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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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聂赫留道夫站在渡船边上,眺望着宽阔而又湍急的河水。眼前不停的有两个画面在闪现:一个是满脸怒容的生命垂危的克雷里佐夫,他的头被大车颠簸得不停摇晃,另一个是卡秋莎,她步伐轻快地和希蒙森一块儿在路边不停地向前走。前面,克雷里佐夫生命垂危而又不愿立即死去,那是沉痛而悲伤的。后面,精神抖擞的卡秋莎获得希蒙森这样—个人的恋情,如今已经踏上了一条稳固的幸福之路,这本来是应该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聂赫留道夫却感到了有一点难受,并且还难以克制这样的感觉。

城里传来奥霍特尼茨克大钟的鸣响的声音,响亮的钟声和颤动的钟声在河面上荡漾着。站在聂赫留道夫的身边那车夫和所有赶大车的都摘下了帽子,在胸前划了着字。只有一个矮个子、头发乱蓬蓬的老人除外。他站得比其他人都靠近船的栏杆,起初聂赫留道夫并没有留意到他。这时老人抬起头,眼睛直瞧着聂赫留道夫。这老人上身穿着一件打过补钉的褂子,下身穿一条粗呢长裤,脚蹬补过的破旧的长筒靴子。他的肩上扛着一个不算太大的口袋,头戴一顶很高的破了的皮帽子。

“老头子,你干什么不做祷告?”聂赫留道夫的车夫问他,同时把帽子戴好,并拉正。“你难道没受过洗?”

“你让我跟谁祷告哇?”头发乱蓬蓬的老人生硬地顶了他一句,他的话说得非常之快,但是吐字却很清晰。

“人人都知道,当然是向上帝祷告了,”车夫含嘲带讽地答道。

“那你给我指指看:他在哪儿?这上帝到底在什么地方啊?”老人的神情看上去那么严肃而坚决,车夫觉得自己碰到了一个倔脾气的人了,不自觉的有些心虚。但是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竭力不住地说话,不愿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丢面子,于是急忙回答道:

“在什么地方?谁不知道上帝在天上。”“你到那里去过吗?”“不管有没有去过,所有人都知道应当向上帝祷告的。”

“谁在什么地方见过上帝。上帝是由活在父亲心中的独生子说出来的,”老人严肃地皱紧了眉头,又急急地说道。

“看样子,你不是一个基督徒,但你崇拜洞穴。那你就向洞穴祷告好了,”车夫说着,把马鞭杆子插到了腰间,把拉边套的马的皮套包扶正了。

有一个人便笑了起来了。“那你信什么教呀,老大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问道,他站在船旁的一辆货车边上说。“我不信教。因为除了我自己可以相信对我谁都不相信,也不可信。”老人依然又急速又肯定地答。“但是一个人是不能只相信自己的?”聂赫留道夫说,也插入了这场交谈中。“这样做可能会犯错的。”“我这一生就从来没犯过错,”老人摇摇头,断然地回答道。

“那世界上为什么不定期会有各种各样的宗教呢?”聂赫留道夫问。

“世上有之所以有各种各样的信仰,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他人而不信自己。我以前也是相信他人来着,找不到,就像走入了原始森林似的找不到方向。弄得我晕头晕脑的,心中想再也找不到出路了。有信老教的,有信新教的,有信安息会的,有信鞭身派的,有信教堂派的,有信奥地利教派的,有信摩洛坎教派的,有信阉割派的。每一种教派都夸耀自己好。实际上他们都是在地面上胡乱地爬动,就像瞎眼的‘库佳塔’。信仰也多种多样,但是灵魂却是只有一个。你有,我有,他也有。那每个人只要相信了自己的灵魂,大家就会同舟共济的。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本色,大家就会齐心协力了。”

这老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亮,不时地向四周张望着,显然想吸引更多的人过来。

“那么,您这样的说教已经很久了吗?”聂赫留道夫问他。

“我吗?是很久了。就是因为这我整整遭受了二十三年的迫害。”

“他们是如何迫害您的呢?”“以前他们是怎样迫害基督的,今天他们也就怎样来迫害我。他们逮住了我,把我送上法庭,送到教士那里,送到读书人们那里,送到法利赛人那里。他们还把我关进了疯人院。但是他们根本拿我无可奈何,因为我是不受任何约束的。他们问我:‘你叫什么?’他们以为我会为自己取个名字的。事实上我不需要什么名字。我已经抛弃了一切:我既没名字,也没住所,更没祖国,说到底我是一无所有。我就是我自己。我叫什么?我就叫人。‘那你多大年纪了?’我就说,我没有算过,再说也无法去计算,因为我过去一直存活于世,今后我也要一直地活着。他们说:‘你的父母是谁呀?’我说,不,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在我眼中只有上帝和大地。上帝是我父亲,大地是我母亲。他们问我:‘那你是否承认沙皇呢?’我为什么不承认呢?因为他是他的沙皇,我是我的沙皇。他们说:‘没法和你沟通。’我说:我也没邀请你来和我说话呀。他们就是这样的来折磨我的。”

“那您现在去什么地方呀?”聂赫留道夫问。“上帝让我去什么地方,我就去什么地方。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可干我就要饭,”老人看到渡船就快要靠岸了,于是停下来,得意的看了一下这些听他讲话的人们。

渡船就在对岸停泊下来,用缆索绑住了。聂赫留道夫掏出钱夹,拿出一些钱给那老人。老人拒绝了。

“这个没用拿。我要的是面包,”他说。“哦,很抱歉。”“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你又没有欺负我你也不欠我的。何况,想欺负我的话也不可能,”老人说着,俯身把先前卸下的背袋又扛到了肩膀上。此刻,聂赫留道夫的驿车早已套好,上了岸。

“您何必和他说那些没用的,老爷,”车夫等聂赫留道夫已经付给了那些强壮有力的渡船工人们几个茶钱,并坐在驿车上的时候,对聂赫留道夫说道。“对啊,他也只是一个不正派的流浪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