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星期二多云
今天上午“纪念老院长大会”还有“加入委员会宣誓仪式”在礼堂举行。礼堂的内部经过大翻修,条件比外界最好的剧场还要好——新的灯具使里面更加的明亮,全新的高级音响系统也远非从前可比。在主席台的后面挂着巨幅的老院长的画像。这东西从前在孤儿院里可以说除了厕所,每个房间都有,现在就只挂在礼堂的外面和这里了。
整个大会分三部分,先是刘向智的发言,然后是委员会的新成员入会仪式,最后是余兴节目,文艺组孩子们的表演和电影。
在刘向智发言的时候,我和文艺组的孩子们正在后台准备节目。我在后台看到主席台上大约三分之一的院领导没有出席,而那些出席的,大多是没有实权,只有名誉头衔的退休教师。掌握实权的干部有的虽然出席了,也是坐在那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比如李大虎等人。赵,胡两位副院长坐在实权干部和退休教师交界的地方,低头看着他们的发言稿。
刘向智在发言里大谈老院长对孤儿院的贡献,对老院长的残暴一带而过,还把那些错误的原因都推在了刘向勇身上——比如有些人明明就是老院长下命令迫害的,也硬说是刘向勇的主意。刘向智强调在新时期也要坚持按照老院长的思想为孤儿院的孩子们办实事,等等诸如此类的套话。听了他的发言我觉得这种活动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但是有几个退休的老教师边听刘向智的发言边擦眼角,似乎很感动。我对这种怀旧情绪丝毫不能理解,他们都亲眼见过老院长时代这里是什么样子,而且他们都被送到砖厂强制劳动过,怎么还能怀念起那个当年迫害他们的人?是不是老院长洗脑的技术太高超,留下后遗症了!
和刘向智的发言相比,胡赵两位副院长的发言火药味道要浓得多。他们在发言中谈了孤儿院的思想建设,特别是杨副院长,身为委员会的会长,他说孤儿院里的委员会里有腐败的苗头,一定不能大意,要求委员会的成员从自身做起,严格自律。他们发言的时候气氛比较尴尬,那些按照这里的传统“该”鼓掌的地方掌声稀稀落落。可能是大部分人都在犹豫到底该不该鼓掌。刘向智在台上的表情也很微妙,开始还左右看看,后来干脆板着脸拿起文件自己看了起来。
进行“委员会入会仪式”的时候,发生了一段插曲。在杨副院长宣读这次的入会人员名单的时候,一个退休的老干部突然站起来抢过话筒,大声吵,说一个孩子平时表现不好,不配成为委员会的一员。后来李婷告诉我这个退休的老干部姓王,最早是孤儿院保卫科的科长,资格比刘向智还要老,一向以他的倔脾气著称。而他说的那个孩子叫小虎,是李大虎的弟弟。
“我今年已经七十多了,我什么也不怕!有些事情,该说就得说!”老王紧紧抓住话筒,大声喊着,“让一个平时表现平平的人凭关系加入委员会,这是倒退,是腐败!”
李大虎听了老王的话,立刻跳起来,但是被刘向智拉住了。刘向智对旁边的保安说:“先送王老师下去休息!”旁边的保安立刻上来架住老王,并把他往台下拖。老王一边挣扎一边喊:“再不管管,幸福苑就要完了。”
可能事情来得太突然,台上台下一片寂静。刘向智立刻抓起另一个话筒:“我一向主张有话明说,大民主嘛。但是要分时间和场合。今天王老师有些激动,请大家理解他。他也是为了我们幸福苑好嘛。至于他说的所谓的腐败问题,我向大家保证,我一定会调查的!”刘向智话音一落,掌声响了起来。随后仪式照常举行,今天加入“委员会”的孩子们在台上站成一排,面对老院长的巨幅画像,在杨副院长的带领下朗读加入委员会的誓词:我志愿加入幸福苑委员会,拥护委员会的纲领,遵守委员会的章程,履行会员义务,执行委员会的决定,严守委员会的纪律,保守委员会的秘密,对委员会忠诚,永不背叛。——看着孩子们脸上严肃的表情,我心中既感到好笑又感到悲哀,心想要是在老院长的画像前摆上供桌和贡品,这整个就是港台警匪片里的黑社会入会仪式。悲哀的是在老院长的那一套建设理论完全崩溃的今天,院方还守着那套理论不放,还在给孩子们洗脑,仍然把权威建立在谎言之上——但是反过来想想,除了谎言和残暴,这个委员会还有什么?
想到这儿,我在后台对李婷打趣说:“从前这里不是挺讲团结的吗?是不是在我离开的这三年多这里的人都吃了枪药,连入个会还要吵一下;还是这委员会实在太伟大,一般人都进不去?”
李婷白了我一眼,指了指正在准备节目的孩子们:“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个。再说你自己那火爆脾气谁比得上?还好意思说别人!”
文艺演出开始后,起初没有到的干部也都陆续进场,坐在台下前排观看演出和电影,好像他们今天是专门为了看节目来的。
今天的演出很成功。在之前排练的时候我和孩子们应李婷的要求排练了几首老院长时代的歌曲。说心里话我对这些歌曲实在反感,不过今天的会既然称之为纪念老院长大会,孩子们总不能在台上表演摇滚乐吧?
下午两点多全院人员在新建的食堂里聚餐。我和李婷还有其他的外聘老师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刘向智过来敬酒的时候先是对我们客套了几句,然后说:“各位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我们大家庭的一员了。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孩子们好,为了他们的将来着想。所以请大家不要听信,特别是不要传一些不必要的谣言。有些谣言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沉重打击,因为我们这里是主要靠外界捐款。”其他几个外聘老师立刻表示绝对不会相信谣言的,也绝对不会向外界传播谣言。
刘向智走后大家开始闲聊。我发现其他的外聘老师抱的都是“得过且过”,来这里混饭吃的心态。有个年轻的男老师,姓郑,教英语的,说:“他不让我们传谣言,实际就是让我们对这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现在哪里不是这样?谁管呐。”
一个姓马的女老师说:“昨天张副院长的儿媳妇,就是小韩,又找刘院长去了,说是要承包食堂。”
“那李大虎的老婆能放手吗?”另一个老师问。
“能放手才怪,”马老师夹了一个大肉丸子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想想,小陆守着食堂这个聚宝盆,能撒手吗?其实小韩也该知足了,她负责文具和生活用品采买,不用猜也能知道她捞了多少。唉,人哪,就是不知足。”
“说到挣钱,在这里谁也不如王老师啊,”另一个老师冲我一笑:“人家比我们来的早,现在都成大明星了,出场费一场都好几万哪。”
我懒得去想她这话是夸我还是在挖苦我,低头吃饭喝酒。过了一会我觉得心里难受,没等聚餐结束就溜了出来,自己走到后山散心。站在休闲场上,看着远处的礼堂塔尖上的那颗五角星,我心里思绪万千。从搞摇滚乐到来这里当老师再到进娱乐圈,我给自己的评价就是两个字:失败。我一直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只满足自己生存的欲望。但是每一次尝试的结果都是我焦头烂额。前几天刚回到这里的时候我由衷地高兴,以为这一次自己真的做成了一件事。但是今天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根本就不是表面上人们看到的那样。我只是帮着刘向智把这里变成了另外一个追逐利益的猎场。也许,错的不是他人,而是我。是我太过理想化了,做事情总是一厢情愿,以为事情原本就应该按照我想像的那个样子——只要通过努力,就一定会达到那个理想的状态。其实,让事物达到我心中的理想状态才是错误的。痛苦和黑暗是这世界的一部分,不,是一大部分!这就是现实。而所有的人,总有一天都要屈服在现实面前。
我正在胡思乱想,身后响起了小晴的声音:“王老师,你也在这里啊。”我转过头,小晴拄着拐杖艰难地走过来。
“我在这里转转,你怎么来了?现在可是聚餐时间,不去的话,可要算是违反纪律。”我开玩笑。
“你不是也在这里吗?你也违反纪律了。被人抓到你就帮我说情吧。”我笑笑,没说什么。小晴平时一向是少言寡语,所以今天她脸上的笑容特别珍贵。我们坐在长椅上,小晴递给我一个小塑料袋。
“送你的教师节礼物。”我打开一看,是一副黑色的绒线手套,上面绣着两只粉色的小蝴蝶。“我自己亲自织的。”
“真的?那我可要带上试试看”我一边往手上戴一边说:“冬天的时候有了你的手套我的手就不怕冻了。”
小晴看着我,一脸幸福和得意。我试了半天,发现手套太小了,只能勉强伸进去手掌的一半。小晴看着我的手,脸涨得通红。我见状,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对她故作严肃状,说:“嘘,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离开这几年,两只手胖了不少。”
听了我这话,小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拿着手套仔细看了看,对小晴说:“虽然我不是太懂针织,但是从手套可以看出来你下了不少功夫,真的谢谢你。”
听了我的话,小晴的脸上出现了红晕:“那你怎么谢我啊?”天哪,她不会要我吻她吧?
“你说呢?”我问。
“你让它飞起来吧。”说着,她从一个大些的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个蝴蝶形的大风筝,还有线轴:“我想让它飞起来,但总是做不到。同学告诉我说,放风筝是要跑的。”小晴说着,声音小了下去,低头头看着她自己的双腿。
“没关系,看你王老师帮你放,”我怕她伤心,立刻说:“来,我们现在就开始。”说着,我拿着风筝,在休闲场上把它升上天空,并把线轴交到小晴手里。小晴握着线轴,抬头看着风筝。
九月的天空纯净而明亮。夕阳把霞光洒遍整个休闲场,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风把树叶吹得微微做响,还顽皮地拨弄着小晴的头发。我们在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互相没有讲话,只是看着那只彩色的大蝴蝶在天空中飘呀,飘呀。扭头看着小晴秀丽的脸庞,我突然有种感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
“王老师,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小晴突然开口说。“什么?”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李婷老师,”小晴的眼睛还是紧盯着风筝:“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腿。还有,她还可以每天和你在一起。”小晴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
“不要去盲目的羡慕别人,”我对小晴说:“你也许感觉老天对你不公平,但其实不是这样。”我指着树上的叶子说:“知道吗?这些叶子每一片都不一样,每片叶子都有其他叶子没有的东西。”
“可我没有父母,没有家,我几乎什么都没有。”
“你缺少这些东西,但是你也有别人所没有的。比如,别人永远也唱不出来你唱的那些美妙的歌声,这就是你最大的优势。”
“王老师,你相信人有来世吗?”她怎么突然问这个奇怪的问题?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果有来世,我想当只蝴蝶,飞到一个特别美丽的世界,那里不需要腿,不需要唱歌。”
“你不是很喜欢唱歌吗?”
“从前我只能唱他们让我唱的歌,现在还是一样——每天都在练习,每周都有演出任务。我感到现在唱歌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工作,一种负担,而不是一种需要。”
她的想法竟然和我现在对演出的感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