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我们都需要陌生人)
2005-1-12
苏丝黄和焯辉好了一年多,依然在吃醋。
每次和焯辉去到什么晚宴上,总会遇到迷人的单身女性,盯住焯辉的眼睛聊天,用的是“直取囊中物”那种自信而懒洋洋的神情。
在晚宴后,焯辉的口袋里也总会多一些名片,电话和附加的邀请,苏丝黄通常不在被邀请之列。
这一次又是,不过是老朋友。回家的路上,焯辉承认自己一直对这个朋友怀有性幻想。“我一直想知道,触摸她的感觉是怎样的。”
苏丝黄望向窗外,胃里一阵翻腾。
“为什么你脸上笼罩着青绿色光环?”焯辉开着车,只能小心地开玩笑。
“你惹我了。”苏丝黄说,“我已经受够你跟那些女人意淫。”
焯辉沉默片刻,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对不起,但是我是个虚荣的男人,我需要这种恭维。”
苏丝黄的第二思维立即开始起作用,她记得自己离开上一个男朋友时残酷的告别词:“你对周围世界视而不见,整个人沉闷之极。”
“对不起……”苏丝黄说,“我脑子里乱七八糟。”
“你知道我喜欢女人,”焯辉说,“但是我永远第一个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你永远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的,苏丝黄知道那种什么都不告诉女友的男人,直到女友发现他在和自己的好朋友上床。
但是为什么接受真相那么痛苦呢?
“我爱你。”焯辉说,车子拐上长安街,灯火辉煌,冬夜清朗。
这句话此时似乎不管用。
她记得小时候的梦想,那些完美爱情的单一模式——初恋、结婚、除了伴侣之外对其他任何异性都不感兴趣、终生只有一个性崇拜对象。
她已经30岁,难道还在为这种不切实际的幼稚理想所困扰吗?不仅幼稚,而且是单调的,如果世界不大于两个人,就太没意思了。她渐渐安静下来。
到了家,她点上桌的大蜡烛,等焯辉过来。
“脱掉衣服。”她跳下沙发说。
在他服从命令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活像个亚马逊女战士。他在她的注视下居然能够羞涩地自慰,她爆发出一阵大笑。
和对爱的担心没有关系,她知道他非常爱她,为她着迷,无比忠诚透明,渴望和她做爱,还分享其他一切东西,哪怕惹她生气的秘密。
他们躺在沙发上,苏丝黄叹气:“我知道我为什么嫉妒了。”
她嫉妒的是距离和陌生感激发的幻想,那种新鲜的邀请对虚荣心的满足。
她理解那种甜蜜的刺激,她感到失落,因为那样的刺激你只能给爱人一次,在此后漫长的日子里,这种刺激只能由其他异性提供。大多数时候这种刺激仅限于幻想,但是作为完美主义者,贪心的现代女人,怎能忍受自己不再是爱人性幻想的唯一对象?
电影《露西娅》里面,露西娅问她的爱人洛伦佐:“你喜欢和陌生人狂野地做爱,还是喜欢和爱你并且你爱的人狂野地做爱?”
洛伦佐说:“和你做爱。”
这句话很真诚,但是只说出了事实的一半。洛伦佐只赞美了露西娅的魅力,但是具有同样魅力的陌生人也是一样受欢迎的。目标的质量比目标的名目更重要。
“你能假装不认识我吗?”苏丝黄问。
“当然可以。”焯辉正色道,“您贵姓?”
露西娅建议洛伦佐和她分别到海岛上去,假装成陌生人相遇,然后狂野地做爱。
这是没有用的,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他不能同时到达两岸。
苏丝黄希望人都能像《五十个初次约会》里面那个患失忆症的露西一样,每天睡一觉就忘记当天发生的事情,第二天早上起来,结婚多年的丈夫还是个陌生人,每天都体会初吻。
苏丝黄的好朋友闪闪对此不以为然:“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你不就没法体会长久关系的默契?”
对,可能每次做爱都要遭遇初次做爱的笨拙乃至失败;永远不知道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生同样的气;永远无法离婚;说同样的话;人类文明止步不前,因为所有人每天都怀着同样的新鲜感去看同一部电影。
人不能同时到达两岸。
第二个周末,苏丝黄把窗子打开,看见楼下走过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干干净净,对自己的魅力浑然不觉。他抬头看到她,微笑了一下。苏丝黄心里“腾”地一跳,回头看看,然后轻松地叹了口气。
我们都需要陌生人。
可操作性
2004-7-11
我们在二分法的世界中长大,从阴阳说和矛盾论开始,到达贫富对峙的阶级论,再到激进女权主义的你死我活的阴谋论。一种学说如果能够迅速普及开来,一定是因为它简化了世界——也就是说,这些思想的创始人告诉大家:听我的,只要能数到2,你就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至于那些连2也数不到的人,很抱歉,他们只好被思想家舍弃,因为这种人争取过来也没什么用。
瑞士人吉夫不是一个思想家,而是艺术家,通常他对思想家存有冷淡的尊敬,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二分法原则,他把人分成两种:fuckable和infuckable(翻译过来就是:可操作性和不可操作性)。
这是一种非常直截了当、具有说服力的分法。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不是由性驱动的。”吉夫说。
“啊哈,弗洛伊德。”苏丝黄说。
吉夫觉得应该立即表现出冷淡:“弗洛伊德太简单化了,他连二分法都不用,他不承认世界会有infuckable的状态。”这真是无与伦比的粗暴。
苏丝黄憋住没说,至少弗洛伊德把世界看成两种生殖器的缩影。
“现在你眼中的世界是哪种状态?”苏丝黄小心翼翼地问。
吉夫露齿而笑,不说话。
苏丝黄看看外边火热的太阳,想起一个立即能够让人性冷淡的话题:“我要去图书馆找些资料,明天要交工了。”
“什么书?”吉夫忽然问。
“关于水力工程的。”
“啊,那是infuckable的书。”吉夫说。
然后,他忽然开始念诗:“他们在/珍藏古版和人文书籍阅读室之间/被逮个正着。”
苏丝黄探询地看着吉夫。
“大英图书馆男厕,2001年7月21日。”吉夫说,“新闻上看的。”
写那则新闻的记者还采访了图书馆发言人,后者说:“我们的工作人员慌忙进入那个洗手间时,从小隔间里传出的喊叫声上判断,这一对已经因为哲学问题的交流而非常痛苦。”
“大家都知道图书馆经常引起一定程度的激情。很多人在图书馆里会见伴侣或者情人。”
“我们已经提醒那对情侣注意,我们早已立有规章制度,决不允许这种力比多行为。”
苏丝黄遗憾地想到自己要去的那个过时而丑陋的大图书馆,那个表情森严的门卫,毫无美感的书架,平均年龄好像在40岁以上、视力不佳的读者。
这时吉夫正在朝桌子靠过来,看着苏丝黄。
苏丝黄认识吉夫不长不短的时间,一直很喜欢和他聊天,但是她直到这个下午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打量他:过分削瘦的手,太小的嘴巴,和自己差不多的身体宽度,神经质的眼珠子。
她也露齿而笑,她终于知道Infuckable的含义了:即使在骄阳似火,无事可干的时候,你也对此人毫无兴趣。
“我买单。”她说。
未来千年女性必用品
2005-12-3
一张漂亮像片,一双漂亮高跟鞋,一张男人喜欢的音乐CD,采取主动(不管是搭讪还是拒绝),常备半打啤酒,严肃的厕所读物,自己的名片,耳塞(以防对方打呼噜),一个亲近的男性情感顾问,避孕套。
现代女性必备物件和品质。
这是苏丝黄从MSN的情感专栏上看到的。
闪闪说:“这都是雕虫小技,最重要的必备品是一份体面的薪水和自己看重的工作。”
没有体面的薪水,你就租不起——或者买不起干净的房子,买不起好看的家具、衣服、CD、书和啤酒,以及质量可靠的避孕套……
没有自己看重的工作,你就很难保持高兴和灵敏——再没有比高兴和灵敏的人更吸引注意力的了。
闪闪终于和了不起的摄影师肖闽分手了。自从求婚事件之后,她终于面对事实:肖闽和她永远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相遇,他不需要一个固定的衣橱和自己的炖锅。
苏丝黄问:“为什么固定的衣橱和自己的炖锅那么重要?”
闪闪说:“因为我是文明人,游牧民族偶尔入侵占领,但是他们终归是要跑掉的。”
她想了想,又说:“我也喜欢在海拔4000米的地方做爱,但是我不想住在那儿。”
分手之后,她跑去参加一个莫名奇妙的朋友聚会,有个和她同龄的男人对她表示兴趣,第四个问题:“你是哪个星座的?”
“我觉得自己像他妈!”闪闪说。
闪闪又发现,单身女性也分两种:有主的和无主的,这两种又分别分为稳定和不稳定的。
有主的稳定状态——不用说了,这种状态维持时间最短,通常很快结婚,这种状态要准备的就是房子。
有主的不稳定状态——比如闪闪前阵子和肖闽拖拖拉拉的状态——需要备有几个亲密的女性朋友和稍许亲密的异性朋友,随时平衡心理。
无主的不稳定状态——比如闪闪在认识肖闽以前的状态——需要随身备有避孕套和一辆车(随时可以从对方家里出来而不必担心打不到车)。
无主的稳定状态——比如闪闪现在彻底“修整”的状态,需要很多物质,除了前面所说的那些鸡零狗碎之外,还要有所有最新的DVD,一个好的MP3(比如最新的iPOD),一双舒适结实的登山鞋或者一张健身卡,一个电动兔子。
一只可靠的、难以关掉的闹钟。
“一个人的时候,最困难的事情就是早上起床。”闪闪说。每天早上望着大亮的天光,心里发慌,知道外面的城市已经开始活动,然而感觉自己在那个一度非常喜欢的办公室里其实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没有人真正需要自己。
一句话,闪闪让自己失恋了。
“我可以每天早上给你打起床电话。”苏丝黄说。
“多谢!”闪闪说,“我还是习惯自己来。”
“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时候得自己来?”闪闪问。
苏丝黄叹气:“我发现自己来其实是人生常态。但是没有人在学校里这么教育过我们,好让我们做好准备。”
不过,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一切都责怪教育体制。既然看到现实,那就现准备。
闪闪说:“我快过生日了,你送我一个USB按摩器吧……”
一个连在电脑上的USB按摩器,可以一面浏览各种网站一面震动的那种,这大概是未来千年最可靠的城市女性必用品了。
此妒绵绵
2005-7-23
“滴滴!滴滴!滴滴!”温的手机响了,正是午夜时分。他紧张地扑过去看:“是雅斯敏,她和朋友刚去‘三人行’餐馆吃了饭,很高兴。向你问好。”
孟苏照例把脸一沉,拿起床头的小说,转过身去。
“三人行”餐馆就是当年戴安娜王妃第一次和情敌卡米拉见面的地方,在伦敦很有名气。
自从温终于和妻子和和气气地离婚之后,最近已经有进步了,他终于知道,在晚上和孟苏独处的时候,频频和前妻交换短信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但是出于礼貌,他们谁也没有告诉雅斯敏,半夜三更地给前夫发短信对他的性生活有害,所以半夜短信依然会不期而至,兴奋的、沮丧的、调皮的、漫不经心聊天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呢?”每到这种时候,温就会问。
孟苏细声细气道:“我只是觉得,这张床有点挤。”
“我和雅斯敏之间7、8年前就没有关系了。我们连住在一起都受不了,但是我想保留一个老朋友,这也不行?”
孟苏看着温,好似看着个白痴:“你知不知道你们现在就在虚拟同居?”
苏丝黄听孟苏讲这个三人行的故事很长时间了,但还是稀里糊涂。有时候,孟苏告诉自己要大度,讲道理,做现代独立女人,不要有受害者心态。大多数时候,她就忍着,但是脸上分明有五个1号加粗黑体大字:“我忍,我在忍!”
“也许还是年轻,不够成熟。”孟苏安慰自己,“也许老了就没事了。”
苏丝黄讪讪地看着孟苏:“那倒未必……”
上个月,苏丝黄回老家拜访姥姥姥爷。进了门一看,96岁的姥姥和94岁的姥爷在吵架。
吵什么呢?姥姥怀疑姥爷和附近的一个70多岁、全聋半瞎的老太太有“不正当关系”。
苏丝黄大笑。可是后来,姥姥偷偷对苏丝黄说:“我不是无中生有。家里有几包(吃的)东西我都知道的。现在少了几包了,还不是被他拿出去了。”苏丝黄就笑不出来了。
姥姥记性是全家最好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从来没有出错的时候。而且,姥爷是出名的吝啬和怪脾气,没有一个朋友,如果他把东西拿出去送人,这这这。
姥爷变心了!
年龄和嫉妒没关系,和性也可以没关系。
孟苏想到面前可能漫长的折磨,忽然笑:“人要烦自己,真是没完没了,无所不能。”
背叛未必是和别人上床。和异性朋友交谈时亲密得毫无节制,泄露爱人的秘密。又或者,两人关系出了问题,不和对方坦诚相见,却跑去找倾慕自己的异性朋友倾诉。或者像姥姥姥爷一样,两人同甘共苦一辈子,就等着告别人世时相互安慰,但是眼看大敌将至,忽然战友临阵脱逃,偷偷溜到后方喝酒,等等。要多少有多少。
《大公司小老板》那部电影里总结长久关系的秘诀:“老婆就是战壕里的战友,战斗之后走出战壕,记得要把拉链拉好。”看来这个总结还是太简单了。亲密的形式有很多种,光拉好拉链还不行,比如,还要在必要的时候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