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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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警世通言上篇(5)

却说守门官延捱了半晌,方请苏爷。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勉强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恐远路风霜,休得过礼。”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荆公用手扶住道:“子瞻为何?”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公道:“你见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荆公道:“目中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予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茶罢,荆公问道:“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试,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巫峡。”

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昧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至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事,幸子瞻光顾。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眉批:气杀人。】。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东坡鞠躬道:“晚学生怎么敢?”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僭妄。也罢,叫徐伦把书房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但凭于左右橱内上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答应道:“这个晚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东坡使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揭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道:“’窃已啖之矣。‘可是?”东坡道:“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东坡不曾看得书上详细,暗想:“唐人讥则天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君,或者差人问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说’窃已啖之矣‘,文理却接上面不来。”沉吟了一会,又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不如一实。”答应道:“晚学生不知。”荆公道:“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眉批:气杀人。】?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末灵帝时,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后有一人姓刘名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夜晚求欢,刘玺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将,并无忌惮。酒后,露其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刘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答道:’窃已啖之矣。‘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樵人窃听,遂得其详,记于《汉末全书》。子瞻想未涉猎?”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荆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久闻子瞻善于作对【眉批:气杀人。】。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瞻妙才。”命童儿取纸笔过来,荆公写出一对道:

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州润州经过么?”东坡道:“此是便道。”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东坡答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对之。”苏州对云:

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润州对云:

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些酶臢,终惜其才【眉批:此老毕竟良心还好。】。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作诗戒世云。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又把子瞻嗤。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第四卷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衣澹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心。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教、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已,乃酰平帝,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任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丁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自,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予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几件新法?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

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馈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雾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奠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自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喻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锺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