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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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李将军错认舅,刘氏女诡从夫(2)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分付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眉批:本色之甚。】,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傍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傍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眉批:真难为情。】,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眉批:真难为情。】。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眉批:本色之甚。】。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旁批:如画。】。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象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眉批:祢衡之所以服黄祖也。】”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眉批:此亦要紧。】,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勾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

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时刻难过【眉批:其难为情。】?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栏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娘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旁批:伤心。】,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字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拭泪读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

又见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