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阵阵安慰,无论她怎样累,怎样辛苦,怎样受辱,她想到火就认为值,她认识的男人是寂寞的,是利用,而对火却是无怨无悔、无可计较的。她认为这就是缘分。像歌里唱的,她注定无处可逃,于是她就不逃了,用生命供养火。
眉不善于诉苦。单听她的经历,常常认为她是再一帆风顺不过,其实不是。每一个在别人口里会唠叨半天,心里会苦好多年的事,在她心里会一闪过去。她不诉苦,她不去想。她经常陈述她得到的成果而不提付出的经历。所以她永远有一张孩子的脸。她想的少,却想的通,想通了就去做;有机会就喜爱,有钱花自己的钱,没钱花别人的钱,想方设法的花别人的钱。
人都是报了淘金的目的来广东,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定不移,踏踏实实地去向能获利的目标进军的,常常因为人格、尊严,工作辛苦等等因素而迟疑,退却,犹豫来犹豫去时间浪费了,也熬老了,雄心仍然在,还得忍气吞声、勤勤恳恳忙事业,雄心已灭的就为三餐忙,阿眉不是这样,她克服了一切內焦外困向前冲,从不犹豫,也不允许自己感到累。
几经沧桑后眉又住会铁皮房里。这回比哪回住宿条件都差,蛛网连壁,蟑螂乱爬,老鼠乱咳,苍蝇蚊子乱飞,除了一张床她什么都没有,有的东西全部寄回家,她又得白手起家,在那家卡拉OK做的久了,客人不喜老面孔,妈咪也很少叫她。想从前,她曾是这里最红的小姐呢,也到了常常坐冷板凳的时候。可见,人得居安思危,生存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面,新鲜感早已过去,她越来越厌倦工作。客人又咸又湿又小气,天天得同他们斗心眼,想着法子把他们的钱往自己口袋里掏,想方设法也少让人揩油;一面,随着新歌厅的崛起,她所在的当年最高档、生意最好的卡拉OK在竞争中落于下游,小费没有涨,客人越来越奸猾,要遇到老头那样慷慨仁慈又正经的人,难啦!
她开始后悔,干嘛要放了手中这条大鱼,让他自己溜走呢!老想与火结婚,规规矩矩过日子,可一回家勇气就没了。钱一花光疯了似得要跑出来。单凭她自己做台赚钱,只能住铁皮房,热的像蒸笼,而第一次就养成的奢侈习惯以后就难改掉。为了钱她愿做一切事,不花钱却不能够。她的每一次低谷都是在失去了上一个男人的帮助,下一个男人又没有出现的时候。没有男人也就没有了钱,没有的玩,没有的吃,没有的支撑。多少钱从她手里流过了,却没有抓住。
她早已明白,一切只能靠自己;现在她更明白,男人是靠不住的,靠的住的是自己的手。好的时候常常以为永远好下去,其实真是幼稚,只有钱,一大笔钱到了自己的存款里,才是可靠的,靠男人的救济只能是定期与不定期的奢华,也许有一天,奢华就走了不再回来,她自己不是永远年轻美丽的,以前不曾考虑的比较长远的事,现在经常考虑。苦难使她慢慢成熟了,她沉默寡言,说的很少,却想的很多。
这时,她遇到了陈老头。
陈老头老家在S市,事业在深圳,老头儿热情的不同凡响,又唤起了阿眉的信心。
陈老头五十多岁,和善而斯文,且出手阔绰。阿眉决定开始做些实在的考虑,内地企业效率差,阿火已经被优化组合掉,培养了一段的信心因为没有成果而懈怠下来,她要为他的事业做铺垫。
阿眉心里也奇怪。在爱阿火的同时也会需要别的男人。阿水,陈老头之流,开始是出于利用,慢慢也会真的喜欢,真的有点托寄他们,有时,也会愁他们的愁。
S市的香格里拉酒店,有时候会有一位老先生带着个小女孩吃饭。女孩的脸是机灵的孩子的脸。阿眉不喜欢化妆,常洗头而忘了梳头,常买衣服又不经意穿着。
现在到有了一个好机会,陈老头在深圳开了一家公司,要阿眉去打理,这是阿眉向往已久的,可是她存钱,准备把火接过来去深圳做生意。两个男人都将在深圳,她也去,不是找死吗?只得暂时蜗居在S市,继续瞒着两个男人做台挣钱,用一个男人的钱去帮助另一个男人,她还要买房、过日子等等。
她也会回深圳,但不是和陈老头,而是同阿火。他们会好好做生意,好好过日子。
对于苏蒙和凌波的到来,眉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从头到尾,丝丝入扣。她分析说,你们不能去大酒店,那里的小姐又风骚、又漂亮、又有钱,技术又好,她们占有熟客,不会有你们的客人。最好去新开业的,大家一起学手艺,水平相当,也好拉熟客。去桑拿的客人喜欢新鲜,新开张就算生意不太好,也会红火一年半载。你们干够一年半载,跳槽也好。
阿眉还专门为朋友们接风洗尘。虽然她也并不宽裕。
传说中,桑拿女是精精小小的袖珍美人,脚指甲涂的鲜红鲜红,她们的鳄鱼皮包里要有挤出来的钞票。每日山珍海味,也只动动筷子用红唇沾沾高脚杯里价值上千元的洋酒。老板也极厚爱她们,经常带她们下酒店,以酬劳她们的辛苦。这些小姐,从来是站不起身的,不知道怎么那么累、那么娇。
而眼下的这些桑拿女呢?这么容易就会聚了社会各个阶层的妇女的典范。她们自己也看到了现实与想象的反差,也在怀疑所有现状和包装能否使她们变成传说中的样子。
她们有的很高大,有的很肥胖,有的很有力,有的很勤快,有的胃口好,有的会过日子,总之,她们既不富贵,也不矜持。
因为没有贵重的首饰,高档的衣服,苏蒙和凌波原是带着几分不自信深深抹着漂亮的脸蛋,她们急于想遇上那些手上满是钻戒、拎着手机,一掷千金的漂亮女郎,可是她俩也失望了。
她们所在的三班二十名学员,由何小姐的弟子宋小姐做执教。宋小姐是个黑而瘦小,大眼大嘴的女人,与S市的天气一样,她喜欢一本正经板着脸。如果遇到她认为可笑而别人并不笑的事,她会“扑哧”一声弯下腰来,手捂住合不拢的嘴巴,半分钟,或一分钟后她直起腰时,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和笑过的痕迹。她性格直率,心地善良,做事有些操之过急。
培训已到了第三天,二十位来包装的女孩在教室里练习,几张按摩床,横七竖八的摆着,虽是清晨,女孩子们却都透着疲惫不堪的神色。
训练很辛苦,可这不是大事,再娇的女孩子也能承受,手洁也不难,只是时间太枯燥。这些来自各行各业,奔着不同目标来从事这未知神秘行业的女孩子,互相隐姓埋名,割断了一切能割断的历史,在她们没有弄清别人的底细之前,是轻易不肯暴露自己的。所以尽管教室里有二十来人,却像没人那样安静。
后来,宋小姐进来了,与往常不同的是,她今天挂了一脸微笑。她笑眯眯的走到了27号面前说:
“王春兰,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吧?生日快乐!”
她的手上捧了一个亮灿灿的礼品盒。她的行为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大家都停下来看她们宋小姐的脸变得温柔而美丽。
27号王春兰的脸红了,她趴在那里忘了起身,眼睛像是受了伤一样的亮晶晶。她仿佛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关爱而不可置信,甚至因为这个礼物直接送到她心里面有一丝恼怒。她应该是从乡下至少是个乡镇上来的,脸上的山丹丹还没有褪去,她穿了件红黄交映的方格西装,价值700元的商标还没舍得撕掉。她眼下大概过的不错,但她绝对是个缺少爱的孩子,她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才认识三天的老师会从报名簿上注意到自己的生日,那也许不是她的真正生日,可今后会成为她的真正生日。她沉默的接过礼物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很久才小声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不打开看看么?”宋小姐像幼儿园的老师“大家猜猜,是什么?”
“一管口红?”
“是香水?”
“一个首饰盒?”
有人猜对了。打开那金灿灿的包装纸,有很好看的金丝绒面包装盒,打开盒子,是一套精致的首饰,散发出幽蓝又典雅的光环。
大伙人都被这精致的礼物打动了。一种温情仿佛将她们催眠了。她们在睡眠中童话了,净化了,一张张脸变得天真美好。
猛的不知是谁叫了起来:
“今天我也过生日?”
更多人叫:
“我也过,我也要?”
“好好好?”宋小姐和颜悦色:“每个人都有,只要你们乖乖的听话。今天呢,我请你们吃冰淇淋。谁去买?23号,你最乖的。”
23号是一个身体肥胖,五官粗大,皮肤粗糙的女孩,时常茫然的张着嘴,眼睛里流露出不谙尘世的天真的光芒。培训三天她一直穿着一件衣服,隐约透着汗味。
能在培训时间吃到冰淇淋是件快乐的事。事情并不在于冰淇淋本身,而在于宋小姐本身。她粗中有细的热情打动了每一个人,开始有人向她问好,和她开玩笑。不知不觉中,心与心的交流冲垮了道道闸门,培训的时间不再难以打发,几分钟之前每个人还是垂头丧气,忐忑不安,冷淡冷漠地煎熬着,几分钟之后,教室里第一次出现了笑声和笑脸。
22号在给19号按摩,看到她手上细细密密的伤痕,因此问:
“怎么弄的?”
“是同男朋友恋爱时期割的。”19号回答。
“自己割的?傻X”22号动着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她和19号都是穿着流行的亮闪闪的紧身衣,相当富有职业特征,“为谁都不值!只有为钱值!哪有你这样的傻人,自己割自己!”
“都是以前的事了。”
19号翻身来注解。她身体短小,低领露出一对丰满的惊人的乳房。除此之外,她还有个宽额头,两片厚的有些无耻的嘴唇。她张嘴骂道:
“你纯情时候没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过?我服了你?”
二人当着宋小姐的面说话,是没把她当外。宋小姐笑了一下出去了。22号消除了对19号的嘲笑,但她立即又发表言论说:
“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有钱就会出来扣女!现在这么大了,玩一玩可以,要是再为谁动感情、再爱上谁,才是傻呢,可笑恋爱是小孩子的事情!喂——该让我躺一下吧,你昨晚干啥?这么困!”
19号扭了扭身躯,伸了个懒腰:
“让我睡会儿,昨晚忙了一夜。”
至此,苏蒙在内的一半女孩们并没有深一步领悟。她们听到以下的对话:
“喂,你一次收多少?”
“不一定啦!——他有钱,丢下两三百,没有也行!我不在乎?”
“两三百你也做!”
“他是我男朋友的朋友,很熟得。”
“你男朋友的朋友你也动?”27号的语气有惊奇、有感慨,也有轻蔑。
“男朋友?早分手了!想来就来,你想他了,CALL死了也不复机。
一班女孩子被19号的话吸引住。58号,那个陕北小姑娘,笑模笑样,像懂,也像不懂,不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流露出她们那个地方农民的狭隘;高高的,带了一脸和平微笑的13号,很不以为然地把头低下,玩弄自己的头发;一个黑眼睛,满目清纯的十八岁少女,在墙角看言情小说,不时朝着这边看一眼;56号一双含笑的眼睛,总露出牙齿笑,第一眼使人感觉亲切,第二眼觉得傻呵呵,第三眼就有点死皮赖脸。她留着齐耳短发,黄黄软软,露着宽阔的额;时常不知所以的笑着;67号趴在床上,一双与美貌不相称的纯洁的眼睛。她的身体肥厚,穿着内地流行于中老年妇女穿的黑色纺绸衣裤,头发参差不齐,一抖动便有一批头皮屑产生,粘在黑衣服上。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不肯轻易讲半句话,但她也不会轻易表示震惊与无知、其他的女孩子呢,都是从广场房里走出来的普通人,带着好奇又羞涩的表情。
“是这样的,我与阿明有这种感觉。”凌波说。
成长的一课,就从这里开始了。
这些朴实的女孩子,淳朴的女孩子,不知会变得多么狠毒犀利呢。来这里之间凌波曾与苏蒙相约,一定要互相监督,不要再风尘中堕落。
“喂,说说你们以前的地方,怎么对待客人的?”19号说,22号曾经做过桑拿。
“******,你们又不是没做过,要我说!”
“是没有做过嘛!”
“那更不能说!”
“22号,你说说嘛,给我们传授一点经验嘛!”32号和56号一起说。
22号踱着步子走到窗边,靠着窗台站住。她说话的时候从不笑,她们只看到她无色的脸和无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