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星期二晴
尽管老院长的检阅上午十点才开始,但是全孤儿院的人凌晨就开始准备了。辛苦了这么多天,孩子们的脸上依然是兴奋的表情,因为这是一年当中他们仅有的两个节日当中的一个——另一个是新年,春节在这里已经作为旧制度的邪恶产物被清除了。
五月的早晨依然寒冷。孩子们都站在操场上靠近办公楼一侧新搭建的主席台前。不用问,当然是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站在前面。孩子们的队伍里有人举着老院长的大幅肖像,还有一些“全心全意建设幸福苑!”“爸爸万岁!”之类的标语。教师们排成一列,站在孩子队伍的侧面。在主席台的前面,站立的是孤儿院新组建的保卫科。他们都穿着绿色的制服,带着红袖标,一脸严肃。
在等待老院长的过程中,孩子们不停地唱着孤儿院里特有的歌曲。不同的小组之间似乎展开了比赛,一组唱得比一组响亮,仿佛声音越大对老院长和孤儿院的忠诚度就越高。
当办公楼的后门终于打开,老院长在刘向智和刘向勇以及保镖们的陪同下走出来的时候,孩子们的队伍沸腾了。一句句的“爸爸万岁!”“幸福苑万岁!”的口号响了起来。接着沸腾的是教师们的队伍,口号声也响了起来,但总是盖不过孩子们那清脆纯真的声音。没喊任何口号的我和李婷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想在这样的场合和环境,如果一个人想要发声,唯一的选择就是喊和别人一样的口号,因为这时的口号声是如此强大,足以盖住任何不同的声音。
老院长在他保镖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上主席台,向孩子们挥手,这时孩子们仿佛得到了信号,疯狂地向主席台涌去,一边挤一边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喊口号,有些孩子眼里流出了热泪——来到这里这些日子,我现在并不怀疑这泪水的真诚度了,虽然在我看来这种真诚是种悲哀。站在主席台前的保安们和学校的教师们见孩子向主席台涌,连忙组成人墙,把孩子们往外挡。此时我才知道主席台为什么要建得如此之高,否则,狂热的孩子们早就爬到主席台上面去了。老院长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尼料旧式中山装,在主席台上向孩子们挥手。每当孩子们喊一句“爸爸万岁!”之类的口号,他就跟一句“幸福苑万岁”。今天老院长的声音苍劲有力,和他真实的,有气无力的声音截然不同。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在前几天,刘向智让我在学校的扬声系统上加上一台声音效果处理器,他说这是为了照顾孩子们的情绪,给孩子们一个完美的老院长的形象。很显然,今天这效果起了作用,老院长的每一次呼喊都换来了孩子们更热烈的回应。我不知道这种狂热持续了多长时间,但是对老院长来说,这种场面一定很难熬——他的保镖在他的后面紧紧贴着他站着。我看要不是保镖在后面暗暗顶着他,也许他早就堆在地上了。他今天的表现实在让我惊讶,我知道他的身体并不是很好,但是没想到几天不见就虚弱到如此程度。看来前一段教师们中间流传他得了重病的消息是真的。今天这样的场合真是难为他了,身体这样虚弱,还强撑着参加这种仪式。不过,他不正是通过这种仪式来巩固他自己在孩子们心中神一般的地位吗?
过了一会儿,老院长在保镖的护送下回到了办公楼。然后刘向勇就开始讲话。这里的孩子们对这种场面是训练有素的,刘的讲话一开始,孩子们就立刻恢复了平静,而且队列也在一瞬间重新站好了。不用问,刘向勇的讲话还是那些“坚决拥护老院长”,“某项工作取得巨大成就”,“坚决建设幸福苑”的陈词滥调。不过与平时不同的是,今天他的讲话有些潦草,时间也很短,似乎并没有用心准备,这和他平时对老院长的那种专业水平的阿谀奉承有些出入。刘向勇的讲话结束后,是新组建的保卫科和孩子们扎的彩车的游行。先是保卫科的保安们迈着正步通过主席台,然后就是彩车。彩车有十辆,除了两辆老式的军用吉普外,剩下的都是小型货车,他们缓缓地从孤儿院的门口驶到操场来,经过主席台然后再绕操场一圈。彩车上用泡沫塑料和彩纸扎着各种造型,主题当然是反映孩子们在这里的“幸福生活”的。早在前几天看孩子们扎彩车的时候我就想,有这些劳民伤财的钱,真不如让孩子们多吃几顿饱饭。在这个屁大点儿的,孩子们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竟然能看到如此精致的彩车,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但是当我想起孩子们在准备彩车的时候那种如宗教信仰者般的虔诚,又觉得悲哀。
在前几天准备彩车的时候我从孩子们那里得知,往年在游行的时候老院长是坐在主席台上的。今年老院长只是出来和大家招了招手就回到楼里休息了,看来他的身体真是不行了。在观看彩车的时候,老师们时不时地交头接耳,我估计可能都是在讨论老院长的身体吧。这时候我看了看李婷,只见她专注地在看彩车,我小声对她说:“这彩车在别的孤儿院里没见过吧?”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好不容易等到游行结束,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我跟着教师们走进食堂。只见孩子们已经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虽然桌子上摆着丰盛的菜肴,但是孩子们只是看着眼前的饭菜,谁也没动一下。瞅了瞅各个桌子上的饭菜,我估计今天这一顿饭的伙食费至少够这里的孩子们吃几个月。老院长和刘向勇刘向智已经在主桌坐好了,李婷也在,正在那里笑咪咪地和老院长说话。见我出现,刘向智招手叫我过去。我走到主桌旁边,在刘向智身边坐下。
老院长先站起来简单讲了几句,都是“今天我很高兴”之类的套话。他坐下后孩子们都吃了起来,可能是老院长在的缘故吧,孩子们吃饭都很斯文,不像我刚到这里那晚在食堂守夜的两个孩子那么“积极”,场面比我原先想像的要平淡得多。
“今年是你们新老师第一次在这里过节,”老院长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孩子们吃饭,转过头对我们说:“你们感想一定很多吧。”
我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李婷笑呵呵地说:“爸爸,我来到这里,看到这里这么好,看到您为孩子们所做的一切,真的很感动。这里的条件也非常好,孩子们都对我说生活在这里非常幸福。”听了李婷的话,我只觉得恶心,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阿谀奉承这一套?
老院长听了哈哈大笑:“有些新来的老师可不是这么看哦。”
李婷看了我一眼,说:“我从小也和这里的孩子们一样,是孤儿,在外面换了好几个孤儿院,从小到大也算是颠沛流离,吃过苦,我的看法和其他老师的看法当然不一样……”
“所以我才让李婷负责早请示,晚汇报的思想工作”刘向勇立刻接话:“由李老师这样和这里的孩子们有类似经历的人负责,才能让人放心,避免出现腐朽思想的苗头。”
“嗯,”老院长点头,同时看了我一眼:“我总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有些老师啊,才到这里几天,还没了解,就左一句牢骚,右一句抱怨,这种工作态度可是要不得哦。”
听了老院长的话,我血往上涌,真想站起来就走,可是又一想,上次在他房间里和他争执就已经坏了刘向智的事,这次还是小心为好。所以我沉默不语,低头吃菜,装没听见。
刘向智可能看出我脸色的变化,忙对老院长说:“为了准备这次文艺汇演,王老师出了很大的力气,每天都和文艺组的孩子们排练到很晚。孩子们在给您准备文艺节目的时候都非常积极。”
老院长听了这话,点头不语。
刘向勇在餐桌上的表现大出我的意料。本来在我预想当中他会和平时一样,大拍老院长的马屁。但事实是他在餐桌上除了一两次向老院长敬酒和接李婷的话以外,就没怎么说话。虽然他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但隐约间透露出有心事的样子。
不知道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需要休息,老院长只吃了几口就站起来,说:“我吃好了,你们别着急,慢慢吃。”说着,就在保镖的护卫下,走出食堂,刘向智立刻起身跟了上去。刘向勇低头吃了几口,也带着两个保镖和李大虎离开了。餐桌上指剩下我和李婷。我看着李婷,说:“你在那里学得这么会说话,刚才受表扬了,现在心情不错吧。”
她看我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仿佛在笑我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就放下碗筷走了出去。其他桌上的老师仿佛觉察到主桌的气氛不对,时不时地往这边快速地瞄一眼。看着其他老师的眼神,我心里来了气,想管他什么气氛对不对呢,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除了那次刘向勇为拉拢我请我吃顿好的外,每天白菜汤都把我脸色喝绿了,今天我就放开了。再说今天难得的是桌子上竟然还有几瓶啤酒和白酒。
吃过中午饭我想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睡一觉,晚上在办公楼的大厅里还有文艺节目演出,我要为孩子们伴奏。这几天也没睡个好觉,赶时间补一下比较好。我刚要离开,一个老师跑过来,告诉我说老院长让我过去,陪他在孤儿院里巡查。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老院长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既然他让我去,我就去吧。
等我赶到办公楼大厅的时候,老院长和刘向勇刘向智已经在那里观看“成果展示”了。我和老院长打了个招呼,就陪着他一起看了起来。娜娜是这次成果展览的讲解员,她用愉快而高亢的语调给老院长讲解——比如院里的孩子在某某科目上连续几次考了高分,在生产上连续某某月创了产量的纪律,还有孩子们生活水平的展示,照片上的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有的孩子笑着接受体检,还有我和孩子们在笑着上音乐课。(我现在已经没有刚来时的愤怒,心中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连最高领导在这里也不能幸免,照样被愚弄。)看着这些“成果”,老院长兴致很高,一边微笑一边点头。有时候还得意地看看我——也许他让我陪他来看这个成果展览,就是要证明他的理论和主张是正确的?看来他对那天我在他房间里说的话耿耿于怀,今天是特地让我见识见识他的“幸福苑”的伟大“成果”了。在参观结束的时候,老院长对我说:“怎么样,看了今天的成果展示,你很有感想吧。”我刚要张嘴告诉他院方是怎么造假骗他的,但是看到站在他身后,刘向智向我使的眼色,只好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说:“成果确实和外边不一样。”老院长说:“你笑得勉强,可见还是不服气,不过不要紧,我们这里制度的先进性不是马上就能体现出来的。”
晚上六点钟文艺节目准时开始。在节目开始之前,演员准备的时候,娜娜突然不见了。我立刻让文艺组负责演出的孩子们到处找,但是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也许她象风和小呆那样逃走了?但是以她在这里的生活条件和她与刘向勇的关系,逃跑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确定她不在宿舍里之后,我只好把这件事情悄悄告诉了刘向智。刘向智听到了这个消息,反而一脸镇静,对我说:“你把她负责领舞的那个节目取消就行,剩下的节目一切照常”。
“可是那个节目是最后的压轴节目,如果取消,刘向勇还不大发雷霆?”刘向智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你就别管了,按我说的办。”
晚上的演出一切顺利。说实话,孩子们的节目水平非常高——这里的孩子们在排练时非常认真,甚至有些时候他们的认真态度连我都自叹不如。
每当我在演出间隙在幕后向台下看时,总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台下的孩子们和平常一样,训练有素,该鼓掌的时候鼓掌,该沉默的时候沉默,但演出期间刘向智和刘向勇分别离场几次,几次离场后台下的老师们总是时不时地向孤儿院的领导层坐的席位上看,而且还交头接耳。即使是每个节目演出后的掌声,也明显不如平时周会上发言的掌声热烈。
演出结束后我带着文艺小组的孩子们来到办公楼二楼老院长的办公室。按照原计划,在文艺演出后,老院长会接见参加演出的演员和保卫科的代表。当我们来到老院长办公室的外间的时候,刘向勇和刘向智已经坐在那里了,李大虎和李婷也在那里。李大虎仿佛是有事情的样子,出来进去好几次,有几次还和刘向勇耳语几句。虽然竭力掩饰,但是刘向勇还是表现出有些心神不定。有时站起身向窗外看看,有时候在屋里踱几步,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他的故作镇静渐渐褪去,烦躁表现得越来越明显。等了一个多小时,老院长还是没有出现。刘向勇起身走到房间门口,刘向智就问:“向勇,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爸爸怎么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消息。孩子们就盼着能被爸爸接见,我去接他过来。”
“看来你很替孩子们着想,”刘向智微微一笑:“爸爸办事的习惯你还不知道?一向是天马行空,不按常规,他让我们在这里等他,我们在这里等就是了。”
刘向勇刚想开口说什么,只见老院长的一个保镖推门走了进来,告诉大家老院长决定今年的接见取消了,让刘向智刘向勇还有我,李婷和李大虎立刻到老院长的院子里去,一起吃晚饭,孩子们都回到自己的宿舍里休息。
“爸爸可真能出新花样,往年都是在这里接见孩子们,然后在食堂和大家一起吃晚饭,怎么今年……我们过去吧。”刘向勇脸上带着笑容,但我怎么看那笑容都象是硬挤出来的。在走出房门的时候,我从走廊的玻璃窗反射中看到刘向勇和李大虎互相对了一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