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粮油公司是本地最大的土生土长的企业,经营项目杂,刘华仑又是本地人,枝枝蔓蔓的关系在他发财后都贴了上来。他知道,在本地办企业主要的不是靠商品经济规律,而是靠上下左右的关系,靠各路的英豪乃至无赖地痞去摆平四方,把关系疏通。比如,大荒甸一带的玉米含淀粉率高,外地的一家制药企业早就垂涎三分,组织车队来高价收买。四海粮油公司凭经济实力不行,就派一帮人白天在各村路口拦车收费,晚上去扎人家的汽车轮胎,威逼加油站不给人家加油,甚至把人家司机的驾驶本和行车证偷走,把人家喝水的杯子里灌上牛马尿,逼得对方无功而返,最后还得让他们去收购,让他们去赚差价。可以说四海公司的人员构成就像水泊梁山一样,既有曾经设馆授徒的教授吴用、岐黄圣手神医安道全,也有曾经在正规军里做过高级军官的林冲、呼延灼,还有开过人肉包子店的孙二娘、打家劫舍的李逵,专业梁上君子盗窃专家鼓上蚤时迁等一帮鸡鸣狗盗之徒也不缺少。刘华仑能就能在调度有方,让他们各展其能,使企业在白道、黑道,道道有人,什么事也能办到,摆平。
刘华仑出了杭维萍住的宾馆后,马上叫来了外号人称“赛警犬”的小表弟。这个家伙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特别灵,对气味的分辨率特高,小时候两人在一起玩,华仑偷了瓜枣或掏了麻雀蛋,或烧了鹌鹑,无论藏他家院子哪里,表弟的小鼻子一吸溜,准能找到。二人臭味相投,从小就在一起遛狗撵兔子,偷鸡养鸽子。为偷逮别人家散养在地里的鸽子,赛警犬还自己发明了一种叫鸽子吃了不忘的食物,他用麻雀汤把小黄米煮熟,趁早晨的阳光柔和,晒干。逮住别人的鸽子后先喂,然后把一点汤抹在它的脖子上,令其念念不忘,千方百计顺着这个味道寻找别处存着的同种食物,他给自己的这个创造起名为“肉米黄”。他训的鸽子也就专吃肉米黄,别人想用食物引诱,想下毒均无效果,他要想偷别人的鸽子,一逮一大群。
赛警犬接到表哥的任务后,派人找到了柳枫的关押地点,让惯于盗门撬锁的人趁夜爬树登高,攀在一个三杈枝条上猿臂轻伸,把一小盒肉米黄放到了柳枫所在的三楼房间的窗台上,随即派出了自己训练得最得意也是最聪明、最机警的鸽子“小雨点”去执行任务了。华仑觉得杭维萍写的纸条纸质太软,鸽子不好叼,同时也不明确,就自作主张地换了一个硬些的纸,加上了“有人搭道”四个字。
为万无一失,刘华仑也是亲自出马,贿赂宾馆高干楼上风韵贪财的女领班。女领班带着自己的一个嫡系小姐妹,以吃夜宵为名,三招两式,拿下了楼宇的秘书,顺利把楼宇批示过的复印件搞到了手,照片也翻拍了好几张。赛警犬随后向表哥做了报告。
再说某部委的首长下午参加了决口合龙仪式,第二午上午照例是听完了汇报后,在一大帮官员和记者的簇拥下沿线慰问民工。中午吃饭的时候,杭维萍笑吟吟端起一杯酒对于茂盛说:“于书记,这次首长来你们县视察抗洪情况是很满意的,赞扬你的话我们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啊。我们在向中央写报告时可都要写上的,连同抄送你们省委。来,我祝贺你一杯。”说完,又歪过头有些撒娇地对着主任说,“我给您提个要求,想在这多待两天,把于书记的抗洪经验好好总结一下。”话毕,一饮而尽,全桌掌声。
老主任高兴地看着这个自己老首长的儿媳呵呵笑着说:“好,我同意。老于,你可不能欺负女同志啊,还有楼宇同志,你也要陪着喝。”
“我干,我干,我干三杯,不,六杯。”于大头激动得满脸通红,像乡下虔诚的老农见到了南海大士观世音,把六小杯酒急急地倒进了一个大玻璃杯里,咕噜一声倒在了自己的大肚皮里,楼宇也端起半玻璃杯酒喝了进去。众人也是一片叫好声。
杭维萍话锋一转:“不过,于书记,我们可是国家部委的,看水都看腻了,你们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风景给首长看看,让首长散散心啊。”
“嘉谷是明代置县,名胜古迹应该是有一点的。”楼宇也凑趣说道。
“有有,”于茂盛想起了正在修建的刘公桥,并随口讲了民国初年那对才子佳人的故事,还特别背出了那首诗,并说现在正在修缮,估计差不多了,首长去了正好题名留下墨宝。遂连忙叫来在别的桌上的方囊,叫他抓紧安排。方囊的脸色极其难看,唔唔了两声。
老头子想当年也是西南联大出身,性情中人,现在的神仙伴侣也是和封建家庭决裂后拥怀入抱的。听了这个故事大感兴趣,如同回到了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时代,连连说好,下午休息过后即去。
中午,于茂盛兴奋难耐,想着虽然抗洪前半截因决口楼宇对自己没好脸色,后来听了方囊把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又抽空到大堤上扛了几袋石头子,做了做假,楼宇就阴转晴了,如果真如这位杭巡视员所说,在他们向中央的报告里把自己表扬几句,很可能因祸得福呢。说不定不受处分,官还能往上升。于茂盛心想,他们走的时候一定得送点贵重东西。
下午,和煦的阳光照耀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映照着两岸绿树美丽的倒影。一辆中巴车在警车的引领下缓缓而行,于茂盛指着前面几棵绿得让人的眼睛特别舒服的老柳树说:“过了这片树林,就能看到刘公桥了。这次我们修缮全用仿汉白玉石料,那刻有诗的柱子还是原来的,那字写得棒极了,是瘦金柳体呢。”
“好啊,柳荫绿水白玉桥,再加上潇洒的柳体书,还有一段反抗封建的风流佳话,这可是你们县的一景啊。老于,你可是为这里的一方水土做了一件善事啊!所谓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我觉得作为一任地方官还是要对当地的文化有所建树。我估计你离任后,老百姓和将来分散到各地的莘莘学子谈得最多的不是你的产值、利税,或者是提拔了谁、免了谁,恐怕还是这座桥。”老主任似乎动了思古之情,兴致勃勃。
“就是,就是。”于茂盛满脸不多的几道皱纹都笑开了,诚惶诚恐,鸡啄米似地点头。
转过树林,于茂盛笑不出来了,想象中的小桥流水根本不存在,而是满目疮痍。整个工地上空无一人,残垣断壁,水泥,沙子,石头,散乱得七零八落,和废弃的塑料袋、水泥袋搅和在一起,中间还有一堆堆的狗屎和人粪尿,原先建起的三孔桥洞和前几天已具雏形的亭子不知为什么塌了下来,一堆各种规格的石头横七竖八倒在水里。
“这这,”于茂盛惊呆了,带着哭相的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容,“首长,您看……”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转向旁边一个看工地的老头:“那块刻有诗的柱子呢,在哪?找出来让首长看看。”他知道,像这么大的干部,又是管水利的,天下稀奇百怪的桥不知见过多少,关键还是对那首诗感兴趣。
谁知道那个眯着好像永远睡不醒的眼,有些痴呆的老头说:“掉水里了,说不定被冲走了呢。”
老主任兴味索然,涵养很好地说:“那就等你们建好了再来看吧。”说完,转身上了面包车。
楼宇黑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也走了。同来的周市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于茂盛说:“老于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啊。”也紧跟领导而去。在现行的体制下,市长虽然是党委的二把手,但责任是管社会与经济的发展,干部问题一般是不能插手的。况且,于茂盛是县委书记,他更不能直接管,平时往他那去的也不多,自己最多只能是点到为止。
于茂盛可没敢走,前几天他来看过这儿,总共四孔桥洞建起来了三洞,两头的亭子也都竖了起来,估计今天已经快建好了,谁知道这个让领导高兴的机会却搞成了这样。首长虽然说修好了再来看,那是客气话。像他那样大的领导,恐怕一生也就到嘉谷这样的地方来一次,要不是这次洪水,很可能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个县。“方囊,方囊,”他气急败坏地喊着,找来了刚才在警车上的,后来不知道躲在了哪里的方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囊低着头说:“中午我给刘华仑打了电话,他说没问题,可现在关机了。”
“我没问你过程,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于茂盛暴跳如雷,“是不是有人搞破坏?前两天我来看的时候都快修好了,他们不会自己拆掉吧?这桥是他垫资的,他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烧吧?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囊知道不说实话是躲不过去了,眼睛闪烁了几下,把他拉到一旁轻声说:“可能与柳枫被双规有关。”
“柳枫是省里定的双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于茂盛大为不解地看着他。
方囊低着头告诉他,杭维萍来后,刘华仑怎么给她和中新社的记者李一道提供的车,他们两人昨天下午和柳枫在一起等情况说了一遍。于茂盛渐渐听出了门道。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确实在不同的地方安排了许多眼线,监视班子内和县直单位、乡镇领导的行动,方囊是具体执行人。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问:“柳枫是你告的状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冷酷,像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丝丝冒着冷气,令人不寒而栗。
方囊从来没见过于茂盛这么厉害过,心里更害怕了。其实,从今天早晨起,他和他的家人就没得好。首先是自己早晨去散步,开门时发现自家的门框上挂上了一个小花圈,他没言声,悄悄地扯碎了扔到了离家较远的一个垃圾堆里了。而后是老婆上班时刚出胡同口,就被一个没有牌照的摩托车后轮把她自行车的前轮扫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到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弄了个鼻青脸肿。当教师的夫人自知为人师表,这副尊容不能再到三尺讲台上给弟子传道、授业、解惑,只得回家在床上落泪。随后是上初中的儿子在经过四海粮油公司的仓库时,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农村野孩子围住暴打了一顿,哭哭啼啼回了家。正当他坐在办公室里为这些事烦心的时候,张二牛又找上了门,进门就火气十足的说:“我告诉你,方囊,做人要讲良心。咱们县里穷你知道吗?乡亲们都想过上好日子你知道吗?柳书记来咱县才半年多,光资金就弄来了快一个亿。你别××为了一个娘们去毁人家,也是毁咱们县。你看你这个奸臣相,我把话撂在这儿,那个娘们就是不找他,也轮不着你这个样的。真××操蛋啊。”说完,也不听他解释,往地上“呸”了一口,气呼呼地摔门扬长而去。
方囊在于茂盛歇斯底里的目光下不得已说了实话。“你他妈的混蛋!”于茂盛怒火中烧,这时手机响了,张二牛的大嗓门震得他耳朵嗡嗡响:“于书记,你要赶快找人放了柳枫同志,否则,我不答应,全县人民也不答应,”他一急,说出了“文革”时代的语言,最后威胁说,“他的事和咱们县某些人的事比,是蚂蚁和大叫驴比鸟,小得多。谁心里也没垒着土坯,谁也别装糊涂王八蛋。”
于茂盛镇静下来了,想不到一个省委被贬的秘书有那么大能量,社会资源是那么丰厚,刘华仑在北京的根基是那么深,柳枫在某些人眼里是那么重要。他当即做了三条决定:
一、找粮食局长和乡长牛木耠,一定把动用国库粮和组织棒子队的事想法从柳枫身上抹掉。
二、自己去找楼宇说情。
三、命令方囊去向柳枫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