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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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醒世恒言(24)

却说那女儿,虽然不读诗书,却也天生志气。多时听得母亲三言两语,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懒。今日与他讨取聘钗,明知是退亲之故,并不答应一字,径走进卧房,闭上门儿,在里面啼哭。朱世远终是男子之辈,见貌辨色,已知女孩儿心事,对浑家道:“多福心下不乐,想必为退亲之故。你须慢慢偎他,不可造次,万一逼得他紧,做出些没下稍勾当,悔之何及!”柳氏听了丈夫言语,真个去敲那女儿的房门,低声下气的叫道:“我儿,钗子肯不肯繇你,何须使性?你且开了房门,有话时,好好与做娘的讲,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儿初时不肯开门,柳氏连叫了几次,只得拔了门擅,叫声:“开在这里了!”自向兀子上气忿忿的坐了【眉批:描写逼真。】。柳氏另掇个兀子,傍着女儿坐了,说道:“我儿,爹娘为将你许错了对头,一向愁烦。喜得男家愿退,许了一万个利市,求之不得。那癞子终无好日,可不误了你终身之事?如今把聘钗还了他家,恩断义绝。似你恁般容貌,怕没有好人家来求你?我儿休要执性‘快把钗儿出来,还了他罢。”女儿全不做声,只是流泪。柳氏偎了半晌,看见女儿如此模样,又款款的说道:“我儿,做爹娘的,都只是为好,替你计较。你愿与不愿,直直的与我说,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过意。”女儿恨穷道:“为好,为好!要讨那钗子也尚早!”柳氏道:“阿呀!两股钗儿,连头连脚,也重不上二三两,什么大事。若另许个富家,金钗玉钗都有。【眉批:君子见义,小人见利。】”女儿道:“那希罕金钗玉钗!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随身殉葬的,休想还他!”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柳氏没奈何,只得对丈夫说,女儿如此如此:“这门亲多是退不成了。”朱世远与陈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亲,只为浑家絮聒不过,所以巴不得撒开,落得耳边清净。谁想女儿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欢喜,便道:“恁的时,休教苦坏了女孩儿。你与他说明,依旧与陈门对亲便了。”柳氏将此言对女儿说了,方才收泪。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儿执意不肯之情,说了一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随即往陈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从,愈加欢喜,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然虽如此,只怕小儿病症不痊,终难配合。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敢奉命了。”

闲话休题。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着盘缠,请他来看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眉批:庸医每每如此。】。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余,医家都说是个痼疾,医不得的了。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医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人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丈母都肯,只为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晓得孩儿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道:“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休牵挂这些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青道:“待你丈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

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朱世远展开念道:

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他人美少年。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眉批:好人多被转念所误。】。口里虽道:“说那里话!还是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爱俯从则个,庚帖仍旧纳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权时收下,再容奉复。”陈青送出门前。

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口向我说决要退婚。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抄了若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间灯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了浑家,说道:“适才闻得女孩儿啼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女孩儿好好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朱世远披衣而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不答应,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气力,一脚把房门踢开,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灯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这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下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语云:

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

细详签意,前二句已自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

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护祐。况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个眼,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不知妈妈心下如何?【眉批:此见最当。】”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眉批:若非多福舍生殉节,阿婆亦未必慨然。】”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事有凑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来,恰好王三老在门首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汉曾说过,只管撮合,不管撒开。今日大郎所言,是仗义之事,老汉自当效劳。”朱世远道:“小女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乎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为两亲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方便。陈青听得王三老到来,只认是退亲的话,慌忙迎接问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亲家处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陈青道:“今番退亲,出于小儿情愿,亲家那边,料无别说。”王三老道:“老汉今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陈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慌,“留女儿在家,恐有不测,情愿送来伏侍小官人。老汉想来,此亦两便之事。令亲家处脱了干纪,获其美名。你贤夫妇又得人帮助,令郎早晚也有个着意之人照管,岂不美哉?【眉批:更说得透彻。】”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将柬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诗。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从,必然送了他性命,岂不可惜!”陈青道:“早晚便来回复。”

当下,陈青先与浑家张氏商议了一回,道:“媳妇如此性烈,必然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夫妇之间,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就是孩儿无命,也不绝了我陈门后代。我两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眉批:又进一层。然则完亲有六善焉:全亲谊,一也;成妇节,二也;父母安心,三也;舅姑获助,四也;事夫有人,五也;传嗣有望,六也。】”当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之诗,顿口无言。陈青已知儿子心肯,回复了王三老,择下吉日,又送些衣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乐,娶过门来。街坊上听说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新闻传说,道:“癩虾蟆也有吃天鹅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闲汉,编为口号四句:

伯牛命短偏多寿,娇香女儿偏逐臭。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之后,十分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见得?着意殷勤,尽心伏侍。熬汤煮药,果然味必亲尝:

早起夜眠,真个衣不解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衣裳血臭脓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娇儿,只少开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雨云休想欢娱,岁月岂辞劳苦?唤娇妻有名无实,怜美妇少乐多忧。

如此两年,公婆无不欢喜。只有一件,夫妇日间孝顺无比,夜里各被各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衾共枕之事。张氏欲得他两个配合雌雄,却又不好开言。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我儿,你枕头龌龊了,我拿去与你拆洗。”又道:“被儿也龌龊了。”做一包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枕头在床,明明要他夫妇二人共枕同衾,生儿度种的意思。谁知他夫妇二人,肚里各自有个主意。陈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个长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朱小娘子肚里又道:“丈夫恁般病体,血气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头而睡【眉批:一对忠厚肝胆,真是夫是妇也。】。是夜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娘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灯下还做针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寝。当夜多寿与母亲取讨枕被,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朱氏将自己枕头,让与丈夫安置。多寿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窝,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旧两头各睡。次日,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不肯勾搭儿子干事,把一团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影射的发作了一场。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难解?惟恐伤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泪【眉批:贤哉妇也,难得难得。】。陈小官人也理会得了几分,甚不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