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田埂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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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火车飞驰,穿梭在群山之间,与铁轨的摩擦声回荡在空气中,也穿透了绿皮,充斥在疲乏的旅人耳中。

车厢里坐满了人,次第层叠地镶嵌在每个座位上,各有坐姿。每个车厢相连的地方拥挤着来往抽烟的旅客,乘务推着装满食品的小车路过时,总会扯着嗓子高呼让一让。小车路过某个座位时,被王大雷拦了下来。第一次坐火车的王大雷并不知道会在火车上度过这么长久的时间,会有这般的饥渴。他没有买任何吃的东西,看着坐在周围的人都端着泡面,已经坐了七八个小时火车的王大雷实在管不住自己饥饿的肚子了。要了几个面包,一瓶水,乘务员一说价格倒把王大雷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比外面小卖铺里的东西贵这么多。于是他退掉了面包,只要了一瓶三块的水。这让他想起了村里大队那个小卖铺,虽然自己很少去买东西,但也大致知道东西不会卖到火车上这个价格。

收起找回的两块零钱,王大雷把背包放在腿上,双手轻轻压了两次,确认背包里面的东西还在,也不会掉下来,他才拿起那瓶水,拧开瓶盖,仰头猛喝了一口。一口水还没咽下去,长长的刘海下隐藏的一条伤疤赫然出现在他的额头上。原本还算俊秀的脸也因为这道五六厘米长的伤疤,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放下水瓶,王大雷连忙伸出手来想把刘海整理工整,明显慌乱的右手扒拉着刘海,挡住了斜贴在额头上的疤痕。叹了口气,又伸出右手摸了摸那条连自己都留有阴影的伤疤,脸上也挂满了愤怒的表情,思绪仿佛也回到了很久以前。

邻座有一对父子,父亲看起来三十几岁,但头发却已经白了小半,儿子才四五岁的样子,正蜷缩在父亲的怀里睡觉,头枕着父亲的右手。这位父亲小心翼翼的用嘴咬住自己左手的袖口,把左手一点一点的解放出来,又轻轻的用左手替换了右手的位置,托着儿子的头,免得惊醒了睡着了的儿子。显然右手已经有点发麻了,他捏了几下拳头,又用嘴咬住右手的袖口,像之前一样,一点一点的把衣服脱了下来。王大雷把一切看在眼里,直到这位父亲把衣服搭在儿子身上,又用右手接替了左手的位置才转走了视线。

靠在座位上长吁了一口气,王大雷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像是陷入了回忆。他又拿起了背包,把装在最深处的一封类似信件的东西取出来,小心的展开。原来这是一封录取通知书。王大雷注视着通知书上自己的名字,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涌上心来,眼睛也跟着湿润了。他小心的擦拭掉还没落下的眼泪,生怕别人看见,叠好了通知书又放回了背包里。还没取出的手又在背包里摸了几下,像是在确认某样东西,直到放下心来,才拉上背包的拉链,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湖北西南部,与湖南,重庆交界的地方有个小镇。这里处处是连绵的山坡,某些地方甚至只有一条坎坷的山路与小镇相连,十几年前是这样,十几年后的今天,纵然经济昌盛,也依然还是这样。这里每逢农历有3、6、9的日子,所有小镇近边村落的人都会凑到这里赶集,购置最近几天所需的食材物品。人们称这个小镇为李家河。

在众多的村落里,有处王家沱镶在其中。这里四周都是山坡,树林竹林散落在山坡上。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也疙疙瘩瘩地蜿蜒在山林之中,像是结绳记事的麻索。每天都有几辆公交车来回在小镇与王家沱之间。三十八座的旧客车每天间歇而又费力地爬行在乡镇公路上,像极了浑身叮当作响的货郎。

村口有棵古树,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树身早就被时间摧残的不堪入目了。从没有树叶的古树往后看,隐约能见着几家房屋的瓦脊,从那里开始,王家沱里的人家便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山坡的每个位置。

从村口古树出发,向里走两里路,是王家沱村的大队,村委会就建在这里。这里在很早以前是个供销社,现在依然能为村里人提供些日用品的供销,不过规模没有那个时候这么大了。现在只是依附在村委会旁边的一家小店。

王大雷家还得沿着路往里走,从本来就不是很宽的乡镇公路分出的小路往下五六分钟。这里有三四户人家,都依着山,背后就是通往小镇的公路。被山围困的这几户瓦房都显得矮小羸弱,好在地势所致,离这几户人家不远的地方有几亩梯田,作为他们生存的基础。天气适宜时,俯瞰这几亩梯田,可以清晰的看见有人戴着草帽,挥舞着锄头在田里劳作。

村里之前有个小学,王大雷曾在那里读过书。不过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座废墟了,村里有小孩儿要上学就只能往镇里送,每天都乘坐货郎一样的旧客车来回两地。有时候想起在小学时候的事情,王大雷还会笑出声来,不过那些已经过去了七八年的少数开心事,已经不能再发生在他的身上了,当做回忆,还能再缅怀几次。

1993年,王大雷出生在王家沱村卫生院,伴随着一声啼哭,他的母亲终于长久的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不开。他自然是记不住这些事情的,只是听爷爷奶奶提起过罢了。王大雷能寻到的最初对这个世界的记忆,是关于他父亲的。那时他才刚会走路,蹒跚的步子摇曳着将他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唤醒。

随着城乡差距的变大,农民工外出打工的热潮也吹到了李家河,几乎所有年轻的男女都迈出了小镇。王大雷的父亲王兴全也随着打工部队坐上了通往比小镇更遥远的地方的车。那时王大雷还不知道王兴全是出门做什么,看着王兴全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扛出家门,本能的反应让他哭了出来,冲向王兴全,喉咙发出刺耳的嘶吼,全身涌上了使不完的力气,就算爷爷奶奶也没能拦住。但终于还是被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门槛给挡住了。他趴在门槛上放肆的哭着,声音都哑了,张牙舞爪的四肢胡乱地挥舞着想要抓住王兴全,但王兴全还是头也不回的上了车,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如是,王大雷成了单亲留守儿童,在王家沱一点一点的长大。

王兴全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回家,其余时间偶尔会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几乎每户人家墙上都会用黑色碳渣记上几个电话号码,都是家里外出打工的人工厂的电话。王家沱只有小卖部有一部公用电话,每次有人打电话回家,都要打过来两次,头一次打过来老板得去他家里叫人,算好时间之后,打来第二次。要么,老板叫来了听电话的人,要么,家里没人,只好另约时间打来。接完电话的人总会掏点钱出来递给老板,毕竟老板每次都得奔波很远去叫他们。就算是离得近的,接电话也是要给钱的。那几年,老板来来回回穿梭在整个王家沱之间,走过的山路长的连他自己都计算不清楚,村里人都听他说起过,他的布鞋因此磨破了好几双。因此,原本姓冯的老板,被村里人取了个外号叫做冯布鞋。

王大雷还没上学之前,也就是五岁之前,每次王兴全给家里打电话,王大雷都会跟着奶奶或者爷爷去小卖部。那时,他最期待爷爷奶奶说的一句话就是,“还有没有什么要和大雷说的”。每次听到这句话,王大雷就会靠紧爷爷奶奶,抓着他们的裤子往身上爬,迫不及待地接过电话。王大雷接电话有个特点,他不会主动说话,每次都是等王兴全问完然后回答,“嗯,是的,吃了啊”诸如此类的话。爷爷奶奶也知道,他只是想听王兴全说话的声音就好,毕竟每年王兴全也才回来一次,住上几天就走了。孩子嘛,对爸爸总有一种依赖。

可是王兴全觉得很烦,每次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回答的也是同样的答案。所以,后来和父亲说完之后,没等父亲问有什么要和大雷说的王兴全就直接挂了电话。次数多了,王大雷也就不跟着爷爷奶奶去小卖部听电话了。如果王大雷年龄稍大一点的话,或许会对此心怀芥蒂,但那时他还小,没觉察出什么状况来,也许正是是因为这样,上学之后的王大雷便对自己的父亲王兴全没有多少印象,少了对王兴全的关注,自然,对爷爷奶奶的依赖就更大了。

王大雷四岁那年,王兴全回家过年,他居然没认出从路上走进家里那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对着王大雷招手,但王大雷躲在爷爷的后面露出半边脸,迟迟不肯过去。爷爷给他说,你爸叫你过去呢,不认识了么?其实王大雷是真的没认出来,就是不肯去王兴全身边。王兴全大老远的赶回来,坐车都坐了将近一天时间,身体心里都累得够呛,而他本身就是个暴脾气,见王大雷躲着自己,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跑过去一把拉出王大雷使劲摇了几下,略带严厉地说,老子叫你过来你还不动是吧?王大雷弱小的身子被他拉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感到不能忍受的疼痛了,眼泪鼻涕混着哭泣声一齐流了出来,嘴里不停的叫喊着爷爷。爷爷自然是看不下去的,挥手一巴掌就打在王兴全的脸上,怒骂他造反了不成?暴躁的王兴全一下子没了脾气,松开了王大雷。

这件事发生之后,王大雷开始害怕起王兴全来,几乎是在一切场合,只要能躲开王兴全,王大雷都会躲开他。

嚯嚓!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雷声轰鸣。王大雷猛地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像是刚被人扇了一耳光。背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遗忘在右手边,他拿回来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丢东西才松了口气,又重新抱在怀里。

外面早已下起了雨。夏天的雨来势凶猛,狂风助长着雨的气势,撞击在窗户上的声音渐渐压过了车厢里的吵杂。但夏天的雨很奇怪,不管晚上下的多么凶猛,到了白天,阳光会洗刷掉一切痕迹,就像大雨从没来过一样。然而此时雨声依旧,阳光不曾出现,啪嗒啪嗒的声音让王大雷不能入睡。他环顾四周,目光又回到那对父子身上。父亲依旧抱着孩子,他们都熟睡着,没有被一切影响。王大雷猜想着可能是这对父子实在太累了吧。他转移视线,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穿着白色的短袖,安然的靠着座椅睡着觉。车厢昏暗的灯伴随着闪电的瞬间光芒,映照在老人的脸上,王大雷仿佛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面容,那布满邹纹的脸渐渐化作为一张慈爱的面孔,这是王大雷的爷爷。他曾无数次的想起爷爷,但此刻,怀揣着通知书的他,在此刻,心里迸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对爷爷的思念之情。

有一个清澈透亮的上午,王大雷和村里的小伙伴在田坎上奔跑。脚下踩着的松软的泥土,迎风摆动的绿草以及泼洒着温和气味的阳光,这一切都清晰的保留在他的脑子里。他们奔跑着,直到抵达了梯田的最下方才稍作休整,准备再奔跑着回到梯田顶端。而这时,从上面传来了一声呼喊。

大雷,你跑这么远干什么,快回来,该回学校上课了。

萦绕耳边的话惊醒了这几个孩子,他们又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直奔着顶上去了,一路上发出有如怨妇的诅咒声。

因为这件事,所有小孩儿都开始讨厌起了这长长的梯田。平时很少再来奔跑便是最直观的表现。可王大雷不这样,他喜欢走在阳光明媚的田埂上散步,喜欢躺在青草上睡觉,喜欢每天都有人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他回家吃饭。时间久了,次数多了,爷爷奶奶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叫喊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细微,越来越沙哑了。

爷爷有个习惯,每次叫王大雷回来的时候都会另外加上一句:带根棍子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起初王大雷是害怕的,但如此十几次之后,王大雷清楚的知道爷爷挥舞的棍子打在自己身上也并没有多疼,所以久而久之,虽然爷爷的呐喊里总带着这句话,但王大雷的手上已经没有棍子了。

更多的时候,爷爷会监督王大雷的学习情况,每个星期都会检查他的作业。一有时间,他就会和王大雷进行谈话,每次都是针对学习的。他告诫王大雷,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了大学去城里读书会给家人带来幸福。那时候王大雷还小,自然是听不懂的,好几次谈话之后,王大雷终于失去了耐心,不再继续认真聆听爷爷的禅经。

十岁的时候,王大雷上五年级。这天放学,他和同学嬉闹着回到家里。爷爷奶奶已经做好了饭菜,碗筷都已经放在桌上。

王大雷习惯端着碗在房里看电视,每次都留爷爷奶奶在厨房的桌子前闲扯。他总是烦爷爷奶奶吃饭的时候总问及他每天在学校的情况,特别是爷爷,每次吃饭都有很多做人的道理传输给他。终于在耳朵快生出茧的时候,王大雷端着自己的碗,夹上一点菜,来到了电视机前。

电视里的动画片如期开始,王大雷目不转睛的看着,托着碗筷的双手也没忘了往嘴里喂饭。电视里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夺走了他对外界的感知。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但没能把他从动画片里拉出来。直到奶奶跑进房里,慌乱惊恐地说出话来才让王大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今,他都没能忘记。

大雷,你爷爷晕倒了,快去卫生院叫医生过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大雷不知如何是好,他愣在原地,连嘴里的饭都停止了咀嚼。终于他恢复过来,站起身子向厨房跑去,手里的碗筷同时掉在地上,发出尖锐的破裂声,掩盖了一切嘈杂,荡漾在王大雷的心里。飞奔到厨房,看见爷爷躺在地上,身体不停的抽搐着,嘴里没嚼完的饭菜一点一点的流出,混合着泡沫一样的东西,王大雷没忍住,眼泪和鼻涕不自主地流了出来。奶奶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推着王大雷沙哑地说,快去叫医生。王大雷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就跑了出去,发出震耳的哭泣声,远远的都能听见。

终于,爷爷被送到了病床上,第二天晚上,王兴全也回来了。

爷爷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除了发出“滴滴”声的监护仪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王大雷心里充斥着所有关于爷爷的回忆。他想念偶尔去学校接他放学的爷爷,他想念时常在家门口呼唤他回家吃饭的爷爷,他想念每晚都在耳边叮嘱学习的爷爷。但年少的他除了回忆这些,除了在心里发出无数遍的祈祷,再也不能替爷爷做任何事情。

就在第三天早上,医生过来告诉王兴全。

你最好把病人送到县医院或者市医院去,我们村的医疗水平有限,药品也有限,不能完全保证病人的生命安全。

王大雷在一边把话听的很清楚,他本以为爷爷可能会被转去别的医院得到更好的治疗,也许要不了多久爷爷就会完全康复。但王兴全询问了价格之后,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看还是把老爷子接回家吧。医生没能劝住王兴全,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家事。王大雷站出来大声问王兴全,你为什么不送爷爷去市医院?但这句话说到后面,已经没多大的底气了,他看见王兴全正在变得狰狞的面孔以及挥舞在空中的手掌。王兴全没有回答他,一时间过道变得落针可闻。就在这压抑的气氛里,王大雷渐渐哭出了声音。

这时奶奶走了过来,医生告知情况之后,她拉着王兴全走的稍远一点,开始谈论起来。王大雷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从奶奶无奈的表情里能看出,恐怕爷爷真的要被接回家了。想到这些,王大雷又哭了起来,但他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啜泣。但他仿佛不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释放出自己的悲伤,于是转身跑向爷爷的病床,拉着爷爷的手,埋着头大声哭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大雷抬起头,看见奶奶站在另一头。窗口的阳光从奶奶背后照进来,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但依稀可见奶奶身上散发着金色光芒的轮廓,一股圣洁的气息在病房里弥漫。

王大雷问奶奶,爷爷会好吗?

奶奶叹了口气,望向闭上双眼的爷爷,略带疲惫地说,大雷,你先出去一下。

凝重的气氛让王大雷心惊胆战,他仿佛知道了什么,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心里充满了对王兴全的恨,却无能为力。

终于,继续在村里的医院治疗三天之后的爷爷被接回了家。

奶奶在房里另外铺了一张床,将爷爷小心地放在上面,盖着厚厚的被子。从医院拿回来的三袋氧气袋就放在枕头边,每次爷爷呼吸急促的时候奶奶就会帮他把氧气袋戴上。医生叮嘱过,一袋氧气袋只能用十五分钟,而当时医院只有这三袋了。所以奶奶每次都只会给爷爷戴一会儿,等爷爷呼吸顺畅了,就取下来。

晚上是最难熬的,不过奶奶还是坚持了一夜,直到早上才换王兴全来看护。王大雷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没说话,事实上,奶奶也没说话,只有王兴全偶尔吆喝着问什么时候吃饭。王大雷就坐在床脚,盯着王兴全,生怕他没将注意力放在爷爷身上。他对王兴全的恨导致他在这个时刻,完全不信任王兴全,十岁的年纪,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王大雷自然都看在眼里。

房间里的气氛开始诡秘,除了爷爷微弱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王兴全觉得两个人干坐着没话说挺尴尬,于是问王大雷,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王大雷把目光移向爷爷,脸上气愤的表情没有掩饰,他说,班里倒数第十。这句话说的理直气壮,完全没有其他小孩因为成绩不好怕挨打的后顾之忧在里面,王兴全倒觉得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他问王大雷,成绩这么差,能上初中吗?王大雷正准备说话,这时爷爷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话到嘴边的王大雷连忙站起来凑近了大喊爷爷。王兴全把氧气袋戴在爷爷的鼻子上,轻轻地按着,一只手顺着爷爷的胸膛来回揉。睡在不远处的奶奶听见响动慌忙起了身子,还没走到王兴全身边,爷爷的呼吸声就听不见了。

突然发生的一切让王大雷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就大声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肆意直流,从喉咙发出的声音传出房间,惊动了就近的几户人家。王兴全放下氧气袋握着爷爷的手也留下了眼泪。奶奶颤颤巍巍地走近床边,双眼早已模糊。

葬礼第二天举行,村里的人来了不少。棺木前,王兴全请来做法事的道士敲着锣鼓,念着经文,奶奶趴在棺木旁边大声哭着,嘴里念叨着对爷爷辞去的不满,这却是她对爷爷无尽的思念。每有亲戚来场,都会点燃一挂鞭炮,这一天,锣鼓声,哭泣声,鞭炮声,颂经声响彻在这户背靠着青山的人家里,也永久的留在了静坐在一旁的王大雷脑中。

本地习俗,老人下葬的时候,小孩是不能去的,所以王大雷没去看爷爷下葬。奶奶也没去,她坐在爷爷躺过的床上,整理着没被拿去烧掉的遗物。王大雷坐在另一张床上看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王兴全领着帮忙的人回来,已经是中午了。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王兴全拿出了人情薄,想着要计算一下一共收到了多少人情礼。他叫了王大雷一声,王大雷没有回应,自己起身进了王大雷的房间,把他的书包拿了出来,翻出一支笔和一本作业。作业本被拿来当做草稿,王兴全在草稿上仔细的计算着这个葬礼收到的人情钱,扭扭捏捏的数字大概只有他自己能认识。

王大雷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喊他,走出来就看见被扔在地上的书包,王兴全正在自己的数学本上鬼画桃符。还没睡醒的王大雷立马来了精神,冲到王兴全身边抢过自己的数学本,翻了几页之后指着他说,我明天上学还要交作业呢!你怎么在我的作业本上乱写啊?正开始算的王兴全脑袋里还想着刚才的钱数,一听这话顿时就怒了,一把抢过草稿,坐下又重新开始算。王大雷捡起书包,又一把抢过作业本和笔,顺手装进了书包里。王兴全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了王大雷的脸上,恶狠狠地说,我花钱让你去读书,你就考个全班倒数第十,读这个书有什么用?趁早别读了!哭哭哭,就知道哭!王大雷被打了一巴掌,右边脸已经红透了,还没从爷爷去世的悲伤中缓过来的他又哭了起来,听王兴全这么说自己,扔下书包跑向了堂屋。

堂屋面向大门的墙上挂着“天地国亲师位”,毛主席的照片正立当中,刚逝世的爷爷的照片立在神龛的最中间位子。奶奶刚整理好东西走到堂屋,看见大哭着跑过来的孙子,急忙上前问,但王大雷却径直奔向了神龛。他跪在地上,哽咽的连话也说不清楚,终于,他放弃了说话,完全投入到哭泣里面。奶奶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没有得到回答。王兴全走进来拉住母亲,劝她被管王大雷,就让他哭吧。奶奶一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问王兴全,你是不是打大雷了?王兴全说他自己不努力上学,我白供他读这么久的书了。说完又打了一下王大雷的头。奶奶拉住王兴全说,那你也不能打他啊,他才多大?王大雷的哭泣声差点淹没了奶奶的声音,还好,王大雷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出去算他的账去了。奶奶连忙扶起王大雷,用满是沟壑的手擦干了他的眼泪。

王大雷哽咽地说,奶奶,我要好好读书。

那天王大雷在学校交上自己的数学作业时,老师质问他,为什么作业本这么乱,还皱的不成样子了。王大雷没说出事情的原委,直说是自己写作业没了耐心,就在本子上乱画起来,还揉了一把。为此,老师气愤的说了一句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此情此景,王大雷甚至怀疑数学老师曾经教过语文。数学老师本来还想继续批评王大雷,毕竟像王大雷这样全班倒数第十的人物,不好好在言辞上进行一下教育,是不会学好的,在他看来。但碍于前几天王大雷爷爷的去世,死者为大,也就没继续说下去了。班里的同学还因此笑话了王大雷一整天,称之为朽木王。因为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王大雷对开玩笑的几个同学大打出手,结果,王兴全被叫了过去。

王兴全对王大雷捅的篓子很生气,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扒下了王大雷的裤子痛打了一顿。王大雷挣扎着,痛哭着,嘴里发去求饶的声音,但无济于事。直到整个屁股变红,老师们才看不下去,劝他别打了。王兴全说,都怪他不争气,学习成绩不好,还跟同学打架,这哪里是来学习的嘛,我看还是退学算了。数学老师劝他让王大雷继续上学,毕竟国家提倡九年义务教育,家长必须支持。王兴全没有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他警告王大雷,叫他以后别给他惹祸丢他的脸,然后回家了。

王兴全又在家待了两天,第三天出门继续打工去了。这几天,王大雷几乎没和他说过话,每天早上上学,晚上回家之后吃完饭就开始写作业,写完作业就直接睡了。知道王兴全要走了,他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石头,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那天正好星期六,王兴全出门在路口拦通往李家河的公交车,奶奶出去送他,王大雷一直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他最喜欢看的动画片《蓝猫淘气三千问》,他把音量调到足够大,不想听见外面奶奶叫他出去的声音。看动画片让他彻底忘了所有的事情,十岁的孩子对动画片的抵抗力为零,就算是他在看动画片的时候爷爷倒在地上,他也没对动画片产生厌恶感。可看着看着,他的注意力就不在电视上了,他想着王兴全这时候到底走了没,今年还会不会来过年。前几天对王兴全的愤怒因为时间和年龄的原因,变淡了不少,现在看着动画片,又没了多少对王兴全的怨念。不知不觉他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躲在门后面看着盘旋在山腰上的公路,而那里,只有奶奶蹒跚着回家的身影,王兴全已经上车走了。王大雷略有失落的走回房里,直到奶奶走进来,他才哭了出来。

星期天,王大雷在家做了一整天的作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他早就做完了,他做的是学过的课后内容。那次他跟奶奶说自己要好好读书之后,每次上课都在认真听讲。他的同桌讶异他的改变,问他是不是脑壳有病。他沉默以对,耐心的做着自己的题目。数学老师想着可能是王兴全在办公室的那顿毒打起了作用,或者是自己的那句“朽木不可雕”影响了他,又在班上点名表扬了一下王大雷,叫同学们以后都像他一样好好学习。这次的表扬也让王大雷高兴了一段时间,小小的虚荣心也满足了几天。

星期一上学,王大雷和往常一样走去学校。路过校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三个人蹲在地上打弹珠。这三个人是班里成绩最差的三个,中间的叫王源,长得很壮实,像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其实他也才十岁。左边那个叫李宇,长得和王大雷差不多高,但比王大雷要瘦一点。右边长得又矮又胖的那个叫李章元,脸肥嘟嘟的,说起话来口水飞溅。三人看见王大雷,收了各自的弹珠,起身走进王大雷。王大雷看见三人靠近,停了下来。

王源说,大雷,你的作业做完了没?王大雷说自己早就做完了,李章元说,我们的都还没做,拿来给我们抄一抄嘛。边说手里边搓着灰尘,因为打弹珠的原因,他们各自手上都沾满了灰尘,却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搓着。李宇附和着说,你怎么这么厉害?这么多作业你是怎么做完的?听了这话,王大雷心里高兴不已,很乐意把自己的作业分享出去,溢美之词总是会不自主的让人心里飘飘然,产生愉悦的心情。三人接过作业,拔腿就奔向了教室,马不停蹄地抄了起来。

王家沱小学只教授两门主课,语文和数学,绘画、音乐、体育这三门课都是随机上的,要是哪天老师不想上课,就恩赐一堂体育课,让学生们自己玩。周一上午的课基本上都是老师批改作业,学生们各玩各的。第一堂语文课,按惯例学生们把作业交上去,老师在讲台上改,学生们在下面玩。

一节课过了大半,突然老师叫王大雷和王源他们四个上台去,王大雷意识到可能抄作业被发现了,但师命不敢违,而且抄作业的又不是自己,所以大胆的走了上去。王源三人犹豫着脚步,也慢慢走了上去。老师将四人的作业本叠在一起,又在桌子上抖了抖,说,你们四个的作业怎么做的一模一样?谁解释一下。王大雷本想说话,王源却抢先了一步。他肯定地说,那是我先做完的,他们三个昨天去我家的时候要我给他们抄。李宇和李章元都没有说话,在老师面前,他们只是低着头,笔直地站着。王大雷听完很生气,哼了一声,把旁边的李宇和李章元吓了一跳。王大雷说,是他们抄得我的作业,今天早上上学来的时候,他们在校门口问我要的。

作为语文老师,他清楚班上每个人的水平,自然看得出来是谁抄的谁的作业。他这么问,是想要让他们自己承认错误,其实他也没有要对抄作业的人进行多大的惩罚。但王源这般行为还是激怒了他,自己不承认也就算了,还诬陷其他人,这在他看来是不得不罚的对象。他放下手上的作业本说,你们把作业本拿下去,王源,把这一课的课文抄十遍,李宇和李章元把课文抄五遍,王大雷,你把课文抄一遍,今天放学的时候交给我,你们下去把。王大雷不服,自己又没犯错,为什么也要被罚。语文老师解释说,如果你不给他们抄作业,那我也就不罚你,你给他们抄你的作业,也是错。王大雷半知半解,心里不服气,但也没办法违抗。

下午放学,王大雷交上作业回家,走到半路被后面来的王源三人追上了。刚回过头就被一脚踹开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上传来的疼痛让王大雷发出一声喊叫,但还是咬牙站了起来。王源露出生气的表情说,****的害我抄了一整天的课本,看我不打死你!说完又动起手来,王大雷身板没有王源硬朗,只有蹲在地上防御着。王源打了几十秒,也不敢再继续打下去,于是抢过王大雷的书包开始翻,李宇和李章元也跟着王源开始扒拉王大雷的书包。他们把所有的课本文具都倒了出来,凌乱地散落一地。王源捡起语文书,认真翻着,找到某一页之后一把就撕了下来。王大雷站在一边不敢乱动,怕王源再冲上来打他。把书仍在地上之后,王源对着王大雷说,我把下一课撕掉,看你怎么学下一课的内容!到时候布置作业你不会做,让你也抄书十遍!

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大雷还抽泣着,但回到家里他就没继续哭了,他怕被奶奶知道这件事情。但奶奶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发现问题呢。她看见王大雷脸上有伤,问他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但王大雷怎么都不说话。他怕说了之后王源再来找他麻烦,刚才的事情就是一个例子,那打在王大雷身上的每一拳都让王大雷疼痛难忍。奶奶知道王大雷肯定和同学打架了,语重心长地说,大雷啊,咱们不能在外面惹事生非,你爷爷刚走……奶奶话还没说完,王大雷就走开了,回到房里开始做作业。他翻开被撕掉的那一页,锯齿状的残边上还能看见几个字迹,但完全不知道是哪些内容了。

外面传来几声狗吠,像是从梯田田埂上传来的。王大雷走出门望着那一层层向下叠放着的梯田,有只大黄狗走在以前自己走过的路上,悠闲的就像不久前还在田埂上散步的自己。微风吹过,田里种的水稻泛起波浪,有股熟悉的味道被吹进了王大雷的鼻孔。他迈着步子,爷爷去世后,第一次走向了不远处的田埂。但他听不见爷爷扶着门,扯着嗓子喊他的声音了。

过年的时候,王兴全果然没回来,理由是今年回来过一次,再回去就是浪费钱。

夏天还没结束,王大雷刚上六年级。炎热的天气让整个王家沱都陷入了知了声中,知了壳能拿来卖钱,一斤就是三十几块,刚破壳的知了还能拿来炸着吃,所以每天早上和夜里,山上都是出门寻找知了壳的人。王大雷每天都会在上学的路上穿进种着柑橘树的田里找知了壳,每天也能找个几钱重或者一二两。这项娱乐活动伴随着王大雷好几个夏天,成了他不可忘记的回忆。

这天正好周末,奶奶要上街卖掉几十斤谷子,好有钱买菜油。王大雷提着自己找到的七八两知了壳也跟了去。很少上李家河赶场的王大雷对市集充满好奇,人来人往的场面让他不得不紧跟着奶奶,生怕迷失在人群里。来赶场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背着背篓,里面装着要卖掉的东西或刚买到的东西。奶奶背着背篓来到一条拥挤的街道,把装着几十斤谷子背篓放在路边蹲在旁边,等待着路过买粮食的人来询问价格,王大雷也蹲在旁边。这条街很窄,但路两边整齐的摆放着需要卖掉的东西,鸡鸭,蔬菜,布鞋什么都有,中间的道路留给行人驻足,有条不紊。

等了许久,有几个人过来问谷子价格,但都没有买。王大雷等不下去了,他极度想把自己的知了壳卖出去,于是问奶奶在哪儿可以卖。奶奶叫他等她把谷子卖了再一起去。王大雷没有耐心,非要自己去,奶奶没办法,只好给他指了方向,王大雷飞奔着就过去了。

顺利找到收知了壳的地方,自己的几两知了壳也卖出了20块钱的价格,兴奋的王大雷又沿路返回,想在奶奶面前炫耀一下。回去的路上正好看见有人推着木板车在卖米豆腐,想想自己还没吃午饭,就打算吃一点,给奶奶也带一份过去。王大雷走过去要了两份儿,自己站在推车前面等着。这时王源走了过来,正好看见王大雷在清算着手里的零钱。王源给王大雷打了声招呼,王大雷一看是王源,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把钱揣进兜里。老板把米豆腐打包后给王大雷,王大雷提着口袋就跑了。

慌不择路的王大雷胡乱在街上窜着,始终找不到奶奶所在的位置,他想问路人怎么去,但自己害羞,又开不了口,无奈,只好提着米豆腐慢慢找。路上行人是在太多,王大雷弱小的身子被匆忙的行人撞了好几下,手里的米豆腐也泼出来不少,但他又无能为力。终于走到一个没多少人的地方,他放下提在手里的东西,准备先吃了自己那份儿,然后继续找奶奶。可王源又出现了。

王大雷正想跑,却被王源一把拉了回来。王源说,你跑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王大雷不说话。他把王大雷按在一堵破墙上,左手开始在王大雷身上乱搜,王大雷知道他在找自己的钱,可自己又不能反抗,于是只能任凭王源摆弄着。背后的墙壁上已经开始掉落白色的粉末,王大雷的身上也沾了不少,在飞扬的粉末里,王大雷一点点的积蓄着愤怒。

终于,他身上的钱还是被王源找到了。看着王源把自己的钱放进口袋,王大雷更加气愤地挣扎起来,一时疏忽的王源竟没能抓住王大雷,王大雷捡起一碗米豆腐,对着王源说,把我的钱还我,不然我把米豆腐扔到你身上!王源说,你吓我的吧?就你那胆子,就算我让你仍你也不敢啊。说完便笑了起来。王大雷气的不知所措,身体颤抖起来,他只觉得鼻子里面酸酸麻麻的,像是有鼻涕流了出来一样。王源拿出缴过来的战利品,对着王大雷挥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竟真的把米豆腐扔了出去,正中王源的头。混合着酸水的白色豆腐块儿顺着王源的脸滑下,掉落在地上,刺眼的酸辣味冲进了王源的眼睛,致使他发出痛苦的尖叫。王大雷愣住了,不知所措,他怕自己的举动让王源变成了瞎子,那自己肯定会被王兴全打死的。不过还好,王源还能看见,因为他正跑向王大雷,目光慑人。王大雷拔腿就跑,根本不敢停留一刻,也许是因为眼睛太痛的原因,王源没有继续追赶下来,王大雷才得以逃脱。

迷失在李家河的王大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返回卖知了壳的地方。奶奶卖完了谷子还没见王大雷回来,背着背篓到这里找他,正好碰见了一身白灰四处张望的王大雷。看见了奶奶,王大雷只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消失不见,扑到奶奶身上哭了起来。奶奶看着王大雷心疼不已,轻轻地拍掉王大雷身上的灰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大雷说,路上有个人抢了我的钱。奶奶听了很是后怕,生气地说,你都跑到哪里玩去了,不是叫你早点回来吗?虽然奶奶带着责备的口气骂着王大雷,但却认真的查看着王大雷的身体,确认没有地方受伤,这才放心下来。王大雷说,我迷路了,李家河这么大,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儿。王大雷始终不敢告诉奶奶王源欺负他的事情,因为在学校,王源是最霸道的人,他斗不过他。而被王源纠缠久了,王大雷也习惯了,只要不动手,他都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奶奶看着王大雷,也觉得他委屈,也就没继续责怪下去,领着他去买菜油去了。

王大雷怎么也不知道,好几年之后,他会去到更大的地方,比李家河大上无数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