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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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流離(2)

自從爸爸再婚,媽媽來的電話更頻繁了,她好似十分氣憤,認為自己上了當,她那麼輕易便離了婚。她到處打聽爸爸的婚姻狀況;就彷彿她自己的因為清清楚楚早沒勁了。奶奶說小胡家連門都不給媽媽進,嫌媽媽愛打扮又有過孩子。

有回爸爸出差,媽媽打電話來指名要賈阿姨講電話,我在分機聽到媽媽說:「你們早計畫好的對不對?我警告妳最好小心點……」賈阿姨聽著聽著悄悄將電話放置一旁並不掛。

晚上,我和賈阿姨坐在她房裡聽音樂,她雖然浮著笑,反而顯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問她為什麼和爸爸認識那麼久才結婚?她微笑思索半晌:「糟糕,我忘了!」她忘了事前想好應付我的那個理由,又不願意多說。總之,她從不好奇媽媽結婚的對象。她好似除了沈思,對任何事不在乎。

我們坐在地板上聽了半夜音樂,她的指甲圓而乾淨,沈沈盤坐,像具不會發香的木雕;她和媽媽是那樣不同。正因為不一樣,爸爸才和她來往的嗎?應當是夜半三點,我被急促突如其來的電話鈴驚醒,賈阿姨在她房裡幾乎和我同時抓起話筒,電話那頭完全沈寂,墊底在聽筒裡的是賈阿姨房裡迴盪的音樂,因空間、音樂所造成的效果我以前聽過,所不同的——賈阿姨並不像媽媽那樣又哭又笑。

賈阿姨:「喂」了一聲,明白遭遇到的狀況,她亦不說話,以空白反制空白,終於對方掛了電話。這時,賈阿姨才在分機裡和我交談:「你猜會是誰?」我想,我們都猜到了。

「賈阿姨,妳怕不怕?」我問她。

「不怕,祇是根討厭!」

「那還好,妳睡吧,明天還要上班。」我老氣橫秋的。

她輕輕笑了幾聲,那笑聲彷彿低頭會心發出,如人的脈搏,握在手心,溫暖而親近。

她放下話筒後,先還隱隱傳來音樂,不久被她關掉了。

後半夜,我如躺在似有若無的音樂海上與令人窒息的真空中,時昏沈時醒,我一直聽見女人的笑及處於沈默,我不知道喜歡那種程度的夢而頻頻扭轉夢的頻道。

爸爸意外延長了出差時間,媽媽幾乎每天打電話來,她要我承認沒有她我的功課退步了,她老在電話裡哭,說她想念我及奶奶,奶奶說她:「妳知道不應該離婚了吧?」

對面房間,賈阿姨坐在書桌前以背對我們,桌上祇亮著盞檯燈的光池,她恍如坐在陰影裡的發光體。是的,不是一條晦暗的陽台。

幾天後,爸爸在黃昏出完差回到家,他一直等到半夜賈阿姨才回來。賈阿姨在黑暗裡窸窸窣窣找鑰匙、脫鞋、開門、關門,節奏顯然的不似以往那般流暢。爸爸以清醒有備之心迎接賈阿姨,賈阿姨喝醉了。

面對爸爸,她終於把持不住自己輕聲哭了起來,她重複說道——她厭惡電話騷擾,她憎恨這樣的關係。

她反覆不休,彷彿陷在自織的噩夢中。終於,爸爸煩了:「我們早說得清清楚楚,妳偏要自尋煩惱。」說完,穿上衣服甩上門出了家門。賈阿姨一個人在屋裡安靜了許久。

我相信賈阿姨就在那一刻決定離開的方式是安安靜靜的。

眼看賈阿姨生活重心愈過愈混亂,我看得出她在躲爸爸;再明顯不過了,那是一個清清爽爽的人不願意量身渾淆。那一段時間我面臨高中聯考,功課更重,還有一些其他理由,總之我每天過了十二點才會睡,就這樣,我經常可以等到賈阿姨的門。她沒有再喝醉過,回到家見到我屋裡有燈,她總會敲門進來陪我坐會兒,如果爸爸尚未回來,她彷彿心裡有數,她並不參加爸爸的聚會,然而也不反對。她不再提什麼壓力不壓力,她和爸爸的關係因為固守自我而逐漸更清楚。

她敲門進來偶爾會問我:「讀書苦不苦?」

我總搖頭。

她翻弄數學課本笑道:「數學我現在都看不懂了。」

「記住程式就很容易解開。」

她點頭:「男孩子性格好像比較容易傾向理工。」

「也許,」我聳聳肩:「可是我的苦惱不光是這些。」

也許因為我語氣的放任,她眼中閃過一道訝異,她養成了雖然吃驚卻並不故作緊張的習慣,於是她衹無奈搖頭微笑。她將頭髮剪短了,髮梢不時拂往兩頰,她仍免不住說著說著便停下發呆。檯燈旁的賈阿姨陷入沈思時,分外像雕像,一點一滴失去了她的生命。

「賈阿姨,妳為什麼要躲爸爸?」這晚,我問她。

她臉龐罩住一層光,十分柔和到恍忽的地步,我以為她沒聽到,我正待逼進,她突然重力搖頭:「我不是躲,我是討厭。陸平,你瞭不瞭解?」她根本看不起我:「但是我們不能怪任何人,誰也沒錯,你要多體諒。」我跟著她傻笑:「我懂,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也許,」賈阿姨俏皮地學我語氣:「可是你能全部都懂嗎?」她眼底有抹學不來的生澀。

她這晚折回房間後聽了會兒音樂第一次記得扭掉開關才睡。

後來爸爸回家了,突然連聲呼叫賈阿姨名字:「以桐!以桐!」一聲比一聲急促。我豎高了耳朵,想起賈阿姨恍忽的微笑,直覺似一股強大的電流由頂上沖下,流竄處教人驚悸。就在這刻電話突然響起,爸爸衝去接電話,我知道是那無聲電話,這倒提醒了我,我抓起分機,不管那莫名的空白,我急急問道:「賈阿姨怎麼了?」

爸爸在話筒那頭:「沒事!」

我們將那電話完全排除國度外,對方何時放下的話筒我和爸爸並不留心。

賈阿姨多吃了幾粒鎮靜劑,她說她衹是想好好睡一覺,睡得熟一點。她問我那晚是不是有電話進來?她在夢裡彷彿聽見。她低下頭:「好疲倦。」

以後,我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他們的臥室門,這樣,我在客廳走動,可以毫不保留望到音響及床。

爸爸似乎開始考慮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溝通的,也許,他們和媽媽還見了面吧?為了賈阿姨的心情,爸爸應當願意去做。但是,賈阿姨心情一直不見好轉。他們經常半夜仍在交談,賈阿姨聽多而少發言。爸爸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相信賈阿姨原想跟我說明她和爸爸的故事,而她不知從何處開始說。他們也不知道如何解決,她離開那天,我由學校拿了畢業證書回到家便知道她走了。家裡靜的像全無生命,其實並沒多少東西。

賈阿姨在我抽屜裡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及一本「認識生命線」小冊子。電話號碼讓我知道何處找她,「小冊子」指引我尋求寄託,她一直認為我一個人長大太孤獨。

我瞟了服電話號碼,心裡告訴自己:「不要去記!」數目字擴大、縮小,我默默掉下眼淚將它撕碎丟到字紙簍。

支離的紙張有我對號碼的短暫記憶,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努力回憶號碼打電話給她。賈阿姨沈靜的個性,那曾經被賈阿姨和爸爸所遺忘的他們結婚的理由,我願意獨自回味;還有我們相處的時光。爸爸不願意費力留下賈阿姨?當晚,爸爸在看過我的畢業證書及紀念冊後早早回房休息。少去音樂的隔室,我彷彿清楚地聽到爸爸在黑暗中抽菸;彷彿聞到了菸的味道有憂鬱的成分。是打火機和煙霧在黑暗中的爭執嗎?無奈而深沈。也許,他試過了,而且也明白了?

在那天以後,每當夜間,我下意識分辨著腦中一系列數字組合是生命線?媽媽?或賈阿姨的電話號碼。那空白濁重的抗議電話不再響起,那人知道人離開復歸平靜。

一晚又一晚的反覆分辯,我養成了亂撥電話的習慣。如果你隨便撿個號碼撥,響徹二十下沒人接,訊號會自動切斷;每撥一組數字向前跳進而激增的經驗,不僅令我亢奮,並且重新憶起以往接到無聲電話的反應。我最常撥動的號碼是報時台,每隔十秒鐘,那頭便——嗶——地長長一聲:下面音響零點八分五十秒。嗶——下面音響……每每教我發笑。奶奶有天問我:「我們家電話費怎麼那麼高?是不是別人搭錯線了?」

媽媽回來那天是個雨天,距她搬離有四年零三個月十三天。我一衝進屋裡就知道媽媽快回來了,和賈阿姨走那天的感覺正好相反,屋裡頭壓縮滿了複雜的氣氛。

奶奶在廚房裡忙個不休,姑姑也來了,還帶了小表妹,小表妹什麼都不做,光看電視和吃;姑姑每回出門必定帶個裝得鼓脹的袋子,像變戲法似,一會兒汽水,一會兒餅乾,還有專屬毛巾被。奶奶說他們是出來過生活的,不過這生活還不錯。

媽媽那天回來的聲勢比她離開時弱了許多,她衹帶了兩口皮箱回來,她先洗了澡,換上家常服,然後才將箱子攤在爸爸大床上,皮箱一啟開全是新衣服,新的程度在雨聲和燈光下分外札眼,姑姑一看想講什麼嚥了下去。

兩天使一切事物散發出記憶,淺黃色床單賈阿姨走時並沒抽掉,我彷彿聽到淺黃色般似有若無的音樂,像那事物本身會說話,是賈阿姨一向欣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