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14916500000016

第16章 大夢(3)

我忘記問她過得好不好,看樣子她比我大方,這也是稟性?斤斤計較是永遠的失敗者?雙手掩面,我莫非亦自陷無法自拔境地?

那晚,我盤旋在外深夜方歸,回去後不願被打擾滅盡室燈。人生苦多,黑寥中,反將習慣全拋。隔鄰,張安序仍等著嗎?

回憶小湯種種,反倒釐清了她的殘忍,我原欲終生獨身,成年前後連戀愛都不碰,小湯強烈的女性動物氣息使我繳了械,加上她的天真,我一直幻想她不可能拋棄我。她如今仍近在一個城市,算不算拋棄?應該算!每個時代,每種人都有被拋棄的事實,有人開了燈以為告示而離去,有人於黑暗中遁形,如我。這究竟是個什麼時代?祇幸與不幸之間?

在最不願面對自我的成長歲月中,我們家永遠冷清,客廳、地板、櫥櫃、臥室、院子、甚至天花板,全一塵不染,飯前洗手就像一條定理,每天洗頭、洗澡簡直是公式,除了制服,我很少穿別顏色的衣服,母親大概怕我換了制服易混入人堆中,面對種種,我向來不表抗議。我母親的心事說的太明白了。

黑漆中,天花板仍明、暗有別,彷彿陷阱。這地方不能待了。

「媽,當年爸爸為什麼要離開妳呢?」仰對天花板如蒼天,一張空白試卷。沒有題目,沒有答案。天亮前,我終於沈沈睡去,療傷最好的藥方仍為睡眠不是?在天空及睡眠下,我們永遠是個孩子吧!

早晨,在光的極度亮中我被擾醒,足足十秒,我以為回到老家宿舍,那亮與冷是同樣。當想到這是山上,頓覺比平日生活步驟少了一步。張安序呢?平常總是一睜眼便看見她。倔強、敏感如她,不會出事吧?

對門安靜,不諳就裡以為包裝什麼那般滿。是本能或經驗,我用力撞開門,張安序像貓蜷在大廳正中。一望知非宿醉而是吃了藥,過量的藥。憤怒抱起她軟掉的身子,理智真恨不得將她由窗口擲出,情緒卻緊緊擁住,祈禱那體溫永遠不下降。她吵的凶狠,卻死的安靜。

救護車劃過清晨市區像行進的箭,從沒有一刻我如是關心清晨。台北原來興建大樓已如神話,每個招牌後面真有一間公司嗎?真滑稽,我一直偏見生活不易呢!是小湯這樣說的還是誰?應當不是小湯,她向少抱怨,也不可能是我媽,她本身即是一團悶火。那是我的潛意識了?面對大樓千門萬戶,年來規避如此!真不禁為之齒冷。

醫生診斷張安序服下了大量安眠藥及酒。兩者皆因她長年失眠所儲存備用。她週圍在在埋伏一些危險物品。

張安序送進急救,我站在走道尾抽煙,這才發現人漸雜沓,倒有一份為生命拚命的意味。我從不認為生老病死是件大事,祇是這樣拿死亡與痛苦當重心未免無聊。煙人體內如一股疲倦感四竄,一個人身上染了一塊塊溼疹不斷擴大,久了,也就懶得抓它。煙竄入體內再奔出不及二尺地便散去,拿它做人生規範不好嗎?

我坐在張安序身邊看她終於醒來,什麼也不能說。她脫離險境後,氣息虛弱,意志仍頑強,對醫院一切,連同消過毒的東西都排斥,很難在醫院久待,有潔癖的眼睛、鼻子將一切放大了?我無法離開一步,那後果已經品過。不必多問她尋死的理由,強烈的行為毋需言語支持。終於廣浩人間天地,圈小衹剩我們兩人。無言亦無法。

陰霾冬天終於山頂收住腳步,大半住家陽台一夜青翠起來,彷彿每戶窗口伸出頭熱烈歡呼。每天出門回家途中為我一天最自在時段,沒有那麼多無言的注視。如果沒有應酬,我也是以最慢的速度回家。我們住得簡單、吃得簡單,張安序除了酒,大半吃生鮮青菜或全麥麵包,長久下來把我胃口也弄亂了,但是不知道是生活溫吞還是食物,總之,我似乎更溫和,更妥協。張安序則愈來愈沈默,偶爾打電話找我也不多說,祇為證明她和人間仍有聯繫,她手裡牽著一條線,根本無需言語,就足以教我不安心。我實在不保險她會做出什麼事,事實上,她什麼也不做。有人用葷色人,她則在線端繫了個素紅蘋果,那香,確有幾分渾迷。她自己以什麼麻木呢?不止十次我回到山上她已經醉了,看到我一味恍惚不相認識,那神情,活似我母親臨終,譬如與這世界無一點關係。她們的世界似乎在真實與夢的邊緣,體內溫度與世俗難以配合。活著,彷彿一場打擺子,亦如瘟疫,沒有任何特效藥。

有時實在喘不過氣來,我便去小湯那兒避難,小湯的新上司並不刁鑽,依我看還算個君子,小湯外語能力尚佳,老闆從不用她外文以外的本事。小湯活得正直,人也精神起來,不像以前她用別人錢那般萎頓,看得出她頗省,為的是將來保障?張安序也很省,卻不如小湯面貌豐富。她們一個省錢,一個省人生;小湯屬前者,反倒正常。

我去小湯處她從不問張安序的事,她不停講些台北怪聞及趣事,她講得熱鬧,我則興起留下不走的念頭,最後當我站起身:「還是回去了。」她便呵呵笑開了臉。我沒忘記曾說的咒詛:「我不是常說現在人都活得窩裡窩囊嗎!」

「你別忘了我們還沒辦離婚,當心我抓你!」她嚇我。

「放心,妳還沒找到新人之前,我會把握分寸的!」

小湯突然正經問道:「你想不想要個孩子?」

「不想,跟妳生或者跟別人生小孩的身分都會很複雜。」

由小湯處回到山上,果然一個晚歸的夜又面對一張爛醉的臉,我不由為之氣結、為之氣餒,一地破碎及一身精光的張安序全不止一次了。曾經好奇與同情,那躺地的她代表一種自毀嗎?她以此自解束縛?一次又一次,莫非以此要挾?

我不再搬動她,最好的辦法是讓她自己醒來。夜半,我在屋中升起煤油爐,火光蕩漾,我母親那些收藏在火的映照下尤其詭異。眼看張安序緩緩轉醒,神似維納斯自地中海甦醒,她看到我,眼神霎時包圍層火氣,邪恨至極。山中早晚仍有寒意,而她冷暖遲鈍得不像人。

「妳這樣剝光了也不怕招涼?」我刻薄道。對於一次又一次無形的束縛我亦厭恨。也許不及我父親之對母親,無形的壓迫不必一句話,母親明白、張安序明白、父親明白,終於,我也明白。

「說出來啊!不要以為妳的壓抑可以要挾我一輩子!」我低吼道。可笑這時代誰還怕受傷?誰都是個體,誰也不必對誰負責。

迎接我的低吼,張安序先是對身上寸縷不著很不自然,起身走動兩步後,身體適應了溫度,才放鬆不少。

「你要我說什麼?」她輕聲冷語,是一種恨的方式。

「我媽和妳,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我真需要知道?我也不確定,我又逼她:「妳最好告訴我真象!」

她冷酷一笑:「你受得了?」那表情是「你媽瘋了!」不斷的在翻版。

「我母親是不是早就瘋了?」語氣雖極平穩,心中卻陷於無邊際的痛。

「當然,就算受不了也比妳藏在心裡好!」我一擇手:「比這些收藏好!」

她四處巡看後閉上雙眼,那神情若睡蓮。她久久才開口,說的卻是她自己。

張安序畢業於一所美工高中。畢業後回到育幼院待了一段日子,並沒有人趕她,她卻逃也似再度離開。

「一個人那麼大了,還跟大夥兒擠小房間,一點兒未來也不敢想,光是熱鬧而卑微地活著,所以我懂江媽媽的心情,她要求活的乾淨而尊嚴。」她眼睛仍閉,那臉龐佈滿了時間感。

都說年輕的歲月彈指即過,她卻是一天天捱過去的,每天都像打點滴。她不捨得讓自己墮落,祇好在工廠做女工,依然四個人擠間小宿舍。那段日子流言滿天飛,都針對她的美與沈默而來。她用一種孤絕的方式隔離流言,賺到第一筆錢,留下最起碼的生活費,全寄回育幼院。

「後來鄭文復——就是你看過那個男孩,他憑地址找到我,我可以不寫地址的,也許——那就是我的心態,不穩定、怕受苦。我們便住到一塊兒,我祇是想依賴他卻不需要他,很可恥對不對?」

我母親在三十六歲那年失去了伴侶,我放學回家經常看到她獨自坐在客廳發呆,四周像隔絕了光與空氣,除了蚊子飛振聲,就衹有我自己的心跳是活的。過了許久我們家的擺置一成未變,牆上仍掛著我們的全家福還有父親的獨照,好像付麼事也沒有發生。我母親用這種方式強迫我相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父親祇是死了。母親依賴她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我那時候最怕回家,呼吸放得再輕,空氣都不對。我相信我還比較需要父親。當然,離開母親以後,也會想念她,衹是想念而已,那想念並沒有任何愉快的成分。我輕聲笑道:「我甚至希望她再嫁。」

張安序也笑了,搖著頭道:「怎麼可能,如果能這樣,就不會逼走你父親了。我和你母親都屬於這一類型。」

那年我在國外,深秋時分認識了小湯。小湯的溫厚,讓你自覺是個流浪漢。小湯微笑、明理、有彈性。我們不久以後結了婚。從來沒出過門的人很難領會小湯的溫厚,長年在家而自覺活著祇像棵植物或擺設的人呢?會不會就真正逃出去變成了個流浪漢?如父親。

「我因為跟你母親沒什麼關係,所以她壓迫不了我。她好面子,你出國沒多久她就得了幻想症,時好時凶,她在未真正發病前頂掉舊房子。因為地段好,得了好價錢,不知怎麼在山上買了兩戶房子。我想,她一方面已經失去了判斷力,一方面她自己也悶,需要多做深呼吸。」

我在國外幾年,出國的旅費全靠做了兩年事賺來。國外打工那段日子,我並不恨母親守著她的積蓄,我著急我的學業,想到自己是一個人,家裡連封信也沒有,我相信父親是有心徹底的要在世界上消失。我真較為同情父親,他也是祇有強烈行為沒有多餘言語的人。

室內氣溫更低,張安序裹了條毛毯如新生嬰兒。當人在敘述狀態,介於夢的傾訴與現實的分析,因此反最正常?

我母親的精神狀態愈來愈差,而且時常覺得冷,醫生用嗎啡止病,張安序教我母親以酒來麻醉,暫時使母親忘掉冷。精神異常的人力氣忒大,母親酒醉後,張安序才搬得動她,我母親也才因此可以有個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