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两天孤儿院里的气氛可以说是在沉默中紧张到顶点。老师和孩子们都不知道到底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流言蜚语遍布了整个孤儿院,有说刘向勇已经逃跑的,有说刘向勇刺杀老院长后自杀的,有说老院长其实没有死,现在正在后山打游击的,还有人说其实是刘向勇和刘向智联手刺杀了老院长——这些谣言当然都是我无意间听到的,当说这些话的老师看到我的时候,就立刻沉默了。在他们的印象中,我现在已经是刘向智的“亲信”了吧。更有意思的是有些老师竟然在晚上来我寝室和我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是话里有话地向我探听“内部消息”。现在我对“难得糊涂”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会。
刘向智下了命令,孩子们每天的生产活动只进行半天,剩下的半天由教师组织在各自的寝室里学习老院长的语录。而且孩子们的伙食标准也有了大幅度提高。看到这些变化,我为孩子们高兴,起码现在他们能吃饱了。年龄小的孩子脸上有了高兴的神情,年龄大的孩子们脸上的神情是紧张和茫然。
我最担心的大清洗并没有出现,只有两三个刘向勇的亲信被抓了起来。老院长保镖被刺死的情景这几天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我感觉在这孤儿院里处处都是浓浓的血腥味儿。这几天有些从前亲刘向勇的老师的脸上有明显的慌张——让他们紧张一下也好,他们从前仗着刘向勇在孤儿院里享受着特权,现在也该担惊受怕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这几天刘向智似乎在躲着我。他不象从前那样每天和我见面,有时候在办公楼里遇到,他总是很忙的样子,对我敷衍几句就走,颇有些鸟尽弓藏的意味。他是不是以为我会向他提什么物质要求?他要是这样想就错了。
这几天我总想找李婷谈谈,想问问她为什么会和刘向智在一起搞掉刘向勇。问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总找不到适当的机会。李婷这几天也很忙。老院长遇刺的第二天,她就从我的办公室里搬了出去。刘向智给她单独分配了一间办公室。这几天她还经常出入刘向智的办公室,难道她和刘向智的关系不一般?
昨天晚饭后全院师生在办公楼的大厅里紧急集合。刘向智用沉重的语气正式宣布了老院长的死讯,并且宣布要在今天早上举行追悼会和公开审判刘向勇大会。听到这个消息后,全院的人先是一阵沉默,然后群情激愤,高呼打倒刘向勇的口号,喊得声音最大的就是从前亲刘向勇的那几个老师。刘向智给每人发了一套黑衣服,一朵白色的纸花,要求大家在明天的追悼会上整齐着装。
今天早七点,老院长的追悼会正式开始了。大厅里设的灵堂是昨天晚上扎好的。在哀乐声中,很多老师和学生都流下了眼泪,有的还嚎啕大哭,真象是世界末日一般。刘向智在悼词中称老院长是全院师生的伟大领袖和导师,还说要把老院长建设幸福苑的计划进行下去。听了他这话,我几乎一身冷汗,可转念一想,在这样的场合他能不这么说?
老院长带着他的梦想,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幻想,走了。现在在台上念悼词竭力颂扬他的人正是那个杀他的人。我忽然想,如果刘向勇成功了,他会不会也象刘向智一样,在台上给老院长念悼词?
追悼会结束后,刘向智让大家排队来到孤儿院操场的西边。这里已经树立了巨大的标语——公开审判刘向勇大会。
巨大的横幅标语设立在刑架的上方,在刑架上绑着的,正是刘向勇。
正是在这个刑架上,刘向勇惩罚了无数他认为该惩罚的老师和孩子,树立了他自己在这孤儿院里的权威,但是今天,轮到他自己了。
我注意到今天的捆绑方式很特别。往常,被惩罚者都是背着大家绑在刑架上,但是今天的刘向勇是被面对着大家绑在刑架上的。几天不见刘向勇,他的头发花白了。往日那象皮球一样的胖脸颊也凹下一块,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避开众人的目光,他只低头盯着地面。他满脸血迹,身上的白衬衫已经变成灰色了,沾满血迹,有些地方还蹭着泥块,裤子也破了好几个口子,一只脚没有穿鞋。
我和其他老师站在刑架的两侧,孩子们站在刑架的正前方。刘向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厚厚的稿子念了起来。他例数了刘向勇的罪行,有些是我亲眼见到了,有些是我听孩子们讲过的,还有些是我闻所未闻的。刘向智的发言不时被老师和孩子们愤怒的口号声打断。几乎每个孩子都对刘向勇怒目而视,但有少数老师的目光始终没落在刘向勇身上,而只是盯着地面。当刘向智念到刘向勇刺杀老院长的罪行的时候,刘向勇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来,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愤怒,冲着刘向智张开嘴狂喊了起来。但是他只发出一连串没有意义声音。我感到奇怪,仔细向他的嘴里看去,然后立刻就明白了:
刘向勇的舌头被割掉了。
现在我明白刘向智为什么让刘向勇活着参加审判大会又不怕他乱喊了。刘向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愤怒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淹没了刘向勇的声音,刘向勇还在狂喊,直到他的嘴角流出血才停下来。
刘向智示意大家停止喊口号,打了一个手势,三四个孩子从旁边抬着一大筐砖头过来。刘向智走到筐边,拿起一块砖头,说:“这些年来,刘向勇让幸福苑的孩子们每天在砖窑,玩具厂工作。但是你们知道你们辛苦的所得都哪里去了吗?是用来建设幸福苑了?不,不是!都是被刘向勇侵吞了,用来满足他个人的享乐了!”这时候愤怒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刘向智等大家喊过口号,又说:“在这个刑架上,刘向勇迫害了无数人,现在,他要在这里接受正义的审判了!至于他的结局,要我们每个人来决定,这样才公平。现在每人拿一块砖头,如果你觉得他无罪,就从他面前走过,如果你觉得他有罪,那就把他强迫你们背的砖头还给他。”
“砸死他!”人群里突然响起口号声,“砸死他”,“砸死他!”口号一声比一声响亮。在震天响的口号中,刘向智拿着砖头走到我面前:“王老师,从你开始吧。”
我一下愣住了。
“王老师,快点啊。别忘了,你是最喜欢这里的孩子们的。他在这里迫害了多少孩子,你应该比我清楚。现在是让他偿还的时候了。孩子们都在等着呢。”
“砸死他,砸死他!”口号声依然响亮,我看着孩子们脸上的愤怒表情,一种无名的巨大力量推着我接过砖头,向刘向勇走去。我的行为似乎激发了大家更多的热情——不,应该是兽性,那种最原始最残暴的兽性。我身后的口号声更大了。我走到刘向勇面前,举起了砖头,刘向勇抬头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哀求,他的嘴唇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早被我身后的口号声淹没了,血不断从他的嘴里流出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好像放弃了希望似的闭上了眼睛。
“王老师,孩子们等着呢!”刘向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刘向勇是有罪,但这不应该是惩罚他的方法……我心里想着,手中的砖头落了下去,砸在刘向勇的肩膀上。刘向勇哀嚎一声。
“哗……”刘向勇的哀嚎好似兴奋剂一样,人群沸腾了。那几个从前刘向勇一派的老师首先从筐里抓起块砖头冲了上去,孩子们也都争先恐后地抢筐里的砖头冲上去砸刘向勇。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在一边见证这场正义名下的暴力。人群中透出刘向勇的几声哀嚎,但很快就被人群的叫骂声盖了过去。我扭头,只见身边刘向智李大虎和李婷正在面无表情地注视这一切。
几分钟过后,惩罚结束了。刑架的下方只留下一堆砖头,破布和烂肉的混合物。在刑架上,还吊着两条正在晃悠的胳膊——这就是刘向勇剩下的一切。
刘向智走到刑架前,人们纷纷给他让开一条路。他四下看了看,说:“今天,在我们幸福苑的历史上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们幸福苑进入了新的时代。我们将比从前更加的团结,我们的生活也将比从前更好……”
在人群的欢呼声和口号声中,原本应该高兴的我,此时此刻却毫无笑意。
五月七日星期一晴
昨天,又一个工程队开进了孤儿院,据说是为了加快建设新的医务所而到这里来的。看来老院长死后,刘向智要放手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