珏儿和屿枫的小家布置得很漂亮,最吸引我的是放在客厅里的那个大布偶。
“坐。”屿枫招呼着我,把我安置在客厅的大沙发上之后,他便钻进了厨房里。
珏儿挺着肚子,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轻轻地放到我面前,问:“喝吗?会不会嫌太冰?”
“我想先来点热的汤。”我边说边搓着手。
她顿了一下,才听清楚我那沙哑的声音在讲些什么。她朝厨房的方向喊:“屿枫——先来一碗汤,扣儿冷了。”
“好——”屿枫应了一声。
笑笑的,我们又安静了。
我向后靠去,把头发夹到耳后,目光却不知不觉地又落在了珏儿的肚子上。
她有点害羞的低下头,说:“还记得以前吗?姐妹们总爱开玩笑说以后要你生一窝小孩来分,因为大家都羡慕你的漂亮。”
我微笑着把手放在额头上。是啊!那个时候……
屿枫微笑着从珏儿身后的厨房出来,那笑容竟和我的一样。他的手里拿了只勺子,却是一副绅士模样地问我们:“两位女士,没什么菜了,来碗番茄蛋汤好吗?”
“好吗?”珏儿温柔地问我。
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屿枫立刻又钻回厨房。
又是一阵沉默。
我咳了一下,企图打破我们之间这层尴尬。珏儿深呼吸了一下,笑笑地问:“你男朋友长什么样?”
她是真的想知道还是因为我们之间太安静了,而她随便扯一个话题?管他的,问了就回答吧!
“他很黑,高高瘦瘦的,戴一副眼镜。”我简单地回答她。
“对你好吗?”
“好啊!”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兴奋地睁大眼睛。
我挑高眉头,注视着她,不讲话。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会让她想到些什么,因为她方才的表情就让我想到了以前那个天真的我。
她有些不安地笑笑,说:“不好讲就算了。”
“不想听吗?”我颇有兴致地问她。
“不!不是……只是如果讲了会不高兴的话还是不讲的好。”
“不高兴?不会啊!我很高兴,故事讲完了之后不高兴的人不会是我。”
她看着我,眼睛大得不真实,小小的梨窝挂在她的嘴角边有些生硬。
“我去看汤好了没有。”她说。
“我不是很饿。”
“不好啦!你也没吃多少。我去看看,马上就来。”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关切,好像真的很关心我似的。
才不接受她的虚伪关心呢!我从包包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目送她和她的大肚子走去厨房。
好奇怪哦!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逃避话题的人竟然会是当初勇敢的她,难道我真的坚强了,还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的错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烟灰缸,在大厅转了起来。
大厅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吧台,吧台的柜子上摆了很多的酒,其中有一瓶82年的小葡萄红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过去,轻轻地拿起酒瓶,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口,瓶子还没开封过,所以只闻到一鼻子的灰。
“要来一杯吗?”不知何时,屿枫已经站在我身后。
“上面好多灰尘。”我说。
“很久没有整理过了,从知道珏儿有小孩了之后吧!我戒酒了,但是如果你要是想喝,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破例一次!”他傻呼呼地笑着,用围裙擦了擦手。
我放下酒,敲了敲烟灰,顺手把烟灰缸放在吧台上,眼睛却落到了雪白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婚纱照及婚照底下的那只白色大狗熊布偶。
屿枫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说:“漂亮吗?呃——我是说布娃娃,好看吗?送你的。”
我的拳头轻轻的打在布偶脸上,没回答他的话。布娃娃?我已经有好多好多了的布娃娃了,但多了又可以怎么样?伤心的时候又不可以躲进布娃娃的肚子里痛快地哭一场。
“你现在还打拳吗?”屿枫的声音突然降了下来。
怎么,他还记得?还真有心啊!
“早就不玩了,偶尔只当是健身,没有以前那种傲气了。”我笑笑地看着他,突然,我朝他做了一个漂亮的击拳动作,吓了他一跳。
他随即大笑起来,把我拉到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漆黑的天色让玻璃变成了一面若大的镜子。屿枫学我做着刚才的那个动作,高大的他看起来有点笨拙。他感叹着:“还是你做好看啊!怎么说你那时也拿过女生组的金牌,虽说那时女生组只有两个女生报名,但真的,你很厉害——不过你看,九年没见,你还是没长高,还是只站在我的胳肢窝而已。”
他笔直的站好,用手在我的头顶和他的胳肢窝来回比划着,然后自顾自笑得傻呼呼的。
镜中的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纯的年代,那时的我们天真不知愁,无忧的样子就像此时这般,光是站在镜子前就可以让我们满足。我是比他矮了许多,那时我喜欢拿身高的问题和他闹,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这种距离,他放弃了他最爱的篮球,我也垫上了不下十公分的高跟鞋。
我最讨厌的事就是赤足与他站在一起。
“扣儿,屿枫!”珏儿的声音自我们身后柔柔的地传来。
我转过头,看见珏儿一手扶着腰,另一手端着一盘菜,颤巍巍的,令人看了觉得可怜。
我原本想上前去接过她的菜,屿枫却早我一步上前,扶住了她。
“干嘛,我来就好了。”屿枫没有怒意地瞪了她一眼,又说:“你陪扣儿坐一会儿,我来端菜。”
珏儿回了他一个会心的笑容。不一会儿,屿枫已经风风火火的将菜端上了桌子。
“少了什么吧?”屿枫边念叨着边抓抓头发。
“没有碗筷。”珏儿温柔地提醒。
屿枫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对!我怎么给忘了,对对对!还有碗筷,我去拿,多谢老婆大人提醒!”
看着他又匆忙地跑进厨房拿碗筷,珏儿禁不住笑骂了一句:“没大脑。”
转眼间,屿枫出来了,好不容易就坐了,分了碗筷,他开心地宣布道:“我们开动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仍有一个很漂亮的酒窝。
我低下头,有点落寞地径自吃起来。
“好吃吗?”珏儿和屿枫不约而同地问。
我的心抖了一下,有点酸涩的感觉挤上心头,只是不语的地点点头。然而这已经让他们很开心了,尤其是屿枫,笑得像个孩子。
接下来,我们开始静静地吃饭,没有人再说什么,似乎是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
偶尔,屿枫会夹菜给珏儿,珏儿总是回报他一个会心的笑容。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有好几次,屿枫夹菜的手是想转到我这边来的,可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后,就又夹到了珏儿的碗里去了。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才放下碗筷,问:“可以来点喝的吗?”
“来点香宾好吗?”屿枫兴奋地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就跑去拿酒了。
珏儿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关切地劝我:“别喝了,你不是烟酒过度吗?别让嗓子太累。”
我冷冷的抽回我的手,拒绝了她的关心,我不要她的同情,所以这酒,我是一定要喝的。
屿枫把酒放在我的面前,倒了一杯给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小嘬了一口,身子向后靠去,目光却刚好又落在了角落里的那只小葡萄红上,笑笑的,没说什么。当目光开始慢慢的溜达这幢白色的建筑物时,我想,我应该好好地夸一夸他们的婚照了——仅出于礼貌,但事实上,他们的婚照是真的很好看,很正式,很传统。
那婚纱照使我的心情很沉重。
“婚照很漂亮。”我说。
“是吗?”珏儿开心的回过头去看婚照,嘴里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是小芙的表哥拍的,她表哥开了一家婚纱店,说是只要是我们姐妹去,一律免费的。你看到了那婚照下的熊仔了没有?很可爱对不对?呆会儿回去时把它带走吧!送给你的……”
“怎么说?”我打断了她的话。
“我和屿枫结婚前一起去买结婚用品的时候,在一家很漂亮的商店橱窗里看见了它,就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这只熊仔。那时,我们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它送给你,因为你一直都很喜欢这些布娃娃、小手工艺品什么的,我们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可以亲手送到你的手中。”
“它太大了,我抱不动。”
“很轻的,我都抱得动。”
“不!很重!”我坚持着。
事实上,我没抱过那家伙,只是心里面难受得紧,那不单单是一只布娃娃而已。
“好吧!”珏儿叹口气,又说:“如果改变注意,随时可以来抱走它。”
我笑笑地冲她点点头。
“说说你的男朋友吧。”屿枫突然开口。
珏儿似乎也很感兴趣,换了一个坐姿,把身子靠向沙发扶手,然后娇小的身子便整个缩进沙发里——不知是沙发太大还是她太娇小。
看着珏儿的大眼睛,我一点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你男朋友对你好吗?”珏儿又问。
“当然好,他可是我的男朋友。”我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屿枫。
他低下了头。
珏儿也安静了。许久,她像是找话题似地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不可能有婚礼的。”我肯定地回答她。
笑容僵在珏儿的脸上,她怔怔地看着我,声音小得可怜;“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好想理清楚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了青春的本钱,也因为我没有那个命吧!但这样说来又有点好笑,我才二十九岁,二十九岁算老吗?这个年龄结婚不算迟吧?
我依旧是笑笑地看着珏儿,却惹怒了一直低着头的屿枫,他握紧拳头突然站了起来,严肃地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只是笑!”
“除了笑我能做什么?”我仍是笑着,问。
他终于爆发了,态度回到了从前,不留情地朝我吼着:“怎么?你还在怨恨我们吗?你是回来讨债的吗?”
“你别再折磨我们了……”珏儿的表情可怜兮兮的。
折磨?多可笑的字眼。我怎么折磨他们了?那个令我痛恨的当初,折磨我是他们一贯的态度。灰暗的日子在他们手中一码一码的加注在我的生活里,而今他们却反过来说我?哼!多可笑的“折磨”!
我嘲笑似地扯弯我的嘴角,珏儿却忍不住哭了出来,别过头,不让我和她的男人看见她的泪水——能不看见吗?不能!所以屿枫冷冷地问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我可以怎么样?
面对他的愤怒,我一笑而过。当初不敢面对这份伤痛的人是我,操控着我的命运的人是他们,而现在,我发现我像在欣赏一出戏,用着游戏的态度捉弄他们。
我有一丝痛快。
把面巾纸递给珏儿,我说:“别哭,我不是回来看你的泪水的,你的泪水会使我沉重。”
屿枫替她接下。
珏儿擦擦泪水,红着鼻子无奈地笑笑,声音有些不真实的平静,“你还恨我们,对吗?”
“没错啊!”
“为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她突然直视我的眼睛。
我没有回避她的眼睛,我读得懂她眼里的讯息——她在嘲笑我的坚持,她认为我这么死心眼地恨他们这么久很没必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平静的说,“这么久以来,我逃避自己、家人、朋友和你们。我一直过着蜗牛般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少了一样东西,我才回来了,我只是回来找样东西。”
“找到了吗?”
“没啊!没有找到。”我无奈地摊开手。
珏儿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她赶紧抽了一张面巾纸捂住鼻子,企图把泪水逼回去。
叹了一口气,我又从包包里摸出烟。点了一根,只吸一口,想了想,熄掉了。
“你过得好吗?”珏儿又问。
“不好!”
“既然不好,为什么不回来?”她提高了声音,眼泪却掉了下来。
“为什么要回来?回来看你们多幸福而我多落迫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她可怜兮兮地哭着,手掌覆盖在脸上,哭声减淡在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掌里。
屿枫的手不知所措地搓着,我知道他想安慰他的女人,可我——他曾经的女人在看着,于是他紧张和不安了起来。
想了想,我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虽然我已经很平静不需要再用烟来掩饰,可是烟能让我更好地理清楚思绪,也算是我替他们点的吧,他们需要好好想想。
“我很想你回来,很想你……”珏儿抬起泪眼,认真地看着我——那泪水是咸的吧?
我淡淡地回应她:“你们幸福地生活着,早已经没有我可以生存的地方。这么久以来,我只要一想到你们,似乎空气全没了,我窒息着,却始终逃不过你们的影子。”
“别再走了好吗?”
“不!我仍是要走的。”
“为什么?”她不理解的地看着我,咬紧下唇。
我手上的烟灰这时掉到了茶几上,我从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擦去那一团被燃烧掉的灰烬。
我看向屿枫,他的眼神也和珏儿一样,让我有点动摇。我可以和他们说我这九年来发生的事情吗?如果我当初选择留下来,如果我当初没放手,那今天的局面会是什么样的?我并不是在后悔我当初的选择,我并不后悔!我想无论我做什么样的努力,他们仍会在一起,我的未来已经注定是一片灰暗。他们那时已决定要伤害我就不会管我的痛苦,那我又为何要重新选择?注定是要受伤的。
珏儿的泪水像珍珠一样,她连哭起来都那么好看。她哽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走呢?”
“为什么?”我自嘲似地问自己,又问他们:“想听吗?”
他们点了点头。
我熄掉了手中的烟蒂,就像是重新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样,我又点了一根烟。
“擦干泪水,”我对珏儿说,“静静听我讲完,别哭,别打搅我,你只需要听。”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开始讲——
“离开你们的时候我没有带多少行李,只有两三套衣服和一本我舍不得丢掉的日记本。身上穿最轻便的衣服,惟独脚下的那双鞋是沉重的,因为那是屿枫送给我的,也因为我每走一步就离家远了一步,直至我一个人登上了远去的那一列车。
我知道车子要去哪里,只是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我一个人是否可以活得下去。
那时候我过得很迷茫,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在那座陌生的城市,我流浪着,决定要放弃自己——说白了,我只是在找一块自杀的地方。但是我不要干脆地死去,既然每个人都在折磨我,那我就不能那么快死去,我也要折磨我自己。
那时,我没有生气、没有色彩地在残喘着,我相信我是已经死了。
我生活的城市离你并不远,屿枫,只有四百二十二公里,即使后来你去读大学,我们之间也不过是一日的车程之遥……然而你从没有来找过我,我知道,我地离去对你是一种解脱。
你们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没有交任何朋友,孤独的躲在租来的小屋里,天天把自己浸在酒精里,抽着烟麻痹自己的神经,当自己清醒后马上又开始折腾自己……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不这么做我只会哭,只会用一切最恶劣的手段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时我会停下来,哭着写日记,写寄不出去的信,一封又一封。
后来有一次,我酒醉迷迷糊糊地走出公寓,在马路上乱逛,最后倒在了公路旁,一个好心的男人把我捡回家,给了我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他就是我现在的男友——仕奇。
是仕奇让我又一次活了起来,是他让我又点了一把火照亮了我心中黑暗的那个角落,是他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他教我要爱自己,教我反抗、保护自己和说‘不!’。
你们若以为我就此得到了幸福那就错了。仕奇是一个思想负担很重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缺陷,所以我们爱得很辛苦——我的辛苦是因为我仍是恨着你们,所以我无法给仕奇一份完整的爱;仕奇的辛苦则是因为他无法正视我的过去,所以他无法给我一份正常的爱。
我的过去是什么?只是一堆无知的人在犯着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我很累,时常委屈地哭泣,就只是因为我爱他同时恨着你们。
仕奇与我谈得最多的是死亡。
终有一天,要么我先离开他,要么是他先离开我,我们没有未来,没有婚礼,因为——
我发现我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不是仕奇。
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伪君子,他为了一个与我姐妹相称了十几年却轻易背叛我的女人,把我一脚踢进了绝望深渊,根本就不念我们过去半点情份——这样的男人,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不配!
你们永远也想不到那份痛苦,因为你们是幸福的,快乐的,根本就不用去烦恼我的问题。
你们也要为人父母了,可你们能了解我当时的感受吗?不能!因为你们的孩子是幸福的,他不必担心他的母亲流浪街头,不必为自己是生存或是死亡这个问题忧愁;你们的小孩注定要活着,他会在众人的祝福下长大,会有很多玩具,会有他爸爸的肩膀骑着玩;他可以开开心心地背着书包去上学,大一点点的时候他也会有自己的玩伴,会有自己的朋友;再大一点点,当他可以给自己做主的时候,他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爱的和爱他的人……而我的小孩却注定要夭折!要躺在冰冷的托盘上,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力。
医生告诉我,孩子已经四个月大了,要拿掉是很危险的。我当然也很希望孩子能保下来,可是那时我只有二十岁,年轻得让自己害怕。
我失去他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仕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我,不让我放弃自己的生命。
是的,当孩子被强迫从我体内取出时,我也准备要放弃自己。我绝望无助的大声嘶吼,我清晰地感受着那份痛楚,感受着那脆弱的生命是怎样在我身体里反抗着、挣扎着,他是不愿离开我的身体的,可我没有办法,只能用我的鲜血和仕奇的眼泪做他的陪葬——除此外,我什么也给不起。
手术并不是很成功,医生告诉我,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而这便是我付出的最惨痛的代价。
从仕奇手掌里传来的温暖让我在最痛苦的那一刻缓了过来,而对你们的恨却使我更加坚强地活了下来。
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这一切痛苦加倍的从你们身上取回来!
珏儿,你纯洁,你美丽,你曾看不起那样的我。你说好女孩应该守身如玉,于是你纯洁地破坏了我的爱情。你觉得自己没有错,因为你至始至终都保留了完美的自己,你并没有使什么卑劣手段去得到屿枫。
我肮脏,是的,我不纯洁,我正是你看不起得那一种人。但你为什么不看不起你的丈夫?因为男主角正是他!你一味的地认为我可怕,那他呢?他可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男人!
我无法再拥有完美的恋情,因为我始终认为爱情的最终形式是婚姻,但你说,一个内心已无完肤而且又无法生育的女人可以有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你们是王子和公主,我只不过是小小的配角,是每个作者笔下了了几笔便掠过的小角色——所以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命可以上大学,无忧无虑地过着大学生活,然后毕业、找工作、结婚……你们唯一担心的也只不过是在某一天遇见我时该换上哪一张面具来对我。
这九年里,我做过很多份工作,我今天所有的成就都是我自己拼回来的,这当中没有你们的鼓励,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你们地鼓励;这当中也没有你们再来参插一脚,你们一定以为我就这么死了,对不对?
而我所受过苦与累,只有仕奇一路陪我走了过来。他不是一个有钱人,所以他只能陪我一起吃苦;他也不是一个懂浪漫的人,所以我总自以为委屈的独自伤感。但是我爱他,虽然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仍是爱他的。
渐渐的,我感受到自己的苍老了,满腔的怨恨开始懂得该如何去积压,所以我今天才可以平和的和你们并肩坐在这里。亲爱的,你别怪我太小气,过了这么久,又找到了一个我爱的人,却还这么坚持憎恨你们。
我相信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你们,也有足够的恶毒言语可以决裂我们之间的一切。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力气。
孩子不可能再有了,每当我想起这一点,心就有如刀片在割。我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力,就在我年轻的二十岁这一年开始;婚礼也不会再有,因为我无法忘记你们当初对我承诺过的话,我无法握着仕奇的手,心里却布满你们所给的阴影走进礼堂。对你们而言,诺言并不后悔当初出口的理由,那也只是你们一时动情许下的。
珏儿,你记得你当初对我承诺过的话吗?你说你不会再涉入我们之间,你说你爱的根本就不是屿枫,可是你最后还是背叛了你给我的承诺,直至现在做到最彻底,与他结婚,有了小孩;屿枫,你也说过,你的世界真正爱的、用心爱的、永远爱的只会有一个人,你承诺过要回我身边,你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可你却在我的床上想着她,我只是一个影子,你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是我自己太傻了!
别否认我对你们说的这些过错,也别否定我的话。我没说错,你们自然是另一个角度地评价我。你们也痛苦,因你们之间卡着一个我,左边是友情,右边是爱情,拿捏不到一个平衡点,越是无法在一起,你们就越是相互爱得痴狂。
我走了,退出了,不再过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日子,不再和黑暗中的宿命做斗争。然而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对你们的恨却从未停止过地跟在我身后,我几乎崩溃,要疯了……
流浪了九年,你们知道我拥有了什么?我什么都有了,就是找不到用来抚平你们给我伤痛的理由。
对我而言,你们掠夺的不仅仅是我年轻的生命里小小的一段感情,你们还掠夺了我的孩子,我做母亲的权利,还有我的婚礼……哦,珏儿,别哭,该哭的人是我。你已经很幸运了,有什么好哭的?是因为我可怜吗?你要同情我吗?还是你要用泪水来赎回我地谅解?错已经错了,回不去了,也已经改不了了。
如果你们的生命有足够的时间,那你们要做什么?如果你们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你们又要做什么?再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300天的时间,那我是否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恨你们!可以,对不对?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告诉我,如果我的寿命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我可以做什么?去旅行?不!我害怕流浪;留在这里?不!这儿已经陌生得不如我想象,已经不是我所记得的那个城市了。或许不用想太多,我决定继续恨下去,便无所谓在哪一片土地上苟延残喘了。”
我停住了述说,浅尝了一小口酒,向身后的沙发靠去,把手中早已燃烬的烟蒂放进沙发边的垃圾桶里。
屿枫的头很低很低,突然,他叹了一口气,是为我与他的那个未出世便已夭折的孩子还是为那孩子的母亲?
珏儿的面前已经叠了一大堆用过的面巾纸,我虽已经没有再讲话,但她仍止不住泪水。
沉默又入侵了我们之间,将我们可以呼吸的空气一一赶走,我有点心寒,赶紧拉紧了小外套。
许久,那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有些哽咽:“你那时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说了又可以怎么样?你可以为二十岁的生命负责吗?你可以让这孩子出生见到太阳吗?你可以给我一个家吗?你可以放弃珏儿拉回你走失的心吗?你不可以!”我厉声尖叫,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你真的认为自己很委屈吗?”他抬起头大声地质问我。
“不是吗?”我反问他:“当你和珏儿快乐地在感叹你们的爱情有多浪漫的时候,你可知道我在干嘛?我在为自己青涩的二十岁生命烦恼着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屿枫重重地站起来,那声音也是这么重重地甩了下来,一点也不留情:“你应该告诉我的,那孩子不止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别以为你的泪水多,就一定最委屈!”
我摸上自己的脸,原来,我的泪水已经泛滥成灾了。可我并不是想用我的泪水来乔装自己的可怜,我才不要别人施舍我虚伪的同情心,所以我拿出面巾纸擦去泪水。
珏儿拉拉屿枫,屿枫自觉失态,只好轻轻的坐下去,又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
“别对我说‘对不起’,这辈子对我说这句话最多的人就是你了。”我苦笑着应他。
屿枫拿起装酒的杯子摇了摇,一贯的沉默让他有一丝苍老。他把酒一口吞下去,看着空杯子,说:“你永远也猜不到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不忍心将自己过去所受的一切痛苦全部抹杀。每个人都一样,记得自己的苦,不舍得揭开自己伤口上的疤;想着要为自己心爱的人受苦,却无法弥补别人的伤口。于是便一味的决定将自己的伤口越撕越大,大到有一天发现,伤口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和珏儿都呆了——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我吗?他在批判我过去所受过的伤对吗?
见我不说话,屿枫又接下去激动地说:“我们想过你的日子会很苦,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地原谅。伤害造成后,你别以为我们就那么顺利地在一起了,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很不容易的,经历了多少坎坷你知道吗?你别以为我们就不苦!”
“你们是很苦,”我反驳他说道:“你们的苦全因为我就是你们所谓的那些坎坷。从我走后,你们决定要在一起就落了个骂名,一直熬到了所有人都祝福了你们,却过不了我这一关,因为你们永远都在内疚,因为你们无法安心!“
屿枫冷冷地看着我,不屑地说:“不!不止这一点,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心里的苦。”
我的眼神也冰冷了起来,看着这个男人,我真地希望我有那个本事可以用眼神冻住他。
对于他说的心里的苦,我是不愿承认的,因为从一开始,受害的人是我,他们操纵着我的一切,他们会苦吗?
慢慢地站起来,我拉过手提袋,背好,然后仍是用冷冷的口气对他们说:“谢谢今晚的款待,我走了。”
“别走!”珏儿伸出手想拉住我,无奈我们之间距离太远,拉不到。
屿枫不再说话,却换成我和珏儿对话。
“扣儿,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口,你的伤口在外面,哪个人都会看见;你的伤口在心里,你若不说便没有人会去心疼你。”珏儿边说边淡淡的笑着,渐渐恢复了她以往平日里的态度。
我安静着。
她低下头,用手摸摸自己的大肚子,再看看丈夫,然后微笑着说:“忘记过去吧!过去已经过去,我们伤害了你,其实老天已经帮你惩罚了我们,我们也付出了代价,也很惨痛,真的。”
“你们付出了什么代价?”我紧接着问下去。
他们能付出什么代价?我不相信。
珏儿欲说还口,屿枫一把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朝我大声吼叫着:“你恨吧!恨吧!恨到世界末日,恨到你所谓的生命尽头吧!”
我被彻底地激怒了,狠狠一甩头,离开了他们。
我从没指望可以和他们回到原点。原点是什么?是一部老旧的机器在倒着生命的录像带;原点便是陌生;原点便是母亲的子宫;原点便是前世;原点是一具石化的尸体;原点也只不过是小小的尘埃……
我深深的,清楚的明白——我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