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十指交扣,将他的手拼命握紧。全世界我只剩他一个人了,不能松!盛原野投给我一个坚定的对视,用更大的力道回握我的手,带我跑出酒店。
呼啸北风夹带雪花嚣张肆虐,衣着单薄的我们顶着风雪前行,步履沉重拖曳。狂风大雪好像故意要强行阻拦,我们每前行一米,就更猖狂作祟一分。即使盛原野半搂着我,用他单薄的身体帮我挡风遮雪,我仍冷得牙齿打战。埋头定睛在自己的双脚上,一步接着一步踏入深雪,却麻木得毫无知觉。
突然,前方两束强光射来,我眯着眼睛望去,艰难看清是一辆SUV。车子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停在我们前方几米处。
一定是警察来抓我了!我下意识地躲到盛原野的身后,想催他快跑,一张嘴寒风倒灌进来,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盛原野将我护牢,侧身低头在我耳边说道:“别怕,好像是串串姐。”
我从他身后探出眼睛,在车前灯的照射下,有人正含胸走来……果然是串串姐!她看到我和盛原野,吃惊道:“下这么大雪,你们出来干什么?”
“串串姐,我——”
“我们要……要离家出走。”盛原野打断我,对串串姐说,“阿姨为了让朝歌出人头地不惜一切,我们没有办法,只有偷偷逃跑。”
我不明白盛原野为什么对串串姐讲些半真半假的话,也没有气力去想。串串姐怀疑地皱起眉,朝我看过来。我下意识地用力点头,即使不懂盛原野的用意,但我无条件信任他。
串串姐深锁眉头,沉默地凝视我们,像要用她的严肃迫使我们坦白。盛原野微微一偏挡住我的视线,一个人面对串串姐。时间仿佛静止,我蜷着身子贴紧盛原野的后背,从没有比此刻更觉得他的肩膀很宽,值得依靠。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见串串姐说话,语气急促。
“快,上车!管铭渊送你们去B市。”
“谢谢!”
“谢谢你,串串姐。”
盛原野的声音刚落,我忙感激地道谢。与串串姐擦身而过,看见她眼里的疼惜和怜悯,眼泪差点儿又流下来。她忽而伸手拉住我,亟亟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套在我身上,一句话也没有讲。再多说什么,也无法表达我对串串姐的感谢,我只能吞下泪水,尽全力对她微笑。
这个时候,我很不好,但我记得串串姐的话。走一条无人能踏足的路,再多坎坷,再多荆棘,也是我的选择,不求同情,不求宽慰,无怨无悔。
我和盛原野上了管铭渊的SUV,串串姐站在车外和他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催他开车。片场里,我和管大影帝没说过一句话,他年纪不大,但地位太高,所有人都忌惮他几分。他沉默不语地开着车,没有回头看我们,也没有和我们说话。只是在上高速前,问我们去哪儿,盛原野不加迟疑地说,火车站。之后,他提高了车速,继续保持缄默,像车里没有别人似的。
临下车,管大影帝又叫住盛原野,像串串姐一样,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了盛原野,还把钱包里的所有现金给了我们。串串姐说她和管大影帝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能是真的,可我觉得他们是同样善良的一类人。
不管哪里,不管多晚,火车站永远是一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
广场上或坐或躺,到处是人。抱着行李睡下的,三五成群闲聊打牌的,捧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大口开吃的,热闹得像夜市。人气旺,风停了,雪也止了,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盛原野在身边,我仍紧握他的手,却不再那么害怕。
“春节快到了。”盛原野仿佛轻声叹息般道。
怪不得人多,原来到了每年一度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同身在火车站,他们赶着回家,我们忙于逃亡。他们等待后踏上喜悦的归途,而我们不知要去向何方……
“盛原野,我们去哪儿?我……我不想回家。”我不由得挽住他的胳膊,哀伤望向他。他这么孝顺,一定会回去陪他妈妈过年。我已经没有家了,也许从现在开始要一个人流浪。原来到最后,依然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自生自灭。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他摇头,肯定地说。
“真的吗?”完全超出我意料的回答,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住问他为什么的冲动,将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告诉他,“我们去最南边吧,我外公外婆的家。”
“好。”
盛原野没再多问,我们手牵手即将去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不肯回家的原因我绝不会问,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唯有彼此,互相依靠。
从今以后,岳朝歌继续行走光明,由我来抵挡所有黑暗。
——by 盛原野
排了一整晚的队,手握两张临客站票,我和岳朝歌登上南下的绿皮火车。早料到春运人满为患,我们被挤到厕所附近,才勉强找到容身之地,一块足够我们屈膝依偎而坐的角落。
伴随嘶长的鸣笛声,火车缓缓启动驶离站台,岳朝歌一直紧绷的神经终得到暂时松弛,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去了。四周的旅客们格外兴奋,倦容也掩不住激动的还乡之情,天南地北地聊着各自美丽的家乡和久未见的亲人。我很自然地用手轻轻捂住岳朝歌的耳朵,她太累,需要休息。经历了昨夜噩梦般的一切之后,能入睡对她来说,已变成上天珍贵的恩赐。
即使如此,她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
岳朝歌的双手白皙纤细,掌心单薄,没什么肉。儿时母亲曾一边摩挲我的手,一边凄切地说,手心薄的人福薄,一辈子的劳碌命。我从来不信这些,但此刻握着岳朝歌瘦小的右手,我倒希望她有一双能给她带去福气的手,永保她安康。
世事无常,我怎么也没想到,白天里一袭火红、盛放如花的岳朝歌,夜晚竟然带着另一种触目惊心的红色出现在我面前,震慑我的视线,撞击我的心灵。
她倒在我房间门口,双手和胸前沾满鲜血,瞪大的眼睛空洞无光,全无神采可言,像是刚刚从地狱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比起发生的意外,我更担心受到伤害的人是她。如果岳朝歌出事,我会自责,会恨自己,没有锲而不舍追问她白天的异常,一手造成如今万劫不复的境地。所幸,她用最激烈的方法保护了自己,从她说“带我走”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竭尽我所能保护她,为她生,为她死。
我内心甚至生出自私阴暗的欣慰感。一夜之间岳朝歌变成了我的同类,在她面前,我不必再为自己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液而自卑,不必再为唯一属于我的友谊走向灭亡而感到如履薄冰。我们像一对来自不同方向,却命运相似的旅人巧遇,结伴而行,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一段未知又艰辛的流浪,从此远离世界温暖的中心,游走在宇宙的荒凉边缘……
“喂,你们俩够叛逆的啊!”
和我说话的人缩在另一个角落,是个三十岁上下的背包客。像是习惯于糟糕的乘车环境,他闲适地靠在背包上望着我们,兴味盎然。
“我年轻的时候胆子可没你们大,想当年,我还是个连作业都不敢抄的乖孩子。我说年轻人,私奔没有你们想象的浪漫,早点儿回家吧,省得家里人担心。”
家里人担心?也许有吧。我暗自发笑,没有作声。太多数人喜欢就眼前所见发表言论,无非想找个闲聊的谈资,打发无聊单调的旅途时间。
“大叔……”岳朝歌不知何时醒来,直起腰,“你当背包客,难道不怕家里人担心?”
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不以为然地说:“我一个成年人,有什么好担心。况且我是在旅行,你们在犯错,懂吗?”
“才不是!”岳朝歌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口气不善地回嘴道,“请问,我和我哥回老家过年,错在哪里?”
“你们是兄妹?”岳朝歌的咄咄逼人让他有些难堪,目光游走在我们之间,诧异地问。
岳朝歌故意和我头挨着头,挑衅般反问:“怎么,不像吗?”
“呃,像,像……”他含混附和,尴尬地挪开视线,很快又转看向我们,将信将疑地问,“你们单独出门,还挤火车,父母放心吗?为什么不坐飞机?”
“因为我们家境不好,很穷啊!大叔,你这么关心我们,不如捐点儿钱给我们吧?奉献爱心,人人有责。”岳朝歌说着大方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可能以为遇到靠博取同情骗钱的乞丐,唯恐避之不及,面带酱色挤出角落,头也不回。
敏感的岳朝歌仍存怒气,不满地小声抱怨道:“我最讨厌自以为是、倚老卖老的大人,什么也不知道,就开始说教。年纪大,真的不代表心智成熟。盛原野,为什么国家要规定合法的结婚年龄,不颁布一条法律,规定只有成熟的大人才可以结婚生小孩呢?为什么不成熟又不负责任的大人要生孩子呢?”
她眸中的失望和伤悲直落进我眼底,仿若叩着我的心房诉说,如果这条法律存在,她就可以不用来到这个世界,该有多好。
该如何安慰她,我没了头绪。至少,她的降临曾是父母爱的收获,而我呢?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我根本不应该降临人世。或者早在母亲爱上父亲前,错误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摇摇晃晃的火车车厢里,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依偎坐着,质疑他们至亲为人父母的资格,是否才是悲哀至极、讽刺至极的一件事?
“你恨你母亲吗?”我问她。
她垂眸默然很久,下唇咬得发白,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不恨,恨不起来。要是我能不管不顾地专心恨她,我也没那么难过了。”
是的,我们难过不在于受到多么大的委屈,而是我们想恨又恨不起来的痛楚。一个曾经最亲切的称呼,一个曾经我们最爱的人,要怎么去恨她,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而我只能用一个宽容的回答,安慰岳朝歌。
“也许因为,他们生下我们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吧。”
她怔住了,眼中渐渐噙起泪水却没有落下来,轻轻点头,又更深地偎进我的胸膛,缓缓闭上双眼……
旅途漫长,火车翻山越岭,跨江过河路过一个又一个仓促的风景,停靠大大小小的站台,从寒冷的北方驶入温暖有风的南方,如同车轮与铁轨演奏的一曲四季更迭的交响乐。靠近车厢门,我和岳朝歌就在乐曲暂停的时段,不断目送各色旅客上车下车,脚步匆匆,归心似箭。
其中不免有父母女儿一家人的和乐身影,每逢他们从我们面前经过,岳朝歌便不自觉地埋下头,仿佛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去触碰别人的幸福,会相形见绌,会疯狂嫉妒。
当她又一次扭头藏于我身后时,我摊开她的掌心,细细写下一个汉字。她觉得痒,手往后一缩,好奇地问我写的是什么。
“‘皴’,雨点皴的皴。”我拉回她的手再写一遍,说,“那天你告诉我这种国画技法之后,我特意查了查。想告诉你,一直没有机会。”
“我都从来没有查过,你为什么会查?”她更为不解地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吧。”长久过着东奔西走、不安稳的生活,我对“不确定”充满天生的恐惧,习惯于借助书籍为每一个“不确定”寻找答案。如果不经历那么多,或许谨慎的我,也不会走上今天这条真正意义上“不确定”的路。
“盛原野,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爸爸了。”岳朝歌惆怅地叹了口气,靠上规律摇摆的车厢壁,随它一同轻晃着身子,“见不到他也好,见到了,他会对我失望的。他怎么会生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女。我是个坏人,一个杀——”
“岳朝歌!”我扬声阻止她的自我谴责,强行掰正她的肩膀与我面对面,坚定不移地对她说,“你唯一的错是没有早点告诉我真相,选择独自一人去面对。你忘记了我们是朋友这件事。”
她一瞬发愣后泪水浸湿眼眶,一头扎进我怀里,哽咽地不停重复:“我以后再也不会忘了,再也不会忘了!”
之后,我们不曾再说过一句话,彼此紧握的手也不曾松开,努力给对方一点儿温暖和勇气,照亮心房的温暖,迎接未来的勇气。
三十二小时的旅程随火车迎着夕阳余晖,慢速驶进终点站宣告结束,我们最后走下列车融入人流。即将走到拥堵的出站口,岳朝歌猛地拽紧我,惊恐地望向前方某处,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出站口有三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正向途经的旅客询问什么,而被拦下的旅客就是那个和我们搭过话的背包客。他说着话,朝我们这里指过来。来不及带岳朝歌躲进人群,只听他大叫一声“是他们”!
“快跑!”
“站住!”
我拉起已惊慌失措的岳朝歌转身朝相反方向奔跑,她心力交瘁早已体力透支,不断被路人撞得踉跄不已,险些摔倒。眼看距离站台边缘不过一步之遥,岳朝歌一个重心不稳,狠狠栽倒在地,匍匐着大口喘气。我跳下站台,转身伸手去抱她,被她用尽力气绝情推开。我惊愕地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只见一动不动的她抬头含泪望着我,虚弱地说:“我跑不动了,你走吧。”
“不行!”
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发过誓要好好保护她,绝不反悔,绝不放弃。她挣脱不开,想说什么,她的母亲突然挤出围观的人群,冲过来抱住她,漫天哀号:“朝歌,你可不能再做傻事了,跟妈回去,跟妈回去……”
她仿佛并未感知到她母亲的出现,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眼角在滑落一滴泪水后,给了我一个就此诀别的眼神。
不,我不允许她这样!
俯身贴近她的耳畔,我低声告诉她:“不要忘了我们是朋友。”说完松开她的手,翻身攀上站台,走到追来的警察面前,以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镇定,对他们说:“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走。”
“不!盛原野,不要!”
身后响起岳朝歌痛哭的失声大喊,我告诫自己不能回头,宁愿麻木地面对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也不能再多看岳朝歌一眼。站台外,天边那一片晚霞彤彤正艳,明日必将是无风无雨的晴朗好天气,一切将会尘埃落定,归于安宁。
从今以后,岳朝歌继续行走光明,由我来抵挡所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