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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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以後的台南

終於還是走進了那家露天啤酒屋。禁菸成狂的島上,這裡也許已是最後的重返吸菸者有權利選擇的原初自由迦南之地,但是,連這點也沒意義了,你再度走進這裡的最大理由,是想確定懷念逝者究竟是什麼感覺,坐在已經沒有張德模的現實生活之椅上,你很好奇,如果他沒死,你會不會回到之前你們來過的這家啤酒屋?

選擇坐老位子,獨自啜飲「你們的」啤酒(當然沒有伸手牌菸可抽了)。突然「竟如喪家之犬」衝上腦門,這下,原本好好的你,卻一下退縮到這句有點浮濫的詞語裡了,弄得有點尷尬,你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下這懷念實驗的台階。明明,你和台南的關係再不會像從前了,說到底,活在這並不陌生的小城之中,以後的台南,該從什麼時候開始算以後?調度什麼鏡頭記錄才算「好好活著」?

大甲媽祖遶境保庇的季節。時間鐘面移動,掛在你村基地裙邊的北一高中軸線流水車陣夜以繼日向南奔去,背後追趕著炮仗悶雷聲,遠空火光爆衝遠遠望去正在上升的一座異星球,媽祖遶境,腳程未去到的鄉鎮眷戀地遙遙為神守夜。你記起了去年也是這暮春一個夜晚,你陪袁瓊瓊、黃寶蓮遊台南,亂步逛到海安路,世俗腳程竟迎面撞上巨靈大仙尪仔長臂搖甩擺曳腳下顛倒忽前行忽倒走,神的舞步。附近神農街盡頭的藥王廟建醮,四大將軍、春夏秋冬四大神率搖頭晃腦八家將遊巡前往祝拜。你們卑微的閃躲一旁觀看,煙花炸開魅惑了半個幽紫深藍天空,硝煙白霧下降輕盈浮在路面,竟有陰陽界上奈何橋的迷離效果,你們是人鬼,摸黑認神。(祂們每一尊的頭頂,木雕層瓣而上,非常古怪戴著如一座金漆凌霄殿的奧麗之冠,神把祂的旅館頂在自己的頭上。——駱以軍《西夏旅館》)這小城處處廟宇,神事頻繁,很確信的台南過去、現在、未來,神在。

遊巡隊伍太長,炮仗煙塵嗆得你呼不過氣,看樣子是與救贖無緣了,果然善男信女不能賴皮冒充。那天最後,你們最後停在一座廢墟造景的pub前,老屋子都市更新被拆了一半,南都新一代,在毀敗的牆磚屋脊上,以說不出的寶蓮著迷的Indigo藍(晒圖)色彩,畫出樑架桌椅隔間衛浴,甚且還有往上漫行的樓梯。這間?pub?便再自然沒有的藏身這廢墟地下室,玻璃面入口,你為她們兩人拍照,畫面裡,兩人的身形、牆面塗鴉、玻璃門、樹幹藤蔓,黑底映襯的浮世(藍)繪,只有線條模糊了內容物,彷彿往裡(虛)線體內填充任何東西,放茉莉花在就是茉莉花,蜂鳥就是蜂鳥,綠繡眼、黑冠麻鷺、稻草、梵谷、林布蘭、莫札特、聖母院、異形……原來真有母體!你還陷在異樣長鏡頭盯緊她們的畫面中,倆女子卻是一對逛大觀園的純真童女,大剌剌好好奇地逸出了景框,你這才回神:「喂!你們去哪裡?」根本沒在聽,嘻嘻哈哈拾階往低處走進了地下(底)層,雙雙驚豔:「啊!這門真美!」紅檜木門,Indigo晒圖藍、酒李紅,你們來得及逃出如此魔術時光之神在(虛幻)夢境嗎?

大仙尪仔抵達藥王廟了嗎?(至少二十支白鐵打鑄的長螺號,單調卻邪魅地衝著他們發出宰殺鯨魚時被一陣一陣蓋過的嗚咽悲鳴。「神在拜神了……」人群中有人低喊。——《西夏旅館》)

你的台南數十年的影幕時間,由一個鏡頭構成,沒有大多數的場景,只有一個場景,一個單位一個情節,你進入了一個虛無空間,完全不知道該做哪種動作來作結束,進入以後的台南,喝完第二杯走人,出得啤酒屋大門霎時,你剛完成了一趟啤酒屋獨飲遁逃之旅,此時此刻,若有神諭,以神的顛倒舞步朝以後的台南走去。

駛出市區,朝五彩寶藍的黃昏四草橋頭直直開去,以前沒有的台南地理之西。以前的中正路精華地段,現在成了小資大開特開花藝、品牌、時尚……特區,林商號、土地銀行、總趕宮、擇賢堂古建築舊址,更無力的圖繪古都迷思,你忍不住經常深夜獨自逛到這兒,停在路邊,你本土記憶最深的一條街,和你的眷村記憶邊界搭著邊界,形成最戲劇性之鄉。(飛蟻一樣不知打哪兒來的幾個陌生女人,我媽說這些女人是唱戲的,正在怨這會兒跑錯了碼頭。仲媽媽習慣性祭出了反調:「別弄錯了!這么么拐可是大起大發的龍頭寶地,看著吧!後頭跟著的就要來了。」——蘇偉貞《離開同方》)聽說,路底的中國城要拆了,「早幹嘛去了!」你也來碎碎唸,以前的台南,是一眼望出運河的長鏡頭之城。

之前的本土記憶是什麼呢?用除去法比較快,四草橋頭連著漁光路,新生記憶。說新,倒懂得層層疊疊躲進防風林的外頭還有防風林的外頭還有……的木麻黃、黃槿、消波塊形成的沙灘步道,以及橋頭邊魚羹蚵嗲芋粿蝦捲香腸肉粽菜粽攤、咖啡釣具車等等舊台南後面,遙遙相望「以後的台南」安南區四草生態文化區之野生動物保護區、紅樹林保護區。你調動長鏡頭回望,漁光路連著鯤鯓路,「以前的台南」下鯤鯓、二鯤鯓、四鯤鯓、(你一直不知道三鯤鯓在哪兒?有這地方嗎?)鯤鯓海水浴場、喜樹。再過去,就是高雄。

你們約在三山國王廟埕海鮮攤喝啤酒,不算老的古蹟,總趕上坐在廣場架設酬神放映歌仔戲影幕前,邊看邊吹風順道:「這下酒夠嗆!」新認識的小朋友和她的夥伴們,一群因緣新種台南女子,你們算是滾成一個很怪的女子團體。並且,她們抽菸,像男人似的抽,(這話更怪,什麼叫像男人?男性化的女人?女性主義怎麼說?)聚會前先買妥糧草放桌上,都到齊了?開始吧!你這一生不對菸過敏,卻對大自然過敏。(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詩句: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花開時你成天鼻塞。你的金句:「大自然最不自然。」)

回來之後,你那麼想確定「長鏡頭」(long take)該怎麼用在你注視南都的節奏與眼光,不是蒙太奇(montage)手法快速剪接轉換場景換來時間飛逝的效果,(電影就像一個點金石,具有轉化物質的能力,這神奇力量的祕密其實很簡單,它來自改變時間的長度及流向的能力。——Epstein,Jean)也不要通過形式的陌生化托出真實感的那種弄假成真拼貼記憶,你想起了偶然認識的學電影教電影的小朋友,永遠的緩慢,聽她說話發現節奏感是多餘的東西,生活根本不需要節拍器。

你們是錯線再錯線的交換機,她竟是你舊友兒子的前女友,也就把這扭轉關係,當成時間之流的試金石吧,讓你的後南都生涯有點邪歪閱讀的趣味。(哎呀,你的老友換了張臉,組成物,老樣子的追了上來。)不知怎麼,你突然感覺時間倒在廟埕上,完全不記得酬神戲碼演的什麼,但清清楚楚記得不知道誰說了句:「啊!是楊麗花。」(坐在長條凳上的女人頭垂著嘴裡邊哼戲詞手沒閒著往腳丫子塗趾甲油。戲詞沒一句聽得懂,趾甲油血紅色誰都看了個清楚。戲詞兒徐緩而高亢,緩慢處充滿一股開天闢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孤獨境界,高亢時如一板斧當臉砍下,決裂得不得了。她唱的那般無心,彷彿可以永遠續下去。女人倏止住唱腔,凝神豎起耳朵往遠方聽去,忽然張嘴笑了,聲音瘖啞:「他們來了!」——蘇偉貞《離開同方》)嗯!調度境頭未免突然了點。

從來沒有的,你在一間陌生的屋子床墊上睜開眼睛,眼及處十分異國情調,地中海磚紅色系牆面,立燈垂下一匹湛藍紗巾,造型特別的書架,出現地點奇怪的鳥籠、人偶,你無意闖進了夾縫中狂想與夢境意象的後現代台南Live Show?不,你還立刻聯想到的是「殘酷劇場」。更怪的是陽台上茂盛的盆栽及曝曬著的滿地花生。你拉開落地窗,出到陽台上,旭日紅光詭麗地正從遠遠的天際萬花筒似向你展開並推進,你左右觀看,一座巨幢大樓,四周完全沒有你認得的地標,「到底是哪裡?」有種惶惑與不安順著風切由樓層浮升:根本沒有任何人,甚至,沒有一個朋友。就在這時敲門及詢問聲:「你還好嗎?」是的,你站的是小朋友居處十四樓陽台。你一下就記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