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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聂赫留道夫经过一条用木板铺的路,来到院子里那最小的房子门口。

“他到了,长官。”外面的士兵向里面报告说。“嗯,那就让他进来吧!”一个气呼呼的声音道。“请您从这扇门进去吧,”那士兵说完,便又继续烧着茶炊。

房间里有一个军官正坐在桌子的旁边,面色微红,淡黄的唇髭长长的,身上穿一件奥地利式的短大衣,紧紧地裹住他那宽大的胸膛和肩膀。桌子上铺着桌布,放着吃剩下的饭菜和两个空酒瓶。在这个温暖的屋子里,除烟草味之外,还浓浓地弥散着一种难闻的劣质香水的味道。军官看到聂赫留道夫进来,微微地起了下身子,带着疑问的表情盯住了来人。

“您有什么事吗?”他问,不等对方回答,又冲门口喊了起来:

“别尔诺夫!茶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喝上哇?”“马上就好了。”

“我这就给你点厉害瞧瞧,好让你牢记在心中!”军官叫嚷道,一双眼睛闪露着凶光。

“送来了!”那士兵一边喊着,边端上茶炊走了进来。聂赫留道夫等着士兵把茶炊摆放好之后,军官就开始烧茶。他从旅途食品箱里取出了一个盛放白兰地的长颈玻璃瓶和一些阿尔伯特饼干,然后全都放在了桌布上,这时才回转过身子来对聂赫留道夫说道:“我什么地方?”

“我请求您批准我去见一个女犯人,”聂赫留道夫说着,还站在那里。

“是政治犯吗?这是法律所不允许的呀,”军官说。“不是政治犯,”聂赫留道夫说。“但是,您坐下来谈吧,”军官说。聂赫留道便坐了下来。

“她不是政治犯,”他又重复了一遍,“她是经过上级长官批准,才和那些政治犯住在了一块儿的……”

“噢,知道了,”军官插话道。“是那个黑皮肤的小女人吧?好,可以按你说的办。您抽烟吗?”他把那盒纸烟往聂赫留道夫面前推了一下,然后小心地倒满两杯茶水,把一杯推到聂赫留道夫的面前。“请用茶,”他说。

“多谢。但是我想看看……”

“有的是时间,我派人把她带来见您不就得了。”

“但是能否让我去他们的住所看望她,行吗?”聂赫留道夫说。“去政治犯那里?这不符合法律上的要求的。”

“我已经获准去过不止一次了。换句话说,要是您怕我给政治犯带什么物品的话,我可以通过她来转交。”

“哦,那不行,她要被我们搜抄身的,”军官说,又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人很不舒服。“那么,您可以先搜查我一下嘛。”

“哦,不搜也行,”军官说着,把酒打开,把酒瓶放到了聂赫留道夫的茶杯前面。“来一点,好吗?哦,那随您的便。不管是谁,凡是住在西伯利亚这个地方的人,如能看到一个有教养的人,就会高兴得不得了的。说实话,我们这一行,真是够苦的。一个人本来已经习惯了另一种生活,如今却到这来过这种日子,可真是太苦了呀。要知道,人家对干我们这一行的的确有很大的成见,一提到押解官什么的,不必说,肯定是一个粗俗的人,但是他们就不想一下:我们这类人来到这个世上来,或许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

这个军官那通红的脸、那香水味、戒指,特别是他那种令人不悦的笑声,使聂赫留道夫非常反感。但在今天,他不准自己轻视的态度对待准则个人,并且觉得一定要和每个人“一本正经地”讲话,这就是他给自己确定的对待人的标准态度。聂赫留道夫听了这些话,并了解了军官的精神状态,于是严肃地说:

“我想,您可以想办法减少犯人的苦难,这样可以心安些,”他说。

“他们哪里会有什么悲痛可言啊?他们其实就是一样的。”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吗?”聂赫留道夫说。“他们还不是和大家都一样。甚至他们当中还有无辜的人呢。”

“当然,他们之中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有。没人可怜他们。其他的押解官丝毫不会心慈手软的,可是我,尽力而为吧。宁愿自己受些罪,也不愿让他们多受苦。别的押解官一遇到点儿什么事,立即就按照法律行事,要不就干脆开枪,但是我总是同情他们。还要为您再倒些茶吗?您再喝点吧,”他说着,又为他倒上茶。

“您想要见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问。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沦落到一家妓院,在那里受到了控告,说她犯了投毒杀人的罪。其实她是个挺好的女人,”聂赫留道夫说道。

军官点了一下头道:“是啊,经常会有这种事。我对您说,在喀山就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名字叫爱玛。她本来是个匈牙利人,却长着一双地道的波斯人的大眼睛,”他接着说,回想这件事而还禁不住笑了。

“她那模样可真是漂亮呀,与那些伯爵夫人不相上下……”

聂赫留道夫打断了军官的话,又转到原来的话题上来。

“我想,趁您现在管他们,您可以给他们一些关照的。无疑,您要是这么做了,您就会感到很快乐的,”聂赫留道夫说,尽可能地把话说得清楚一些,就像和外国人或小孩儿说话似的。

军官一对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聂赫留道夫,显然迫切地希望叫他赶紧把话讲完,好让他继续刚才讲的事。很明显,那个女人的故事让他非常感兴趣,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对,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他说。“我的确很同情他们的。但是我很想和您继续谈一下那个爱玛。您猜她做了什么事了?……”

“我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聂赫留道夫说,“我实话对您说,虽然以前我也是那种人,但是如今我已经非常憎恨这种人的做法。”

军官惊奇地看看聂赫留道夫。“那您要再喝些茶了吗?”他说。“不用了,谢谢。”“别尔诺夫!”军官又叫喊道,“你领这位先生去见瓦库罗夫。告诉他让这位先生去那个单独囚禁政治犯的房间里,可以让他在那里一直呆到点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