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做了床上事的钟灵一天精神不振,但现在却神清气爽。黄昏下了班后他也到县委大门口溜达溜达,和在一棵老槐树下闲坐的人们笑眯眯地聊聊天,还顺便给有关部门的人打了个电话,解决了看门人孙老头中专毕业儿子的工作问题,感动得这个平时见了他都不敢说话的老人只想给他跪下,背后逢人就讲说他是钟青天。他听了以后更加高兴,索性到信访办亲自接待了几批群众,亲自批示解决了两个多年纠缠的问题,还严厉批评了几个不作为的县领导和几个乡局级干部。大家看他是广播里有声,电视里有影,报纸上有名,领导心里欣赏,处于上升态势的人物,谁都不敢惹,都悄悄地各尽所能,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以图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以图自己以后抱住这棵大树好升迁,或者遇到沟沟坎坎时,到更高层次的机关求他办个事容易。一时间,嘉禾县的政治似乎清明了许多。精通官场升迁之道的人看得出,表面上看是钟灵书记心情好的缘故,实际上他是在为下一步的升迁,为即将到来的民意测验和投票作准备。
在钟灵再一次无限留恋地抚摸着岸边一棵杨柳上水印的时候,秘书在夕阳中举着手机向他跑来说,中新社的一名记者和中央某部委的两个同志找他,已在宾馆等候。
他们找我有什么事呢?大概是要把我树为全国典型吧。那样的话,说不定我就和中央领导挂上钩了啊。钟灵坐在车里乐滋滋的想着,催促司机快开,并让秘书通知办公室主任与宣传部长、水利局长一起到宾馆前厅等候。
当他率众与杭维萍、李一道见面,二人拿出了自己的证件让他过目后,杭维萍面色沉静如水,李一道肃若冰霜。杭维萍严肃而又不失和蔼地说:“钟书记,你看我们是不是单独谈一谈。”
“好,好。”他一挥手,其他人退了出去。从一进门让他看证件的那一刻起,钟灵就觉得气氛不对。一般来说,凡是来给你歌功颂德的记者,一见面准像麦黄六月天,拼着命地和你套近乎,称兄道弟。你介绍完情况后,他在那里思索、策划、拔高,连忽悠带吹捧,让你像在五彩祥云里飘飘然,而后要你一笔赞助费或得到别的一点什么好处,双方皆大欢喜。而这两位,根本没有那个征兆,倒像了解什么事件的调查组。久经政治风浪的他自己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就是以静制动。对方不动,自己绝对不动,对方动了,自己再看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囤。他又恢复了笑模悠悠的姿态,坐在沙发上看着来者。
李一道两只细长的眼睛睁开,射出雪亮的要杀人的目光看了他半天,拿出两张纸说:“这是我们准备送中央领导参考阅示的内参,请你过目。”
钟灵接过来,扫了一眼,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认真阅读起来:
是天灾,还是人祸?
——关于土龙河流域今年洪水肆虐的调查
(中新社记者李一道)8月,土龙河流域爆发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整个径流量达到了每分钟4035个。沿途各县动用劳动力12万人,各种物资80万吨,价值3400万元。其中,嘉谷县境内西历村段决口,淹没围困村庄6个,过水浸泡庄稼10600亩,直接经济损失125万元左右。
洪水过后,省水利部门的业内人士和土龙河流域的各个县市的基层干部群众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洪水议论颇多,都认为这是一场不该爆发的洪水,包括嘉谷县西历村段的决口,不是天灾,是人祸。
水库汛前不腾库是祸源。洪水主要来自省城西部山区的水云寨水库。今年中央气象台多次预报土龙河流域降水量要比往年多三到四成。按照这个预报,水库应在汛期到来之前把库容量降到最低,以迎接雨季带来客水。但由于近年来水库实行了自负盈亏的经济承包制度,抗旱时期每个流量卖到了1500—2000元。他们怕预报不准确,怕影响经济效益,惜水少腾。以致雨季到来,客水流进才匆匆给省委、政府打报告泄洪保库,并夸大其词,说水库崩裂后会淹没省城。
盲目决策是祸根。紧张的汛期中,该省的领导干部均在海滨城市的东岛市名为学习,实际上是在度假疗养。看到水库方面的报告后未做认真调查研究,盲目决策开闸泄洪4000流量,完全没顾及土龙河是1962年扩挖修堤建成,设计流量是3000流量,况且近年来没有大规模的清障清淤,实际上只能承担2500流量的现实,就匆匆下令放水。
当滚滚洪水以超过河道的承受能力在平原肆虐时,当沿河军民以不必要的艰苦奋斗精神,以浪费大量的物资抗洪时,西部山区的暴雨周期已过,水库在以4000流量的速度放了一天一夜后关闸。然而,灾害已经造成。
据业内人士讲,如果水库能提前腾库,这场大水不会有;如果泄洪时充分调查研究,科学计算,4000流量分四五天放,每天放1000—1500,不仅不会造成水患,还能使沿河长期缺水的各县充分利用,或灌溉浇地,或灌满坑塘储蓄,以备人畜饮水,以解来年抗旱之需。
钟灵看完正文后,见下面还有几张原始的谈话记录和数据计算,注明有录音的证材等等,恍然大悟,心里骂道:上面真是他妈的胡闹。但又一想,自己毕竟沾了这次洪水的光。心中得意,脸上却故意茫然:“杭主任,李记者,这些我们可不知道啊!作为一个县委书记,总要保老百姓一方平安,促一方发展啊。为官一日,造福一方嘛。”
“不,你在这场人造洪水的祸患中成了抗洪英雄。”李一道刻薄地说。
“哪里,哪里,人民是真正的英雄,是省委楼书记的抬举,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钟灵打着官腔。
“不,它铺平了你升迁的道路,还有你的阴谋。”杭维萍带着咝咝凉气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心里一震。他不说话了,又采取了以静制动的战术。
杭维萍看着这个官场的老油条,不动声色地拿出了一个印有省军区政治部大红字头的信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如情况属实,查明,严肃处理。”下面是省军区党委常委、纪委书记的签名,底下还附着一封说嘉禾县武装部副参谋长私自调动部队,半夜用深水炸药炸毁老堤,造成下游西历村段突然决口的揭发信。
钟灵惊呆了,平时总是笑模悠悠的红润的脸先是蜡黄,而后是苍白,原来坐得笔直的身子一下瘫到了沙发上。他点着一支烟,努力镇静了一会儿,想着从进门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和两个人的表情,像看卫星云图一样慢慢梳理着风云变幻的各种脉络,觉得有了些头绪:
一、虽然中央宣传部门规定发地方性的批评内参要求与当地领导先沟通见面,但这篇稿子是针对省里的,见面也轮不着他。让他看一定是另有目的。
二、那封信虽然有军区领导的批示,但还没有查,一定是等待着什么。
只要事情还没有发生,就有办法。他恢复了常态说:“二位领导需要我做什么?”
“你去找楼宇,放出柳枫。”李一道直截了当。
“好,好,我去想办法。”钟灵连连答应。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不应承下来,他和自己的表弟就会有灭顶之灾。说完热情邀请他们二人去吃饭,被冷冷谢绝了。
他出了门,把守候在服务台的亲信打发走,边思索着边往楼下走。在三楼的拐角处,他突然被一双肉嘟嘟的手拽到了一间客房里,一阵脂粉香味扑鼻而来,一张抹着口红的嘴贴到他耳边说:“怎么样,我那妹子昨天晚上伺候的你好吗?那几招可都是我教她的啊,你得还给我。”说着,一只手摸向了他的下体。
钟灵在这个时候哪还有寻欢作乐的心思,本想推开她,但一想还有事让她办,就两手抓住那对快要顶破衣服的山峰亲了她一口,附在她耳旁交代了几句,便迅疾离开了。
刚吃过晚饭不一会儿,钟灵夫人的娘家嫂子就把李一道写的内参的复印件拿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仔细端详着,看了好几遍,闭上眼睛盘算了半天,琢磨着找楼宇,但想到他那一张永远马列主义的脸,那一身马列主义的作派,去了只能是自取其辱。他的手伸向了那台红色电话机,拨通了省委管干部的赵常委的专线保密电话,向对方汇报了内参的情况和记者的要求。赵常委听了以后,没多说一句话,只是让他把原件发过来,并告诉了他自己的电子邮箱。钟灵没有说那封揭发信。有人说,当基层干部,会当的两头瞒,不会当的两头传。他认为不全面,既要瞒,也要传,关键是瞒得巧妙,传得适当。四两拨千斤,小树枝也能当大梁。
赵常委看了以后,没在文章上下多大工夫,只是反复推敲着记者的要求。他是知道柳枫的,也认为那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如果加以培养,是个文秘或宣传文化领域里的领军人物。可惜跟错了人,没有做到良禽择木而栖。柳枫下去的时候,他是知道的,也想帮他一把,或者要到自己的部里来,但是,那个刚升任副书记的原来管政法的常委风头正劲,自己也没必要为一个小人物树立一个心理的对立面,也就没说话。现在这篇内参涉及到了省委里和自己关系很铁的上级,非得挺身而出不可了。他也想到自己去找楼宇,也知道楼宇近期的愿望和心理诉求,但他和楼宇除了在正式会议上碰面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私交。同在一个常委楼里上班,同在一个高干别墅区里居住,汽车来,汽车走,顶多是在上车下车时互相瞥一眼或挥挥手而已。
按说节日是各家互相串门增进感情的好时机,但楼宇从不在城里过,总带着全家回到他那个半丘陵山区的农村老家。在这个别墅区里,每家的门前都有一块空地,都有机关事务管理局派的人种上奇花异草,供领导和夫人在清晨和黄昏散步时欣赏,或举起小巧玲珑的喷壶劳动一番。唯独楼宇搬来后,首先带着全家把花草拔了个精光,自己脱了外衣,露出古铜色的肩膀,抡镐挥锨,把地翻了一个遍,种上了辣椒、小葱、茄子,搭起了黄瓜架,周围还长出了一圈老玉米。自家吃不了,也不知道送给邻居尝尝鲜,他那从农村跟来的老婆还拿到自由市场上去卖。所以,他看不起楼宇,也讨厌他那总是一副自我觉得正义在手,真理在胸,整日凛然,实际上大事管不了的样子,又憷头和他说话,更不用说求他办什么了。同时他也知道,楼宇的诉求也不是他这个管组织的常委说了算的事,即便是说,楼宇也不相信,自己也没那个分量。
思索再三,他与上级的大秘书约定了时间,进了那个决定着全省众多干部命运的硕大办公室,弯着腰站在那张像台球案子般巨大豪华的办公桌前,呈上文稿,小声简洁地汇报了记者的要求以及楼宇最近的心理状况和在仕途上的目标。
上级就是上级,对那份内参只是瞥了一眼,倒是认真听了赵常委的话。灾难过后无非两种处理方法,一是查清灾难原因处理人,二是大张旗鼓地表彰人。后者是每个政治家的首选。记得去年新华社记者发了一个本省只顾开发煤矿,忽视环境保护的负面内参,好几个中央领导批示,许多部门来检查调研。他很是生气,叫来了驻这个省的分社社长,半开玩笑地说,老子在前方拼死拼活地干,你们在后边打黑枪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稳坐在沙发上,不卑不亢地说,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这是总社给的任务,也是我们记者的责任。他说,你们总社的社长也无非和我是平级,明天我调到北京,和他一样,也是管全国的一个方面,说不定还管着你呢。那个中年人哈哈一乐说,领导,我相信你到北京能管国家一个方面的工作,但我更加相信,你永远当不了我们总社的社长,我永远不离开新华社,你也永远不会直接管着我。说完,潇洒与他握手告别,昂然而去。看着那家伙的背影,他摸着大脑袋想了想,又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从延安时代算起到建国以来,历任新华社的社长还真没有他这种类型的干部担任过,也就服气了。
他站起来,对赵常委下达了三点指示:
一、以组织的名义给楼宇说,他的分工省委正在考虑他的要求。
二、让他放出柳枫。
三、通知市委,把柳枫调出嘉谷,平级安排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