

“我还为你留着茶呢,可能已经凉了。”菲多霞对她说,从搁板上取下了一个用包脚布包着的白铁茶壶和一个有把的杯子。那茶已经凉了,而且白铁味比茶味还要浓烈,玛丝洛娃还是倒出一杯,用茶水就着面包吃完。“菲那施卡,给。”她喊了一声,撕下一片面包来,递给那个一直瞧着她嘴巴看的那个小男孩。

这当儿柯拉布列娃就把一瓶酒和杯子递给了玛丝洛娃。玛丝洛娃就让柯拉布列娃和美人儿来一起喝。这三个女犯人成了这牢房里的贵族了,因为她们有钱,所以把她们自己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一起分享。

慢慢的,玛丝洛娃又变得活跃起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法庭上的情景来,学着副检察官说话的那腔调,她还说,法庭中所有的人很明显对她很感兴趣,还常常故意走进犯人室里来看她。

“甚至连那个押解我的兵都说:‘他们都是来看你的。’经常就有个什么人跑过来,找个理由到这里来,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压根儿不是有什么了,只是想用眼睛把我吞下去而已。”她笑着说,又摇了摇头,好像有所不解。

“这话说得可是一点儿也没错,”铁路看守人的妻子附和着说,她立刻口若悬河,“这就好比苍蝇看到了糖。他们看到其它的东西都无所谓,但是见了女人就没了命。他们这些人宁肯不吃饭都行……”

“到了这里也照样如此,”玛丝洛娃打断了她的话,“刚才我又遇到了那种事。我刚刚被带进来,就有一帮家伙从火车站过来。他们死乞白赖地缠着我,弄得我都没办法脱身,幸亏那副狱长把他们给撵走。”

“那家伙长得什么样子?”美人儿问。“脸膛黑黑的,长着大胡子。”“我确定是他。”

“他是谁?”“就是谢戈罗夫。看,他刚走过去。”“谢戈罗夫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谢戈罗夫!谢戈罗夫曾两次从服苦役的地方成功逃脱。如今他又被逮住了,肯定他还会逃跑的。看守们甚至也畏惧他,”美人儿说,她和男犯人传过条子,知道监狱里发生的很多事情,“他肯定会逃跑。”

“他跑他的,可他又带不走我们,”柯拉布列娃说,“你最好都告诉,”她转过身去对玛丝洛娃说,“那律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上诉总要递诉状的吧?”

玛丝洛娃说自己一无所知。

此时,火红头发的女人来到了这三个正在喝酒的贵族面前。

“我来告诉你吧,卡捷琳娜,”她开口说,“首先,你得写一个呈子,证明你对判决的不服。随后你就向检察官们提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柯拉布列娃气冲冲地低声对她说,“你这是闻到酒味了吧。不用你多嘴了。大家也都知道该怎么做。”

“我又没有和你说话。你插什么嘴?”“想喝点儿酒了吧?所以你才过来的。”“好了,那就让她喝一点儿吧。”玛丝洛娃说。她向来都是这样的慷慨。“我要让她看看颜色……”

“哼,你来吧!”红发女人说,向柯拉布列娃面前走了过来,“我才不怕你哩。”

“臭囚犯!”“你才是臭囚犯。”“骚娘儿们!”

“我是骚娘儿们?你这苦役囚犯,杀人犯!”红头发女人大喊道。

“告诉你,走开。”柯拉布列娃阴沉着脸地叫道。可是,红发女人反而更往前走来,柯拉布列娃伸出手去,猛地在她那敞开的胖胖的胸部上推了一把。红发女人好像就在等她来这一招,一下子抓住了柯拉布列娃的头发,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正要揍她的脸,被柯拉布列娃制止了。玛丝洛娃和美人儿极力想摆脱那女人,但是红发女人的手一下抓住了那条发辫,不松手。她只在短时间内把头发松了一下,但那是想把头发缠在自己的手上。柯拉布列娃脑袋歪着,伸出一只手来去打红发女人的身体,用牙去咬她的手臂。那几个女人都聚在两个打架的女人的四周,劝阻、嚷着。那两个女人打成了一团。这时女看守听到了喧闹声,就带了一名男看守走了过来。他们把扭打的两个女人狠狠地拉开。柯拉布列娃把灰白头发的辫子弄开了,把几缕揪下的头发拔了出来。红发女人拉拢那被扯破的衬衫,要遮住她那黄色胸脯。这俩女人都在解释着,倾诉着她们的冤屈。

“是的,我知道:这全是酒灌出来的。明天我就告诉狱长,早晚会来整治你们的。我闻到了,这里有酒味,”女看守说,“你们仔细点儿,把那些东西都收拾好了,否则你们小心。我们可没时间废话。你们各就各位,保持安静。”

然而,大家还是没能静下来。那两个女人又互相骂了很长的时间,后来男看守与女看守都走了,那些女人们才开始逐渐安静了下来,躺下准备睡觉。

“你们两个苦役犯聚在一起了。”那红发的女人在房间另外一端的板铺上突然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每一句话都带着刁钻古怪的骂人话。“你当心不要自讨苦吃。”柯拉布列娃立刻回应道,也掺了一些骂人的话。接着两个人便都不做声了。“如果不是他们拦着我的话,我早已把你的眼睛给扣出来了……”红发女人又闹了起来,柯拉布列娃立刻又制止她。接着又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是开骂。后来的间隔愈来愈长,最后两人便完全没声音了。

大伙儿也都上床睡了,有的人已经发出了鼾声,只有那老太婆一贯祷告很长时间,这时依然跪在圣像的跟前。还有那教堂执事的女儿,等女看守一走,就又从床上跳了下来,在牢房里踱来踱去。玛丝洛娃没有睡着,头脑里在想着目前她已成了苦役犯。但是她仍不甘心这件事。柯拉布列娃原本是背对着她躺在那里的,这时又转过身来。

“真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的呀,”玛丝洛娃小声地说,“其他人做了坏事,没什么事,我却要无缘无故地受这份洋罪。”

“请不要难过了,姑娘。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活下去。你也一样,一定会活下来的。”柯拉布列娃在安慰她说。

“我知道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但是我仍感到很窝火。我不应该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过好日子了。”

“人是不能抗拒上帝的,”柯拉布列娃也叹了口气说,“人是不能反对上帝的。”“这我也知道,大妈,但是这未免过头了。”她们有一阵子都没有说话。“你听到了吗?这又是那个骚货。”柯拉布列娃说,从房间的另一端的板铺上,传过来的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就是那个红发女人竭力忍住的痛哭声。红发女人之所以痛哭,就是因为刚才她受到了辱骂,而且被打了,但是她那么想喝口酒,又没喝到。她之所以哭,是因为她这一生除去责骂、嘲弄、侮辱、挨打之外,什么都没有见过。她回想起往事来,不禁伤心极了,总认为没人在听她说话,就放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也真是太可怜了。”玛丝洛娃说。“可怜是可怜,但是她也不应该跑过来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