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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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虽然一块很小的地方容纳了几十万人,竭力将他们所居住的那个地方糟蹋得脏乱不堪,虽然他们将石块埋进土里,使花草树木无法生长,虽然长出的青草皆被除掉,虽然四处散发漫着煤炭与石油的气味,滥伐树木,驱逐所有的鸟兽,但在这座城市里,春天仍然还是春天。

炙热的阳光照在地上,绿草到处生长,无论在林荫道,还是由石板缝中向外钻,到处都是一片葱绿。桦树、杨树和稠李树吐出粘湿芬芳的叶子,椴树上露出很多的幼芽。寒鸦、麻雀和鸽子就像每年春天一样已经在快乐地筑巢,苍蝇爬在墙壁上嘤嘤嗡嗡骚动。花草、鸟儿、昆虫,还有孩子们,全都欢天喜地。而人们,特别是成年人,却总是在欺骗自己和他人,使自己和他人都遭受折磨。人们并没有觉得这个春色媚人的清晨的神圣和他人,他不觉得上帝所创造的人世间是多么美好:人们觉得神圣和重要的,却是他们自己的发明的来驾驭他人的各种手段。

所以,省立监狱办公室里的人们,都觉得神圣和重要的,并不是因为花鸟昆虫以及人们在春天阳光下的愉悦,他们觉得神圣和重要的,却是在昨天接到的那封编着号码、盖了官印、写明案由的那份公函,上边指定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点之前,必须把监狱里关着的那三个受过审讯的罪犯:一男两女,送进法院去受审。两名女犯当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案犯,应当单独押解送审。于是这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根据那个指令,看守长来到女监那脏乱黑暗的过廊。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面容憔悴,长着鬈曲的灰发,身上穿着制服,袖口上镶着饰线,腰里束一条镶蓝边的腰带的女看守。

“您是要提玛丝洛娃吗?”女看守问道,他们一块儿来到长廊上的一间牢房门口。

看守长把铁门弄得哐当作响,开了铁锁,打开了牢门,随即一种比长廊中更加恶臭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喊道:“玛丝洛娃,去过堂!”他随后又带上牢门,在门外守着。

监狱的院子里还散发着比较清新的郊野空气,使人精神气爽,这必是被风吹到城里来的。但监狱过廊里的空气却散满了伤寒病菌,散发着粪便、焦油和腐烂物的恶味,一进来就会使你感到郁闷和颓丧。尽管女看守早已习惯了闻这种污浊的空气,但刚由院子中走进去,也免不了有这种感觉。她来到过廊里,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脑昏沉。

牢房中传出一阵忙乱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在走动并讲着什么。

“我说,玛丝洛娃,别磨磨蹭蹭走出牢门!”看守长冲着牢门喊道。大约过了一会儿,一个身量不高、胸脯丰隆的年轻女子走出牢门来,她扭过身子,站在看守长身边,她里面穿着白衣和白裙子,外面套一件灰色长囚服,脚上穿的是麻布袜子,袜外套着一双囚犯穿的棉鞋,头上扎着白色的头巾,显然有意使几缕卷曲的秀发从头巾下面露了出来。由于长期坐牢她的脸上显出苍白的面色,就如同地窖中马铃薯的新芽。她那两只不大但很宽的手和丰满的脖子也是那么苍白。在那苍白黯淡的面庞衬托下,虽然她的眼皮有些浮肿,而且还有一只眼睛有点斜,但她的眸子却格外黑亮和灵尖。

她挺着那丰满的胸脯站在那里。她来到了过廊上,稍稍抬起头来,盯住看守长的眼睛,停下脚步来,等待着给她的命令。看守长正要关上牢门,这时一位没戴头巾的灰头发的老太婆由牢门中探出了她那张惨白、严肃、长满了皱纹的脸。老太婆向玛丝洛娃说了些什么。看守长将老太婆的头推了进去,那头一下就不见了。牢房中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大笑声。玛丝洛娃微笑地,回过头去看了看牢门上的小窗子。老太婆从里面奔到窗口,沙哑着嗓子说:

“别和他们啰嗦,认定一种就行了。”“不过就是盼着有一个结局,还会糟到哪儿去。”玛丝洛娃说,摇摇头。“肯定的,结局只能有一个,不可能有两个。”看守长接道,显现出当长官的人自以为说话特别幽默的神情。“跟我来吧!”

老太婆的眼睛从小窗口中消失了。玛丝洛娃紧跟在看守长后面。他们沿着一道石砌的楼梯下了楼,穿过比女监气味更加难闻、场景更热闹的男监,男监牢门上的小窗口都有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看。他们来到了办公室里,已有两名拿枪的押解兵在等着。坐在那里办公的文书将一份公文交给一名兵士,用手指着女犯说:“接收这名女犯。”

这名士兵,红脸堂,长着麻子。他将公文塞进军大衣的翻袖之中,笑嘻嘻地冲着他的同伴,挤挤眼睛,用眼睛打量着那名女犯。随后便带着那女犯下了楼,一直来到监狱的大门口。他们通过大门上的一个小门,把女犯带进院子,然后又走出院墙,沿着石子铺成的大街中央穿过城市。

大街上的行人都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瞧着这个女犯。有些人摇着头,心里想:“瞧瞧,这就是和咱们不同的恶劣行为所带来的下场。”孩子们也惶恐地望着女强盗,惟一可以放心的是还有兵士跟着她,她如今已经无法再干什么坏事了。一个乡下人此刻来到她身边,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递给她一个戈比。女犯一下子满面通红,低下了头,口里还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话。女犯没有躲避人们朝向她的目光,只是偷偷地斜视那些看她的人。人们对她的注意,叫她感到十分快活。室外的空气,和监狱里比起来要清新得多了,这也使她快乐。然而她很久没有走石子路了,并且穿着沉重的囚犯棉鞋,她的脚感到疼痛。她尽可能地把脚踩得轻一些。女犯经过一家面粉铺时,还险些踩到一只蓝灰色的鸽子,它们呼啦啦飞起来,振动翅膀,从女犯耳旁飞过去,为她带来一阵凉风。女犯笑了笑,又使她想起了眼下的处境,她长吁了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