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恆摒除雜思,專心寫稿。報社裡燈火通明,像白天熟睡、晚上活動的巨人。偌大個辦公室,人、桌櫛比,卻不吵,電話鈴比人聲多。再專心,每每有電話進來,他不自覺地便側耳旁聽;愈坐著、愈覺得鈴聲不斷,兼具擴音效果。
索性丟下筆,正式想起來。余烈睛的沒頭沒腦一定有原因,不是他,就是唐甯。最恨的,便是唐甯的倔強,他不知道她老是超然物外,能代表什麼。連余烈晴的愛惡都會用電話傳達,她呢?回到台北了嗎?卻石沉大海。
一段戀情,不能完全交心,讓人灰心。頭一次,他對和唐甯的感情起了懷疑。辦公室裡有那麼多人,他都沒有感覺;因為和余烈晴的不合,分外知道了唐甯的對。
他不懂一個男人面對事業之餘,該如何面對感情?記者生涯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唐甯卻有讓他面對「所有」的感受,當然,唐甯不可能成為他的全部,因為她還有自我及工作,剩下來的全部不也是全部嗎?他其實並不苛求。
他們各有天地,也必有文叉,在交叉之外,他不要她猜忌、多疑,傷了她的品質,也顯出彼此的不放心。他最喜歡她的明理,怎麼長久下來,也要變質呢?
是彼此要求太高嗎?
多像知識分子的行誼,凡事訴諸分析,也未免太冷靜,對愛冷靜,不顧心靈,衹是一個字——冷酷。
尤其「明理」絕不是「泠靜」,拿來對自己人,十足可怕。攜手同心,既沒有意義,何不讓她獨自去活。
他懷疑她根本如此,唐甯很少吃醋;還不如傷她自尊反應來得大。他難道不會受傷?
會熱情,絕非他們的年輕,而是彼此的互通,既要一味地自尊,讓時間去融解它吧!
唐甯是他要的,但是目前,他不想做任何解釋。
愛情不也像一體的一一面。
事情來的時候那麼有聲有色,時間卻使它去得太慢;唐甯一夜輾轉,停留在心的,幾乎涵括了她生命一切,她的為人、處事、感情、生活態度。事情要維持既有,比開創還難,她何嘗能均衡到底,不是不能放下,人家都侵略到領空了,她當然有本能,但是人的原性偏要和感情、事業相關一氣,也實在太干擾別人了。
決不意氣用事,至少要讓余烈晴知道她的存在,還有沈學周也太「人性」了,完全把自己看成了商業動物,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此卑微的出賣良心,他也能自喜。
唐甯拉開窗簾,外面是個讓人振作的好天氣。如果有風兩也看不出來,她最大的本事不也是如此嗎?
至於段恆,她知道他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瞭解他的心態,就先自不去管他吧。
最大的打算不過離開雜誌社。雖然周圍景觀她閉上眼都能背出。
進了辦公室,四下寧靜,唐甯照例在桌前「空洞」一下,這幾乎是她每天最愉快的時刻,總是一天還沒被混雜。她喜歡任何事物的開始,像離別——思念的開始;還有元旦、清晨、計劃;都讓她覺得乾淨清爽。
面對牆上掛著算誌封面製版畫框,她突然有了很多意見,譬如她得先找好接她棒子的人,稿子要先存檔三個月的,暗中做主把雜誌受歡迎的地方加強,提高銷量。喜歡一切好的開始,也願意漂亮的結束。
正提一口氣,準備計劃下期內容,有人敲門進來。是沈學周。
唐甯坐著用眼光詢問。沈學周道了一聲「早」,便走到窗口張望,興趣十足地說:「妳這房間視線好。」
唐甯笑一笑,心裡罵——神經病。
他再踱到朱雅容的設計圖前,什麼也沒看,卻表現專心。歪著頭說:「不怎麼樣嘛?」
他當然有其他話,但是,唐甯才不搭腔,她冷眼看著一個心虛的人,怎麼發展他的私慾。
「唐小姐工作忙吧?」
她微微一笑:「不忙。」他是總編輯卻不知道她的工作範圍嗎?
「衹要八點能下班,我就滿意了。」她淡淡追加一句。
「唐小姐應該加薪了。」
「錢從那裡來?」她在心裡暗譏。表面無事地說:「看看嘛。」
沈學周聽她完全不把話扯到工作上,報酬對她也沒有誘感,祇好故作輕鬆的問:「余小姐那事該聯絡了吧?」
「那位余小姐?」她問。
「余——」他假裝想得吃力,猛然記起似的說:「余烈晴啊!」
「總編輯下個條子,我們簽一下好了。免得董事長不明所以。」要的是他的立字為證。
他蹙眉一想,便說:「太麻煩了吧?」
「萬一有事,我負不起責。」
沈學周不信整不到唐甯,無非心虛,退它一步,架勢還是在的。現在,他也不耐煩了,卻頗為抑制地下達己意:「妳今天還是先聯絡余小姐。」
說完才出門,電話就響了,像在繼續他的話題。
「我是余烈晴。」完全武裝過的聲音。因為太平靜。
「昨天晚餐謝謝妳請客。」余烈晴說。
「總不能白坐計程車吧!」唐甯平靜的反應。心裡還想:她是醒了還是沒睡?
「這樣吧,以後我的稿費列為吃飯專款好了。」
「請個專門會計管這筆錢嗎?也許稿費由總編輯核發比較多。」唐甯心機一動,提出了沈學周。
而且,她按下電話錄音的鍵鈕。彷彿看到錄音帶一寸寸在轉動。
「妳覺得我跟他有間題嗎?」
「我不是路透社,沈學周不是名人,都沒有挖新聞的資格,他不是要我跟你聯絡嗎?有什麼事?」
余烈晴暗地冷笑:我要的就就種接觸似的困擾。又轉調說:「我們什麼時候當面討論專欄的形式和要求。」
「最重要一點,必須是本人作品。作品風格要求二項中兼具一項:第一是流行、高雅的;要不就真正有價值的設計。」
「你們給多少錢啊?」
「錢可以買人格嗎?」
余烈晴和唐甯都知道他們漸進戰場了;開火前夕,氣壓總是比較低。
「除了廁所裡的石頭,什麼人的內臟不能買?」余烈晴把砲口從沈學周身上移開。
「指的是段恆嗎?」唐甯破釜沉舟要激怒余烈晴。
余烈晴傾刻便沈默下來,這次,唐甯決不先掛電話,久久,余烈晴才曖昧的說:「假如我問妳段恆最近好嗎?妳感覺如何?」
「謝謝!他的電話,妳一定記得很清楚,他不怕人的。」
「妳不怕我用手段打動他?」
「不說他是臭石頭嗎?手段不要太過力,震傷了自己。」唐甯決意造成一種對立的情勢,讓余烈晴把所有要打擊她的心意暗漏出來。知道了並不代表什麼,也許傷大了心境,再說到哀矜勿喜這一層次,知道了也不是高高興。頂多有段秘密給沈學周聽。
唐甯一步步設計著對話錄:「也許沈學周比較好打動,漂亮的女孩子很少人能拒絕!」想想再說:「除了段恆。」表示了余烈晴的美遇到了阻礙。
「犯得上打動他嗎?」余烈晴有點得意了。
「如果別有用心。」唐甯把話儘量誘到正題。
「那對方也不是白癡,一打動就昏了。」
「所以要看是誰去做啊。」
「背景那麼重要嗎?」余烈晴愈顯出自己對身分的驕傲了。她也似乎覺得祇有在錢上面能多過唐甯。
「我也不太相信就是。」唐甯刻意淡然地說。
「再重要,能抵得過五十萬嗎?」
唐甯立刻緊抓話題:「大約沒有人不愛意外之財,可是五十萬又不夠發財,妳怎麼拿得出手?」
「笑話,沈學周值多少錢?我又不買整個雜誌社!」講到此,突然「咦」了一聲:「為什麼不能買?」
唐甯不禁擔心,對余烈晴心性大變十分不安。她的用心很明顯,無非是——妳唐甯是文化人,我就買下妳的尊嚴。如果唐甯不繼續接手,等於不戰而逃。
錢真有那麼好用嗎?
「希望我們看得到。」唐甯沈沈地又說:「買通一個沈學周並沒有那麼大的好處吧?」
「我不是要開專欄,明正言順的躋身服裝界了嗎?」
余烈晴沒講實話。沒有必要爭執這點,彼此知道露白愈多,就輸得愈多。
「服裝界不是一手文錢一手交權的地方吧?」
「我們自然有文錢的地方。放心吧。妳什麼時候願意跟我談構想,麻煩通知我。還有——問段恆好。」余烈晴說完便掛上了。
愛情最高層次在於不計較,付得愈多,愈得平衡的快樂。似余烈晴完全被另一種情緒取代,失戀了,衹有以折磨得到刺激、尊嚴。
現在生活裡完全以戰為樂,余烈晴倒始料未及,現在她有興趣了。她不重視工作、天氣、水那些問題。她太喜歡明來暗往的較量,小時候,跟同學比鉛筆盒、鋼琴、家庭教師,長大了,比男朋友、漂亮、舞技、穿著。這件事讓她有了點鬥智的興奮和一探就裡的刺激。戰爭,已經升級了。
宿醉未醒,對余烈晴而言,每回大醉之後都像賣力新生了一次,從內到外六神無主,酒醉經驗多了,平白掉入憤世嫉俗的行列中。
什麼都有名堂,而鬥氣有最大的名堂;如果生活裡連對付段恆這件事都沒有,真的衹剩下逛街、畫展、聚會,她如何能忍受?「平靜怎麼會是美?」余烈晴心想。
唐甯自己的心情並不太好,一早上,卻碰到二個要求比她更多、所以更不快樂的人。她對自己說:「不要老用妳的感覺,否則妳更不輕鬆。」
電話突然又響了,她從椅子上幾乎跳起來,立刻神經質的按住電話,它響得更兇,唐甯想到不對,馬上拿起話筒,自己也覺得好笑,像撥快發條的玩具人。
「唐甯。」她沈住氣說。
「唐小姐,我是發行組劉主任。」那頭傳來。
「您好。」
「有件事跟您說一聲,大家高興高興。」劉主任嚥了口水賣關子似的說:「這期書多賣了幾本,唐小姐曉得嗎?」
「真的?」
「兩千份啦!真是奇蹟?上一期就很好銷,這期算是拋磚引出來的玉?銷路大增?」
「太棒了,市場調查怎麼說?」
「報導的事情有考據有深度,妳取消了二個說理性的專欄,又增加了文學性,真是神來之筆。」
「講得那麼好,售價太便宜了吧?」唐甯高興了起來。
「哎!『生活得不容易,只不過很便宜。』有人不早講過這句話了。」
「謝謝!」
放下電話,一段短短對話,卻足夠讓唐甯興奮不已,不代表任何,至少這種打擾是喜氣的,而且,她如果要走,這不是很漂亮的說明嗎?
唐甯不是世故,卻懂得權衡。她的上風,也懂得運用。這二期雜誌都是她做主抽掉沈學周要用的稿子,沒有人要看教訓自己的東西,也不想全家性的雜誌,有讓人看了尷尬的束西,但是花錢、時間看雜誌,也該有點收穫,她依人性分析,設計了這兩期雜誌,果然有了反應。
這樣的反應,沈學周就是寫一千份報告革掉她,她也是贏。
這種贏,才是她真正的喜悅,不建立在特定對象上。她突然想到段恆,任何一點點起伏,她習慣有他。現在才知道愛情不是一種依靠,而是繫念。
她衹是不相信、離開了他,他會一下子全垮下去,大家都太多其它。在愛情裡冒險嗎?也太身不由己了。一份不代表全然的感情,憑什麼鼓掌?
坐在桌前,片刻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想起來卻沒有一件像真的。因為都是人性。
唐甯走到窗前擬視良久;投影在馬路上的,是一幢幢大廈。
她暗忖要小心謹慎些活著。
唐甯善用著她的喜悅,儘量節省,她明白,如果妳習慣了透支,會變成自我蒙蔽。
桌上電話又響了,她走回桌前,知道不會是段恆。她還會再見到他,見到後第一句話該怎麼說?現在卻是真正一個人,他不能為她負責。
還沒講電話,一個編輯推門進來,商量下禮拜專題討論出席的名單和題目。
唐甯請電話那頭稍等,驀然想到一個題目:「『生命中的愛』,這題目好不好?」
年輕的編輯,睜著眼說:「太老套了吧?」
「沒愛過的人不相信愛,愛過的不願意講,可是,有誰能全部體會?或者以筆墨描繪清楚?」唐甯繼續說:「如果老套,大家都不談愛了嗎?」
年輕的編輯正沈思,抬起頭後燦然一笑:「我們好像在倫窺別人的生活。」語氣裡還是不願同俗。
「讓別人看我們怎麼過日子吧!在愛這方面,誰也不比誰幸運。如果你覺得現在的愛很好,也許有一天又碰到更好的,每個人愛的心靈不會一樣的。」
「好吧!至少是共通性的問題,愛也是文化對不對?」年輕的編輯拉門出去,仍然不迷信這件事。沒有經過洗鍊,或者會幻想,卻永遠不是事實。
接過了暫擺下的電話!她又武裝起來:「我是唐甯。」
「程瑜」那頭簡短傳來。
「妳在那裡?」聲音太近了,唐甯簡直無法相信她們隔得很遠。
「台北,被押來的。」
唐甯一怔,立刻知道事情不對,她才剛回來,怎麼程瑜就跟來了,除非有譽緊事,否則不可能臨時起意,她反而不太敢問,又不得不問:「來做什麼?」
「休息,檢查,我住在榮總。」
「妳瘋啦?!」唐甯叫了起來。她從來沒想過程瑜需要住院,程瑜是不正常,那是因為跟她們比,而且比的又是心境,怎麼會需要住院呢?除非是精神科。
「真的。」程瑜輕鬆地接下她的話。
「妳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剛剛才到啊。」
「我是間妳生什麼偉大的病早不講?」唐甯仍然神經太緊,「能早知道我就不生了!」程瑜正好相反的平靜。
「細菌碰到妳還有心情嗎?一點喜怒哀樂都沒有,妳到底檢查什麼?」
「X光、切片、驗血、照像。」
「都是為什麼?」
「為了我的肝。」
唐甯一下更傻了,太近的人,她的情緒一下把握得不準。如果是別人,她還有勇氣間:「肝怎麼了?」或者:「要好好修養噢!」可是,對程瑜,她幾乎想說:「倒楣了吧!」程瑜跟她很少見面,但是她們不陌生,地不常想到程瑜,也知道這個人存在,奇怪的是,她從不考慮程瑜會老、病、死。
她正在高興不是?高興的背面一定是打擊?
「很嚴重?」唐甯幾乎想這樣問,以她了解程瑜的程度,不嚴重程瑜會離開山裡嗎?想想,便不問了。
「唐甯?妳還在嗎?」程瑜一句話,卻讓人覺得了人的無助。
「妳在做什麼?」她反問。
「剛辦理好住院,什麼事也沒有,看看外面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