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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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发现 隐形的女人(孙频)

《隐形的女人》 文孙频

选自《芙蓉》(双月刊)2012

【作者简介】 孙频:女,1983年出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为山西太原《都市》杂志社编辑,目前发表小说三十多万字,散见于《上海文学》《广州文艺》《厦门文学》等文学刊物。

1

向琳走进这间房子的第一个瞬间里,一种奇怪的气息擦着她的皮肤过去了。

她是本能地嗅出来的,这肯定不是一个单身男人住的房间。这种隐殇的气息像从一座城堡深处飞出来的,扑面而来,疼痛而温柔。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秒钟的时候,地上有一双绣花拖鞋和她无声地对峙着。那双鞋放得并不整齐,一前一后地摆在那里,丝质鞋面,红底蓝花,也是带着魅气的。犹如一双脚印,似乎有一个女人正站在她面前,只是不现形的。她有些微微的害怕,却还是褪下了脚上的高跟鞋,换上了这双绣花拖鞋。一种温钝的感觉像植物一样从她的脚心向上,爬满了她的全身。就像突然有另一个人站在她身体里一样。

她低下头去,从光滑的木地板里看到了自己依稀的影子,就像一条河里的倒影。她正站在一片浩大的水面上。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孤单。坚硬。空。脆。身后的李湛云说话了,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去。他的拖鞋声从身后消失了。进了厨房。

她迅速抬起头,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机敏快速打量着这套房子。两居室。九十平米。格调,白色。果然是医生住的地方,到处是大片大片明晃晃的白,像阳光下的碎玻璃片一样扎着眼睛。她自己坐在了白色的沙发上,沙发毛茸茸的,像裹了一层皮肤,散发着一种类似于动物的体味,蹭着她,微微的痒。

李湛云还在厨房里不出来,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他的影子整个地消失在雕着荷花图案的玻璃窗后面,像站在一片凋谢的荷花深处,干瘦。零落。她怕他突然出来,便迅速整理了一下目光和衣服上的褶子,拉了拉裙子,把两条腿优雅地一叠,一折。角落里的灯光只有很瘦很枯的一束,像插在瓶子里风干了的花,喑哑地落在她身上。她长长的影子流动在白色的沙发上,看上去,这影子像清冷地流动在月光下潮湿的石阶上。

她坐在那里,像个紧张的演员,她很想抽烟,但是得忍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审视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漏洞吗?应该没有,无懈可击。夸张吗?让人一望而知就是为约会特意准备的?她打了腮红,涂了口红,可是她已经尽量使它们看起来就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而不是嫁接的。他还不出来,她便又换了个姿势,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再次打量着这间干净到异样的房间。

一种让人感到凛冽的干净。

干净的渠道很多,比如洁癖。可这间屋子里不是,一定不是。有一种不是男人身上的气息在这房间的某一个角落里隐秘地流动着,她下意识地抽了抽自己的鼻翼,捕捉起来却什么都没有了。难道因为她是学化学的,对气味太敏感了?她为什么就是感觉到有一种诡异的东西铺在这屋子最深的地方,硌着她,像刀片一样划着她过去。

屋子里很静,她又看了看那扇雕着荷花的玻璃,玻璃上只静静地站着荷花,没有其他风吹草动。她站起来,无声地走到那间开着门的卧室前。卧室里有一张大床,有个通到天花板的衣柜,没有人。卧室的窗帘拉着,看上去整间屋子像在幽暗的海底,浑浊的,温钝的。她又无声地走到另一间卧室前,一样,床、书架、衣柜,没有任何活物的影子,连只猫都没有。到处是深不见底的白色。

她像个贼一样再次溜回到沙发上的时候,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是故意的,故意把时间和空间给她辟出来一块,就是为了让她自己看看这是间什么样的屋子。

她有一种上了圈套的不安。他已经空出时间空出屋子去提前告诉她,这屋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她仍然觉得,这屋子是一个大蚌壳,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饲养着一些什么生物。何况他为什么要这般煞费苦心,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李湛云终于从荷花丛后面走出来了,手里拿着两杯茶。高瘦的玻璃杯,里面的茶叶像一团葱翠的森林。妖冶。茂密。她对他礼貌地微笑,接过茶,捧在手里。灯光从茶叶缝隙里折到她手上,像灯笼里发出的光,一层闪着釉光的绿色。有些烫手,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白色的木桌上有一只很小的鱼缸,里面只游着一尾红色的金鱼。李湛云说,烫着了吧。她笑,不说话。李湛云还是穿着回来时的白色衬衣,没有换衣服,她今天穿的是一条黑色的丝质长裙。一黑一白,他们坐在桌子的两侧,看上去像两枚意味深长的棋子。

这个男人从一切表象上来分析还算不错的人选,斯文干净高大,有还算体面的职业,有房有车。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怪癖了。这是他们第三次约会。第一次,他请她吃饭。第二次,她回请他吃饭。到第三次,他主动说,要不去我家坐坐吧。她微笑,表示默许。心里却还是有些泛酸,他是要在和一个女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之前,成本要减少到最小化。这样,在感觉到不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毫不心疼地换掉。不是心疼女人,是心疼钱。去他家里坐坐,多么好的借口,就是省不出饭钱也起码省下了一杯咖啡钱。

她看着车窗外冷笑,不说话。不过,去他家也好,她借此机会勘测一下这个男人最起码的居住条件。有房?那是什么样的房。看一间屋子的格调简直就是看男人里面穿的内衣,最能切到核里去。最重要的是,看看他有没有藏着什么怪癖。

因为她知道,最不可征服的不是别的,是一个人身上的怪癖。

其实她对男人的要求很简单,他只要具备一切典型的男性特征,没有变态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不反感女人,不讨厌身体和气味,不离群索居,不拒绝美食和手淫,不假装厌恶钱财与名誉,不盲目乐观也不无故悲观,不迷恋爱情也不否认爱的存在——他最好正常到如同艾滋病毒一样不可战胜。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正常男人。可是她到三十一岁的时候还是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她三十一岁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个三十一岁的博士,准确地说,是个三十一岁的女博士。在她的相亲史中,最悲惨的莫过于向男人隐瞒自己的学历,说自己是本科毕业。在婚猎市场上,她基本上处于弱势群体,后来自己觉悟了揭竿而起。但本质上,其实还是弱势群体。相亲男们惧女博士胜如惧虎。

李湛云喝了一口茶,咕咚一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听起来竟像什么东西落到了井里的回声。她知道了,他现在有些紧张。这让她有些高兴,就像是看着对手自己像雪一样先融化了。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知道,他要开口了。她不看他,只盯着那尾鱼看。她杯子里的那团绿衬着这点游移的红,有些触目。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不避开。她今天来就是为了被看的。她又在脑子里把身上的衣服细节回顾了一下,没有漏洞,绝对经得起推敲,每一处细节她都是不动声色地准备好的。和每一个男人约会前她都有要奔赴战场的感觉,紧张、恐惧、激动、热血沸腾,随时准备着干掉对方和被对方干掉。

还有,很深很深的厌倦。

所有约会的男人都像镜子,她从里面照出了他们要什么样的女人。他们不要一个博士,女博士,女人是用来给男人做饭洗衣上床的,不是让她每天在一个男人面前摆弄学问和人生观价值观的。过完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她狠下决心把那叫爱情的东西进行了抽筋剥皮,砍去了所有的繁文缛节,最后告诉自己剩下的一点核,爱情不过是使人软弱,使人充满占有欲望,变得不可理喻,最终靠低级的肉体关系结为契约,彻底失去自由的东西。那么为什么还一定要爱情?

孤单不起?那就找个人结婚。三十岁以前对爱情有过的所有正常的期望这时不过已是劫后余生。将温暖着她三十岁以后的所有孤寂岁月。

李湛云是唯一一个和她约会到三次的男人,这使她对他有些感激。同时她又在警惕地想,一个三十四岁的外科医生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他有女人吗?他没有女人吗?有女人可怕,没有女人更可怕,那说明他有某一种严重的怪癖。比如,厌恶性或者厌恶女人。

在李湛云开口之前,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决定这次不能失手。她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奔赴战场一样去屡次相亲,所以这次她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卖弄思想和学问,她在这条壕沟里已经栽倒不知道多少回了,这次千万不能再重犯了。她不想让自己像一幅过了时的名贵油画一样挂在墙上,男人们只是驻足看看就走了,等着她自己发黄发脆腐烂。李湛云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知道做外科医生是很忙的,你会做家务吗?

她简直有些惊慌。第一次有个男人张口就和她讨论做家务问题。完全无视她是个化学博士。她有些淡淡的受辱,他和别的所有的男人是不一样,但却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上,只不过是在跷跷板的这头和那头。都会掉下去。她回答,会,但要看我愿不愿意做。她为她的挑衅感到得意而恐惧,她不能让他看轻了她,却也不愿意让他仰视她。她喝了口茶,不安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可是他居然没有反应。

他也喝了一口茶,她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了,她等着。他眼睛看着鱼缸说了一句,咱们这是第几次见面了?哦,第三次了,我这人记性不是太好。都三次了,哦,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你能不能接受,嗯,另外一个成员和我们一起生活?

向琳也抿了一口茶。她只用茶湿润了一下嘴唇便放下了杯子,杯子挨着桌子,清脆的一声。像枚棋子走出去了。这茶杯在他们两个手里轮流被使用着,就像一件道具。这喝茶的当儿里,她想,另外的成员?什么意思?一个多病的老母亲?一个残疾的兄弟?一条独自能占掉半张床的金毛狗?总不会是他已经有个私生子吧?让她直接过来做继母?这时他像看穿她一样突然说了句,你不用想太多,我这人是有洁癖的,你知道的,很多医生都有洁癖。

她笑,心里却想,他为什么问她这样的问题?这屋子里除了桌子上这尾鱼,并没有看到什么活物,这是个什么样的成员?他居然敢在见她第三次的时候就提出这样的问题,换个女人他也敢吗?他拿捏着她,她就是再装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他还是从她每一次都要换条新裙子就看出来了,她在乎和他的每一次见面。她每一次其实都是隆重登场。他看出了她急于想结婚。像黄昏菜市场上急于出手的剩菜,到明天早晨就更不好卖了。他拿稳了她的心思才敢问她这样的问题吧?

女人待价而沽,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竭力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我可以知道是什么样的成员吗?他突然有些微微烦躁的样子,开了电视,随便调了一个频道,却把声音调到了最小。电视里也有两个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就像两尾鱼在水里呼吸一样。她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偷偷看着他的侧面,他呆呆盯着电视却突然开口了,就是,亲人吧,需要照顾的亲人。你不要觉得我唐突,我是觉得,你这样的知识女性理解力和包容力肯定是比较高的。换个女人我还未必和她说这些。

他告诉她我是看得起你。

这话像一剂镇痛药贴到了她身上,使她暂时有了些微微的舒服。借着这微醺般的舒服,她脱口说了一句,谁没有个需要被照顾的亲人,在一起生活也是很正常的。她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扭头对她笑了一下。客厅里昏暗的光线抹到他脸上,使他看起来突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变温和了。那笑容是一种得了胜的笑,宽大温和,他就知道她不会拒绝?她忽然又是踩了圈套的感觉,顿时有些微微地想落泪。

他迅速地像剖析一个外科手术一样剖析着她,他又说话了,你知道,如果我们现在想结婚都是真的需要结婚了,你是,我也是,所以把该说的先说了会对我们以后有好处的,你觉得呢?他把太极推给了她。她不说话,却想,他虽然这样的直接,但也可以看出他是真的想结婚的。他可能只是太务实了吧,先把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摆出来也未必不好,这些利害关系难道现在不碰它,以后它就会自生自灭了吗?就是在最幽暗的地方,还不是要自顾自地长大成人。对她这样的大龄女青年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想到这,她像是自己和自己打完了一仗,又像是摸黑赶了很长一段夜路,身心疲惫,心里却是多少平衡了些。接下来她问了他一些简单到弱智的医学问题,他宽容地看着她,很详细地给她做了解答,她则安静耐心地坐在那里,像听教授做讲座一样听他说话,并竭力做出一脸的迷茫状。最后连脸和目光都累了。她要送给他成就感。

突然,他看了看表,说,不早了,走,我送你回去。她有些懊恼,这样的话怎么能被他先说出来?就像是她赖着不想走,却硬是被赶走了一样。话先说出来让她连个还手之力也没有。他开车把她送到门口,然后两个人在车里礼节性地道别,她下了车,知道他在车里看着自己,就在步子里加了些袅娜,走到了楼下。上了楼,他的眼睛从她背后消失了。进了家知道背后没有眼睛看着她了,她才周身坍塌下来,把自己摊到床上,开始反省,这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是两个人看默片一样看着电视屏幕发了会呆,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过了几招。还有就是,见三次了,他对她都没有任何暗示性的动作,比如碰到她的手。这正常吗?她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急着让一个男人去碰她的手,好让她踏实地觉得,他对自己还是有兴趣的?

原来她已经开始相信,真的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灵魂再去喜欢她的身体。

这种相信简直是一种耻辱。

可是到他下一次约她的时候,她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并提前一个小时开始化妆选衣服。她需要结婚,需要从这租来的房子里搬出去。这一次,他们把战场从客厅搬到了厨房。厨房比客厅要有烟火气,也算是他对她的慈悲吧。她看到他所有如同手术器械般银光闪闪的餐具时,又是一阵忍不住的惊异。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怀疑他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女人,在帮他做这些事情。他拿手术刀的身体里寄宿着一个女人。这种想法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但他看起来很正常,正在灯下安稳地切一棵芹菜。

他把一棵肥硕的芹菜细细地整齐地剖开,切成了一节一节的,码在了雪白的盘子里,就像在无影灯下动手术一般。这让她顿时觉得他还是个温情细心的男人。起码在他身上还没有看出太多怪癖的痕迹,或者,那些怪癖只是藏在一个瓶子里的,她一旦拔开瓶塞,它们就会钻出来长成带着獠牙的巨人站在她面前。

他们站在那巨大的荷花玻璃下配合默契地炒菜,就像一个人身上长出了四只手臂。这也让她觉得安心。厨房和床上,其实才是最让男人和女人们踏实的地方。他们坐在沙发边吃饭,那只鱼缸被盘子和碟子包围在最中间,就像是,它是这道晚宴里最核心的那道菜。吃饭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有些微微的焦躁,话说得很少,饭却吃得很快,她知道他又很快要下逐客令了,也便加些力气快速地吃饭。吃完饭没有几分钟,在她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提出帮他刷盘子时,他已经开始看表了。就在他做出那个动作的同时,她先开口了,她说,不早了,我该走了。话音和他看表之后收梢的动作几乎同时落地。她暗暗松了口气。出门。

第五次到他家的时候,她想,这次不能再度集中在厨房了吧。做饭嘛,小试牛刀露露脸就够了,女人痴缠于做饭只能更快地沦为女佣。她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床单上,一个单身男人的床单总不至于洗得太勤快吧。她刚要动那床单,他突然在她背后说话了,不用洗,刚洗过的。她的手僵在了空中,像只标本一样被钉在那里,落不下来。

这房间里一定住着一个女人。一定不是他一个人。她突然就敢这样告诉自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第五次约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借口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她对着镜子摘下了戴在耳朵上的一只红珊瑚耳钉,很小很细的一只耳钉。戴在耳垂上的时候它才能活过来,一摘下来便成了一点蚊子血,死滞的一点红。她把这只耳钉放在了镜子前的玻璃架上。

她设下一只饵。

她等着她现形。

2

每次约会的琐碎和细节像很多蜉蝣生物一样,在他们两人之间无声地生出,又湮灭,可是光这层层叠叠的尸骸也会积少成多。有这细小的尸骸做肥料,便有更多更大的东西在他们之间生长起来了。尽管他们彼此仍是没有底气的。她知道,他们根本不具备长出底气的基础,他们之间是一层空而脆的壳,一敲就碎。他们要的,更像是,一种,收留。她知道她需要,那他呢?也需要一种收留?并带着他那个传说中的亲人要她收留?而他能和她层层叠叠地约会下来,莫不是只因为她能容忍他带着一个亲人和她在一起?而并不是他真的就对她本人感兴趣。就像,她其实不过是个收容所。

这种侮辱显然比收留更可耻。

一切量变必然会引起质变,她穿梭在他房间里的时候多少有了些熟门熟路的感觉。她终于可以不再寄居在他的眼色和表情里,她的脚可以自己走熟了地进到厨房和卫生间。不过也仅于此了。其他几条路线,比如去任何一间卧室的路线还没有被开辟出来。他没有给她任何留下来过夜的暗示,他每次都比墙上的那只钟还要准时地提醒她,不早了,该走了。就好像提防着她随时准备留下来和他过夜一样。她每次都是带着些失落还带着些耻辱地从他家里出来。他无视她的学历,她倒不说什么了,她像个受气的小妾一样习惯了。

可是,他连她的性别也无视。

仿佛坐在他对面的她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另一种生物。

这耻辱是说不出口的,像哑巴吃了的亏,只能在腹中坐成一个胎儿,她自己消化不掉也打不下去。六次,六次约会,还不足以上床?这年头上床是一种标志,表示你们的关系进入一个新的安全可靠的时期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至于无聊到无事可做了,不必再装腔作势地探讨人生了。直直进入一个主题便相当于卸了彼此的遮羞布。可他怎么就如此无动于衷?装?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可是她总不能赖着不走吧,搞得和妓女一样迫不及待。

向琳进一步加大力度钻研自己身上的服饰,从外衣到内衣,以使自己任他什么时候什么角度看都毫无破绽。另外她开始担心一个问题,这男人是不是性取向有些问题?或者,干脆就是性无能?那他还和她谈什么谈,和她结了婚再把她当成个摆设给人看,而她自己事实上却长期荒芜着枯竭着?一个化学女博士最后沦为一件婚姻里的道具?不行,她一定要试试再说,这床不上是不行的。

当她第七次走进这房间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简直有些如坐针毡了。因为她惦记着那只耳钉,她惦记着自己埋的那只饵。想到被饵吊起来的那个隐形的人形,她简直是恐惧而兴奋。她强忍着坐了一会便起身说要去洗手间,这样不至于引起他的怀疑,怎么一来就往洗手间跑?进了洗手间掩上门,她往那玻璃架子上一看,没了。那里空空的,那点尖利的像伤口一样的红真的不见了。

她盯着那儿死死看了半天,就像要把那看出一个洞来,然后,把目光慢慢移进了镜子里。她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忽然感觉像走到一个洞口了,洞中深不见底,她不敢往里走,却知道洞里一定有着什么。

洞里有个人在黑暗中看着她。

出了洗手间,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回到沙发上。喝了一口水,才闲闲地拈出一句,我上次不留意把一只耳钉落在你家了,你有没有捡到过?捡到就还我吧,剩下一只怎么戴?她费力地撒着娇,一时都有些气喘吁吁。李湛云眼睛看着电视,嘴里极流利地脱口而出一句,耳钉?没见到。不假思索的回答,显然是真的,因为他的语气底下是平静的,光滑的,连个骨节都没有。

不是他拿的。那么,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有一个隐形的人躲在这房间的某一个角落,卧室,客厅,厨房,或者卫生间。

她仍然是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一动都没有动。事实上,她的全身开始发干发紧,像一株突然被抽去了水分的植物,松脆地蜷缩着。她舔了舔自己的上嘴唇,干枯的,有两颗牙齿粘在那里,掉不下来。她眼睛盯着电视,眼前出现的却是那点红,那点红珊瑚像钉子一样砸进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一只雪白的手伸过来,伸向那点红,把它放在了手里,就好像,那是一颗红痣,惊心动魄地长在那只雪白的手上。她顺着那只手向后看去,看去,却是一片模糊,一张模糊得没有五官的脸。

她想起了第一次走进这房间时那一瞬间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单身男人住的家。那种凛冽的感觉是真的。那种感觉这时候像一只手一样阴凉地触摸着她的皮肤,摸着她的身体。

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出冷汗,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李湛云开始看表了,他体内的生物钟简直像一只牧羊犬,忠实地准备着到点就把她赶走。

恐惧突然带给她一种奇怪的力气,很邪,很硬,亘在她身体最深处像一截树枝直直支撑着她。任是怎样她也坍塌不下去了。屋子里的光线半明半暗地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眼睛遮到了暗处,却把嘴唇推到了明处,她涂了口红,那嘴唇看起来就像一场火灾。他看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她也看着他的,她就像看着一团琥珀里的影子,他的嘴唇张开了却没有再动,就那样凝固住了。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等着她说。终究是个绅士的男人。

她对他迅速一笑,干净,凛冽。她感觉自己像站在了跳水板的最尽头,就差那纵身一跳了。紧张,眩晕,但有近于嗜血的快感。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我,不走了,好吗?

她已经从那跳板上跃下,突然就见底了,反倒没什么了。她看着他,就像观察着化学实验室里一瓶准备发生反应的溶液。他的脸上迅速闪过一痕影子,像拉下的百叶窗,静静的,却是从窗外也闻到了里面那恐惧的气息。不是她,那就是他在恐惧。她更加紧张地兴奋地看着他,一个瞬间都不肯落下。他开口了,住下……这个,我是觉得,我们还不是很熟悉,这个,当然,你要觉得晚了,不方便回去了,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有两张床的,你可以睡一间……你确定,住下吗?

她知道,他如果一定要拒绝她,那他们的关系从这个晚上开始也就结束了。一个女人要留宿却被男人赶走毕竟是不太光彩的,而且他如果一定要拒绝的话那分明就是一道破绽,里面露出的是一些与他自己血肉相连的东西。他如果不拒绝,那是因为,他还是不舍得她。

他眼睛里的恐惧静静地熄灭下去了,只留下一堆余烬明灭可见。她狠下心,踩着这余烬走过去,一直走到他面前,好的,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我睡哪间?哪间都可以?李湛云眼睛里的余烬跳了一下,他迅速指了指右边那间卧室,说,你睡这间,那间是我的卧室,哦,我睡惯了,换了房间会不习惯。向琳看着他笑,表示感谢。他说,那你洗漱吧,我先回房间去了。他好像很疲惫了,说完就向左面那间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即将跨入那扇半开的门时,他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像一个行将消失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人,道别性的一眼,竟带着些苍凉的暖意,然后,他从那扇门里消失了。

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贪婪地斯文扫地地仔细看着这间客厅。很简单的家具,就像一片裸露的沙滩,不足以存活什么生物。不可能是在客厅。她进了洗手间,装作洗漱的样子,故意把水哗哗打开,眼睛却紧张地盯着狭小的洗手间。虽然,那只红珊瑚耳钉就是在这里消失的,这里就像一处杀人现场,只模糊地能看到一只脚印和几滴血迹,但凶手在哪里却根本无从考据。她继续侦察,装作找水喝,去了厨房。在那扇雕着荷花的玻璃后面,她又一次看着所有如医疗器械般闪亮发光的厨具,觉得空气中分明站着另外一个人,一定是个女人。这么干净的厨具,她不信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即使他是个有洁癖的外科医生。

可是,那也只是个影子,她捉不到她。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两间卧室了。她要找的那个鬼胎只能在这两间屋子其中的一间。

她战战兢兢地进了那间卧室,马上开了屋里所有的灯。灯光把屋子里砌得满满的,不留一丝缝隙。屋子正中间是一张床,床单整洁而荒凉,久无人烟的样子。靠墙是一排通到天花板的衣柜,靠窗是一张沙发,沙发上零散地扔着些枕头,五光十色的,看起来像扔在沙滩上的石头。她久久地看着这间屋子,然后屏息站在了衣柜前面,她在那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拉开了衣柜。里面很空,只有几件男人的外套和衬衣空荡荡地挂在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就像主人一个又一个晒干了的魂魄。她看着它们,关上了衣柜,让它们重新回到了幽冥的暗处。

这间屋子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她颓然坐在了床上。可是,那种神秘的诡异的气息还是锋利地擦着她的皮肤割过去了。她看着空中,看着那个如一缕幽香的女人透明的影子。她如风一样穿过她的身体,使她在那一瞬间有些微微的悲伤。她是在明处的,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有呼吸的女人,却不及这屋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她为什么要和这个影子做这样的斗争?她只是不甘心让她的自尊受辱?让一个女博士输给一个看不见的女人的影子?

一个晚上向琳都没有关灯,一关灯她就觉得黑暗中有一个女人正向她走来,和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在黑暗中做斗争实在是一件疲惫的事情。迷迷糊糊到了半夜,刚睡着就被出现在梦里的一只手惊醒了。梦里的那只手冰凉濡湿,就像一尾死鱼触着了她的皮肤,那只手死死攥着她的手,她挣扎着,使劲看过去,却始终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醒来向四周一看,才知道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留在床单上的那些隐隐约约的陌生气息此时像虫子一样慢慢啃着她,向她身体里爬去。

她躺在那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爬了起来,出门,走进了黑暗的客厅。客厅里一盏灯都没有开,像巨大黢黑的海面,海面上暗涛汹涌。她走到对面那间卧室门口,犹豫了两秒钟,开始敲门。清晰整齐的三声,就像用剪刀裁出来的。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灯光从门缝里一缕一缕地渗出来,像从一艘隔世的渺远的船上漏下的灯光,在黑暗中看去愈加苍凉遥远。屋里传出李湛云的声音,谁?因为紧张和恐惧,这声音听起来竟不像他的,尖尖的,脆脆的,就像在声音上突然长出了一棵什么奇怪的植物。她听着这声音,想,他害怕了。他为什么会害怕?她回答说,是我。

里面的声音稍微镇静了些,却依然是仓促的,焦躁的,你怎么还不睡……我睡了。

她在黑暗中微笑,我一个人睡害怕。

他的声音还在刚才的源头,说明他在床上动都没有动过。他尖尖地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怕什么……快去睡吧……我睡了。

然后,灯也关了。那艘船从海面上沉没了,只留下阴森森的桅杆的影子在海面上起伏着。他不许她进去。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一个女人半夜进他的房间,只有两种原因,要么是他真的对女人不感兴趣。要么,他屋里还有什么别的,那就是说,那个影子可能就在他屋里。

向琳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刚听到对面卧室里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就爬起来从门缝里望出去,对面的门开了一下,他出去了,进了卫生间,然后,他从卫生间出来了,又进去了,门留了一条缝。她极力向那门缝里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突然的,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她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快步走出了自己那间卧室,然后,没有敲门就径直推开了对面那扇卧室的门。在推开门走进去的同时,她对站在屋里的男人笑着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起这么早?

与此同时,她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窗户还没有开,屋子弥漫着宿夜的气息,酸涩的,暖湿的,类似于一种荤腥的肉感。床上的被子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没有筋骨地散成一团,颓败地坍塌着。只一眼她便看到了,床上有两只枕头。是两只。她有些尖利的疼,却仍然对他笑着,眼睛里已经结了两层薄薄的壳。她把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把头倚在了衣柜上,很柔软地靠在那里,就像她是这衣柜上附生的一个软体生物。

她看着他笑,他便愈加紧张起来,她看到他从里面坍塌了,从里面开始摇摇欲坠了。他随手捞起被子胡乱一扔,却不过是为了把两只枕头盖在下面。然后,他坐在了那堆棉织物上面,也对她一笑,昨晚睡得好吗,我梦见你半夜敲我的门了,梦里都吓了一跳。她笑得像真的一样,是吗,居然做这样的梦?还梦到了我?

他笑得艰涩混乱,几点上班啊。他嘴里在说话的同时却一直用一点点余光,不多,就那么一点点余光轻轻瞄着她靠着的那个衣柜。可是,这一点已经够了。她更深地笑下去,该走了,你呢?几点走?要不要一起走?

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她从胸前抽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白而凉,发出了月光下的雕塑的气息。那只手伸到了衣柜的开关上,放在了那只金属的扣环上。她只用一只手指钩住了那只扣环。突然,李湛云迅速向她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几乎是向她扑着过来的。但是,晚了,她用一只手指就把那扇衣柜的门打开了。

衣柜里坐着一个女人。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睡衣,坐在一堆柔软的衣服上,里面的防潮灯开着,灯光雪亮温暖,她看上去就像是从这堆衣物里生出来的一个柔软的婴儿。

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她们像从一面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

清冽到了纤毫毕现。

3

向琳缓缓把目光移向了李湛云,她一句话都不说,只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看着他。尽管她知道,她其实连受伤的权利都没有,可是她还是看着他。她想知道,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是以欺骗开始的,又能以什么来结束。

李湛云站在两个女人面前,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地板,然后他像找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再次抬起了头,这次他接住了向琳的目光。

“你要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因为我根本没有骗你的必要,其实我从来不骗任何人,我一向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怎么可能去骗人?可能你听完我说的这些话我们就再不会见面了,就算那样也没关系,我知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就像我也没有爱上你一样。我们之间现在是平等的,你不用这样审视地看着我。我也不是要故意把她藏起来骗你,我只是觉得还不到时候,你们还不到见面的时候。但我迟早会让你见她的。我需要时间来知道你能接受我多少,因为你接受我多少才会接受她多少。我和你说的那个亲人,就是她。

“其实她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妻子,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曾经是我的病人。

“两年前,我三十二岁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生活,没有结婚。我可能有些心理洁癖的原因,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当然我也有过几个女人,或长或短的,都无法长久地交往下去。那是个黄昏,我在办公室里等我的最后一名挂号病人,然后她进来了。我只记得她的脸很年轻,然后其他就不记得了。因为我的职业习惯是不会去记一张病人的脸的。我只关注他们生病的部位。

“她说她身体上长了一个奇怪的疙瘩,我漫不经心地问在什么部位,这时候她做了个让我很意外的动作。她直接撂起了身上的裙子,露出了一条粉色的内裤。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病人,她的这个动作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却是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一种很尖利的很透明的,却无所畏惧的东西。就像是,一颗明亮干净的牙齿刺进了我的眼睛里。她看了我一眼,我从没有见过有病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医生,带着一种很轻很浅却万分娴熟的,挑逗。对,是挑逗。但她眼睛里的这点挑逗很奇怪,因为那点东西的最底下却是坚硬的,是怎么也进不去的,那是一点骄傲。一个女人的眼睛里同时燃烧着挑逗和骄傲,就好像她周身同时布满了冰和火的影子。这让她看起来很邪气,却有着一种让人感到心酸的美。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怎么会出现在医院里。她好像压根儿就不是来看病的。

“但她却指着腹部下方说,就这里,长出一个东西。我让她躺下,然后走到跟前去看,说实话,当时我竟然感觉到了紧张。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几乎是没有过的。我先看着她那条粉色的内裤,然后我把目光上移,看了看她的小腹,是颗病变的疣。我告诉她,需要用激光切掉。她躺着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有些紧张,疼吗?我喜欢她这点撒娇般的紧张,这让我很舒服。我说不疼,就是一两秒钟的事情,也不会结疤。她说,好吧。声音很轻,就像她的整个人突然躲在了一堵墙的后面。我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的感觉是怕她突然消失了。她躺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很瘦很小,她抱着肩,有些怕冷的样子。我很想抚摸她一下,但是忍住了。

“我很快就做完了这个简单的小手术 ,其实当时我希望这个手术能做得再长一点,可是,还是结束了。她躺在那里说,我起不来了。我笑她,没那么严重的,又没有动刀子,要不要我帮你?我向她伸出一只手去,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那只手在微微发抖。我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男人,所以连我自己都感觉很奇怪。她伸出一只手,把它放在了我的手里,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有类似于血液的东西从她那只手里流进了我的手里。

“那个黄昏她走后,我在办公室里久久坐着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走也不想动,就只想坐在那里去回味空气里留下的那点东西。那点东西像粒沙子一样硌着我,硌了我一个月,硌得我浑身难受。那一个月里,只要是女病人进来,我都会神经紧张,因为我害怕却又盼望,进来的是她。我问我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是忘不了她眼睛里的那点目光。那点带着邪气的却让我觉得心酸的目光。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又是快下班的时候,一个病人进来了,是她。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就好像是这一个月里,我其实一直在等她,等着她出现在这扇门里。我问她又怎么了,她说她来检查一下她那颗疣好了没。我检查了一下说,已经好了,不用担心了。她像上一次那样躺在病床上说自己起不来了。我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但是我无法把那只手松开,就在她要从床上爬起来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脸,我真的惊讶那样一张很年轻很干净的脸上,却有着那么邪气的目光。像一种盛满了蛊的容器。那分明是一种引诱。但我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引诱一个陌生的男人。后来我试着把她揽入怀中时,她竟没有拒绝。她竟然不拒绝?我们居然在那张病床上做爱了。

“等我们穿好衣服的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走廊里很静,几乎没有人了。我忽然有些后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奇怪的是,她怎么就不拒绝?她和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第二次见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我做爱?我简直感到愤怒,我有一种踩上圈套的感觉。她正在穿衣服,她把裙子往头上一套,只露出了一张脸,就像在黑暗中长出的一株妖冶的植物。

“这时候我才像苏醒过来了,这种苏醒让我突然觉得疼痛而恐惧,我盯着她的脸,问,你经常这样和陌生人做爱吗?我问得很愤怒,我希望她能反击,希望她也很愤怒地羞辱我,她应该说,你是见到一个陌生女人就能做爱的吗?如果她那样反问我,我真的会没有还手之力,我根本无从对答。尽管和一个陌生女人做爱对我来说真的是第一次。但和她却是事实。我完全像被下了蛊一样。可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是的。我吓了一大跳,有一拳打空的感觉,更深的恐惧包围着我,我看着她,像看着一种奇怪的生物,你,是做什么的?光线越来越暗,她的脸在黑暗中渐渐沉下去了,声音却自己浮了起来,那声音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萎谢,薄脆,还有一点点温婉的悲凉,我是个娼妓。

“‘我是个娼妓。’

“然而最让我惊奇和困惑的是,她说得那么痛快那么过瘾那么平静那么肃穆,就像舞台上一句悲怆而荒诞的台词。那么入戏,那么逼真。就像她在倨傲而内敛地告诉别人,我是个年薪百万的女CEO。我,是个高尚而风光的女人。

“她不说小姐,不说妓女,她用的是两个带着暗金属光泽的字,娼妓。顺着这两个字,你就可以摸到它所有的质感,那嶙峋的邪恶的质感,铺在深处,铺在核里。它带着一种奇怪的快感将你淹没,让你突然忘记了道貌岸然,忘记了自己的社会角色。你也沉到底了,你和那骨架烧成的舍利子一起,将百年孤独。

“一个娼妓的孤独,竟这样妖冶和高贵。

“我不相信,我当然不愿相信,要真是妓女的话会说自己是妓女吗?连藏着掩着都来不及还敢抖出来给人看?现在的女人恨不得人人打个标签说自己是处女。更何况,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和一个妓女做爱?我愤怒地开玩笑,那是不是要付你钱?她说,你随便吧。她平静地把我打败了,我真的害怕了。我后退一步,看着她黑暗中的影子,颓然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在黑暗中笑,你怕了?

“我看不到那点笑,我是听出来的,或者说,是摸到的。她在笑我。

“最后我真的开车把她送回去了,因为我无端地觉得不能把这个女人一个人放生到大街上,人群里。那让我觉得可怖。我要把她装回瓶子里。

“她居然住在吉祥街上。车开进吉祥街的一瞬间,我的心就沉到底了,到了底反而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就像一个犯人进了刑场,知道大不过也这样了,反而从容了。因为那是有名的红灯区。是低等妓女聚集的地方。就是那种所谓一次二十块钱还要送你一包美登烟的地方。

“她在一间临街的屋子前下了车,吉祥街上的妓女们住的和做生意的地方全是这样的小屋子。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阴暗狭小,玻璃门窗大得像橱窗,后面展览的就是商品。明晃晃的大腿,胸脯。她进去了,进去前问我要不要也进去坐坐。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必须承认我很狼狈很狼狈。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疑心自己有没有得性病。我从来没有过嫖娼的经历,现在,我和一个妓女做了爱,还是白做,不付钱的,就像是我欠了她一次嫖娼的钱,这让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和羞耻。

“可是我必须承认从此以后我再不能忘记她,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我眼前出现。我开始对女病人有了过敏的情况,我在办公室里等着下一个女病人的时候会无端地紧张,我担心着却又奇异地盼望,出现在门口的是她。她会倚着门框站在那里,朝我斜斜瞥来一眼,那样一种充满舞台感的目光,竟长在一个妓女身上。一个妓女的目光应该是充满了荤腥的肉感,可她却像是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上给自己演戏,形影相吊。

“可她再没有来过。她让自己彻底地消失了。大约过了两个月的一个黄昏,又是一个黄昏,黄昏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就像满月的夜晚一样,会让人在一个瞬间里被往事汹涌淹没,真的。我突然决定,去看看她。去看看这个自称娼妓的女人。那个想法一旦有了却任是什么都拦不住了,别的一切像潮水一样哗哗向后退去,只留下了这个清晰无比的想法。去找她。

“我没有太费力就找到了她住的那间屋子,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难道上次我已经暗暗记下了这道门?像动物一样留下身上的气味,为了下次再寻来?但是在我第一眼看到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就开始感到不安了。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黄昏决定来看她,我被一种奇怪的磁场吸引着来到了这里,原来却不是没有理由的。真的,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相互召唤着的,在那种召唤下,你就是隔了半个地球都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在呼唤你。

“那不是血液,却比血液更可怕。

“她的门从里面关着,那说明她在里面,却好像是不营业的样子。我过去敲门,边敲边警惕地看着四周,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来嫖娼的,原来我那么爱惜自己,像一只鸟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羽毛。她在玻璃门后面出现了。从里面看了看我却没有开门。她隔着那扇玻璃对我说,我生病了,今天不营业。屋子里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在玻璃上看到她的嘴唇像鱼一样一张一合。鲜艳的,在夜色中盛开的嘴唇。

“我说,我是医生。她笑了,还是不开门,只从玻璃的后面看着我,就像隔着一条大河,在对岸模糊地隔世地看着我。我突然就一阵悲伤,没有什么理由,但是我真实地感到了悲伤。我把一只手放在那扇玻璃上,我的手几乎触到了她的唇,她没有避开。她像一只被封存在玻璃匣子里的标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最后她终于开了门,我进去了。我跟着她进了幽暗的里屋,进那里屋要上两级台阶,那种感觉很奇怪,一间屋子里的石阶,就像是要进一个山洞的前奏,要进入到一个荒凉的诡异的地方了。我有些紧张,进去了却只看到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这就是她做生意的地方。她回头看着我,指了指那把椅子,说,坐吧。在灯光下我一看到她的脸就断定,她一定刚刚生过病。她的脸上是一种泠泠的,霜花一样的苍白。

“她把自己慢慢放在了床上,真的是一点一点放到床上的,就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把脸贴在枕头上后,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你坐吧。我突然很想流泪。在那一瞬间,我很想流泪。我这才明白,其实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隐秘地心疼着这个女人,只是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说,你怎么了。她一点一点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说,和你没关系。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就断定,她一定遇到什么难处了。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很锋利很准确地就向一个穴位下来了,像一枚钉子一样顿时就把我钉在了那里。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黄昏我为什么会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牵引着来到了这里。这个世界上未必真有神灵,却是一定有着身体之间的神秘感应和召唤,因为心灵和血液的存在。真的,我真切地感觉到了。那是从一个身体里发出的频率,被另一个身体接收到了。生命的神奇远远超过所有那些物理的化学的反应。

“我急忙问她,你到底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她慢慢地摇着头说,我就是觉得累。我强行按住她,给她做检查。这时候我发现,她在发高烧。我说你怎么发烧成这样也不去治病。她说没事,可能是刚做完人流还没恢复。我说你在哪做的人流。她看都没看我,说,这和你没关系。我觉得自己愤怒而悲伤,这个女人躺在这样阴暗简陋的屋子里,虚弱得不成样子,却还这么可恶地高傲着,用全身的力气对我说,这和你没关系。一把把我推开,让我离她远远的。说完这句话她看起来更没有力气了,她把头扭向里边,不再看我,事实上是为了让我不要看到她。我猜她可能是就近在吉祥街上那些小诊所做的人流,发这样的高烧,她可能已经被感染了。

“那个晚上我强行把她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子宫已经被感染了,她住院做了子宫摘除手术。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二十四岁。叫郑小茉。

“其实她那次人流和我有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知道,我不能再让她回到吉祥街上,她会死在那里。郑小茉出院后我就把她接到了家里。在照顾她的那段时间里,她才和我渐渐熟悉了,才渐渐开始和我说话。卸去一切外壳,我才开始渐渐觉得,她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前,她还是这个城市里一所艺术院校里大三的学生。如果正常的话,她今年才应该大学毕业,应该找工作了。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把大学上完就退学,她说因为她在大学时爱上了一个人,是一个有钱人。因为她爱上了这样一个男人,所以她就该受惩罚,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该得的惩罚。她心甘情愿。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就为了保护自己那一点,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让自己彻底到了不能再彻底的境地。在这种绝望的彻底中,在一种绝对的孤寂深渊里,她却对自己说,我自由了。我终于明白了,她表面上所有那些娴熟的挑逗其实不过是一种自卫,她仅仅是在自卫,她不是和每个陌生男人都要做爱,她不是要做爱,更不是要做交易。她是在无休无止地惩罚着自己,她时时刻刻告诉自己,看吧,你就是个婊子。

“痛到不能再痛了也就成了一种救赎。

“我问她为什么发高烧了都不去看病,那不是找死吗,她说,我早就想着,什么时候就六十了,人熬到六十岁的时候就该死了吧。那次流产之后她身体就垮了,我一直把她留住,不让她走。在这一年里,我们朝夕相处,我们成了亲人,真的,不是爱人,是亲人。因为她身体的原因,我们几乎没有性爱,我们就是亲人了。我上班之后,她帮我洗衣服,打扫房间,做晚饭等我,做一个女人能为男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在报答我,报答我对她的照顾。而事实上,真正负罪的是我。我怎么能和这样一个手无寸铁随时准备死去的女人做爱呢?还是不付钱的。我留她在身边却不过是为了赎罪。

“我习惯了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有一天她不在这间屋子里了我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她离开了我能去哪里,再回吉祥街?或者找个男人结婚?可是,她是个连子宫都没有了的女人,世俗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她该去哪里?但是,就在这一年时间里,别人给我介绍女朋友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背着她去见。我知道她不会反对,她甚至一直提醒我要找女朋友,她从来没有把她和我真正联系到现实生活中去,她很多次提出要走,她说她不想再打扰我的正常生活,说我应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她多么聪明,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个话题,但她知道我不会娶她。所以她随时准备着要离开我。

“我其实是一个多么普通的男人,我知道,我不能娶她。社会和父母会给我压力,我需要一个体面的妻子,需要一个孩子。可是我也不能丢下她,我不能不管这个女人。她的半条命就在我的手里。我不让她走,她就说,那你快找个人结婚吧,到你结婚的那天我就离开。

“我却一直幻想着,有一天遇到一个独特的女人能够接受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当是照顾一个生病的亲人一般,那该多好。我很少把女人带回家,把你带回家,是因为我本能地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你的知识结构和理解层面还有你那些特别的表情都让我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所有这些苦难,这种命运里的苦难,这种人的苦难。能理解我,还有这个女人。不是可怜,是理解。真的,我根本不愿意和别的女人说起这些,因为我从心里根本不抱希望。她们无非就是在找男人找房子找车子,可是,我凭什么要求女人不要这些,而和我一起去接受另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女人?我无法回答我自己。

“请原谅,我对你是有企图的,这企图就是希望你能接受另一个女人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三个人相濡以沫,平等而平静地生活下去。可能是我太理想化了,这怎么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每次带你回来她就把自己藏进衣柜,为了不让你看到她,为了让你能充分地接受我。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匆忙地不礼貌地想让你走,因为我担心她在柜子里待得怎么样了,会不会难受,我知道她是那种死都不会吭一声的女人,是宁可痛死都不会让人知道她痛的女人。

“但是她让我疼痛。我从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痛过。

“她为了让我和你约会,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藏进衣柜里。就在这房间里,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隐形的女人。”

向琳往后退了两步,再退不了了,她倚在了墙上,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去处。她静静地柔软地把自己停歇在了那里。她只以为是她在暗处观察着一出戏剧,没想到,真正在明处被观察的,却是她。这柜子里的女人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她。

从她走进这房间的那天起。

就是这个女人拿走那只红珊瑚耳钉的,她吃掉了那只饵。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她甚至极力劝他和别的女人结婚吧。可是,如果她真的一点都不爱他,她又为什么要悄悄拿起那只别的女人的耳钉?她在本能地吃醋,是的,她无望地爱着这个永不会娶她的男人。一定是从那个在病房里的黄昏就开始了吧,她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就从心里没有再拒绝过他。

郑小茉从衣柜里走了出来,先是她的人出来了,接着,她从里面拎出了一只小行李箱。行李箱安静地伏在她的脚边,像一只小小的兽蹭着她的脚。她就像是从一个传说里走了出来,忽然站在了向琳的面前。她对向琳一笑,笑容纯净从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就随时准备着要走的,你看,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的,我现在就可以走。我不会妨碍你们的。

她好像是隔着几千里地看着向琳,一种奇怪的骄矜像铺在她眼睛里的河床,坚硬,脆弱,荒凉。一望无际地延伸到了没有人烟的所在。这样一种骄傲出现在这样一个,娼妓的身上?

仿佛这间小小的卧室此时就是她的舞台,她形单影只地站在追光灯里,而观众不过就是向琳和李湛云。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她在良娼之间,在妻妾之间,选择了这种她想要的最自由的形式。她其实已经抛弃了所有的形式,就这样寄身在一座公寓里的一只衣柜里,身边就是准备好的行李箱,随时可以离开,随时可以让自己彻底消失。她在这座城市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过着一种游牧生涯,这衣柜便是她遮风避雨的帐篷。她知道她会离开的,她知道,她早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娶她的。她连一点幻想都不肯给自己。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其实都是风雨飘摇的,是生离死别的。她那么骄傲地看着她,其实却不过是在告诉这柜子外站着的女人,放心吧,我不会和他结婚的。

她告诉她,他和她无关。让他和别的女人发生故事去吧。

她本能地在自卫,却也不过是落到底的最深的绝望。

在那一个瞬间,向琳的泪落下来了。

4

像是很久过去了,向琳第八次走进了这房间。她清晰而喑哑无声地数着这第八次,就像数着自己的指头,清晰的,鲜艳的,悲伤的。这次仍然是李湛云约的她,她答应了。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她就站在了那里,再动不了了。因为空气中那一缕游丝般的东西,那一缕神秘的妖冶的锋利的幽暗的东西,已经消散了。它像秋天石阶上的那层薄薄的水珠,在第一缕阳光落进来的时候,就自己悄无声息地蒸发了。她向着空中张开自己的一只手,想让那些落叶一样荒凉的神经末梢落在她手上。那些神经的末端连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却不知道,她第八次走进这间屋子是为了来看她的。

李湛云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白色的沙发上,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只被留在了沙滩上的贝壳,空脆而干涸。她环视了一下这房间,然后熟门熟路地径直走进了那间卧室,她突然变得无所畏惧。她怔怔看着那只柜子,就像看着两扇神秘的雕花木门,似乎门一开,就会窜出幻化成人形的狐妖或只是一股青烟。她无声地拉开了柜门,里面是空的。几件男人的衣服凌乱地颓败地铺在里面,散发着棉质的钝钝的气息,就像一处还有余温的巢穴。她突然就把脸贴在了那扇冰凉的柜门上。

回到客厅她坐在了沙发上,坐到了李湛云身边。突然的,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湛云就把头放在了她的腿上。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强行向她塞过来的男人的脑袋。此前,他们其实没有过任何实质性的亲密接触,他在他们中间砌了一道墙,时时警告她不要越过墙去。现在,那堵墙突然自己坍塌了,残垣断壁连同他的人都汹涌地冲到了她面前,哭着喊着让她接着。就因为那另一个女人在这屋子的空气里已经消散了吗?

她远远地把两条腿伸出去做男人的桌子,头却向后仰去。她不想安慰他,也不想看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那张搁在她腿上的脸倒像是摆在舞台上的,他明明演给自己看,却也要把她拉来做观众。因为他孤单?

他大约是觉得太形单影只了,对她的漠然也很不满,他索性像赌气一般流下泪来。一些黏黏糊糊的潮湿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腿上。她突然就悲从中来,她知道他这是以示和解的信号,他主动把那堵墙拆了,告诉她,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真的开始了。就因为那个女人已经从这房间里彻底消失了?他像摆脱一个累赘一样摆脱了她,大约心里终究是高兴的吧。当那天他下班回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的一瞬间,难过之余一定是如释重负吧。他嘴上说想带着这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事实上他自己都不信,不信真的有这样的女人存在。女人是什么?女人是再现实不过的动物。他只是不忍亲手把那女人扔在半路上。现在,那柜子里的女人自己消失了。于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她说,我们可以开始了。他以为她是来找他的,他拿捏准了她,一个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不年轻了的女人,还要开多少条件?还要怎样待价而沽?她以为自己还有多少保质期?

可是他就真的一点都不爱那个柜子里的女人吗?他真的很了解她,甚至算得上是她在这个世上的知音。也许他真正爱的人就是她,可是,就算真的爱她,他也知道那个女人是不能娶的。最后他要的也不过是,让她自己离开。向琳的泪流了下来,落在了男人的脸上,男人倏地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她。就像一个上错了舞台的演员。

她没有告诉他,她今天来只是为了看看那另外一个女人。

两个月过去了,她和李湛云已经失去了联系。但是她还是留下了他的电话,那电话号码对她来说就像他遗留下来的一个蝉蜕。李湛云和郑小茉像两只风筝向不同的方向飘去,她抓不到他们。第八次见面之后,李湛云还在周末给她发发短信,来坐坐么?她看着那条短信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后回了三个字,以后吧。他们都知道以后这两个字是无期的意思,其实就是道别了。多么悲凉萧索喑哑的道别。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用的是短信不是电话,其实也是试探的意思,他谨慎惯了,生怕自己会先受制于人。于是躲在短信的后面观察着她,他从一开始就观察着她,她从那条短信的背后看到了他的眼睛正在暗处看着她。她冷笑,一把把他推开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让自己悄悄地从那条短信后面消失了,渐行渐远,最后终于不见了。

这天她站在窗前抽着一支烟,那是个阴霾的下午,想下雨却一直没有下起来。适合发呆、抽烟和回忆。她站在那里忽然就想起了郑小茉。她静静地把一支烟抽完就拿起包往外走去。她要去找她。没有人告诉她那个女人去了哪里,但刚才那一个瞬间里突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去找她,去找她。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神灵吗?路上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到最后她已经满脸是泪。

她一个人来到了吉祥街,没有人告诉她小茉还在这条街上,但是她闻到了她的气息。她断定,她一定还在这条街上。

吉祥街两边全是矮小的房屋,里面只住着一种人,像一个生物群,和男人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食物链,就是低等的妓女们。这些妓女们一年四季都穿着最少的衣服,露着胸和大腿,坐在玻璃门的后面向来来往往的男人们抛出媚眼,或站在门口对男人们笑。向琳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过去,最后她站住了,她一眼看到了一扇玻璃门后面坐着的那个浓妆的女人就是郑小茉。郑小茉也看到了她,她站在厚厚的浓妆后面看着她,像站在一堵墙后。可是,所有的目光都是无法化妆的。

玻璃门开了,向琳走了进去。还不等郑小茉开口,她就先说话了,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说话的语气,就像和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说话,她张口就是,郑小茉,我来看你了,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走,我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她大声地兴奋地和她说话,气都不带喘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流畅地说完。其实她根本看不到郑小茉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更像是在对着空中说话,更像是和她自己在说话。她牢牢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是一株植物要在那里生根了,她怕她把自己推出去,赶出去。她算什么,来这里羞辱她?可是,郑小茉一动不动,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尊潮湿的石像。

她有些疲惫了,诧异自己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猝然停住,把脸扭向了玻璃门。来来往往的男人都要向里面看一眼,一个男人看到了她,又一个男人看到了她,都是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惊讶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女人有这样的表情。她突然对着他们笑,一边笑一边汹涌地流泪。

这个晚上,郑小茉和向琳一起吃了晚饭。她们选了一张放在露天阳台上的桌子,吃着吃着忽然月亮出来了。向琳说,“你看那月亮,千年万代都是这样,从来不曾变过,只是这月亮下面的人一代代生出来了又一代代死了,仔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一千年前,像我们这样在一起吃饭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对,后来都化成了灰尘。我们也迟早不过是灰尘。”

郑小茉久久看着那月亮忽然就开始说话了,她说,“是啊,和我小时候见到的月亮一样,那时候站在月亮下面的时候就会想,以后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会去做什么,只是对未来本能地充满了幻想,以为一切的一切还没有开始,还在前面等着我。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三第一学期了。一个黄昏,我像往常一样,走在那条从食堂通往宿舍的路上。这个黄昏与每一个黄昏没什么区别,透明而稀薄的暮色正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涌起,生长。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的熄灭,暮色开始一点点变钝变浑浊。有微微的风在空气中滑过,落在皮肤上像一尾鱼。滑而腻的凉。

“我捧着饭盒往宿舍里走,路过拐角处的第一根电线杆子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在这个停顿里我看到这根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粉色的广告纸。我习惯留意这些小广告,贴在这里的会有一些找家教或者是其他兼职的广告。我是个贫困生,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农民家庭,父母都是农民。除了入学时从家里带出了几百块钱,剩下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挣的。为了供自己上学,我一直在很辛苦地做各种兼职。

“这是张招聘广告,内容很简单,校园西门外的一家手绘工艺品店要招聘一名绘画师,允许兼职,会手绘画。下面是一串联系电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拨通了这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礼貌而冷漠,和我约好第二天下午三点见。这个电话打完我就回了宿舍,坐在窗前开始吃晚饭。晚上还有两份家教要带。

“因为很少走西门,我没有留意过这间工艺品店。第二天快三点的时候我向西门外走去。果然有这样一家小店,笨重的雕花木窗,门上是竹帘,竹帘上方挑着一盏青纱灯笼。透过那扇竹帘向里看,却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里面依约有人影,便站在外面向帘子里面多看了几眼。挑起帘子进去的一瞬间突然有些在水底的感觉。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青色的,像瓷器上的光泽,有些微微的冷。阳光正透过竹帘落进来,落到屋子很深的地方。那些光线被竹帘斑驳地割成了一缕一缕,又散落在了地上,落在挂着的那些像水草一样柔软的衣服上。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看清屋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清男人面孔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华老师。这个叫华明的男人是艺术系的老师,我曾旁听过他的课。

“听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甚至看不清他的脸,我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水,在岸边看着他落在水中的影子,他的一切是模糊的,只有声音是无比清晰而具体的,穿过偌大的教室直直落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就觉得在这间教室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真正听他讲课。

“他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见过你的画。画得还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为了报复他那点傲慢,我说,很小,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我的叔爷就是个民间艺人,会画画。他的母亲就是我的曾祖母在那个村子里就是以心灵手巧出名的。他从小跟着他母亲画画,而我从小就跟着他画画。他给别人家画门窗画家具,冬天的时候扎灯笼。因为穷,他最后娶了个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也都是傻子。他常年给人在油漆上画画,挣点钱给母女三人盖起了两间瓦房,垒起了围墙,用木栅做了院门。院子不大,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甬道,其余的地方种着果树和花。秋天的时候他种了一院的菊花,有早开的已经凋落了,失去水分的花瓣柳絮一般地飞满了整个院子,铺满了花丛中的那条石子甬道。更多的菊花在一夜之间悄悄开放,花香在阳光里发酵,闻起来有些陌生。

我说,我很多年都记得那条石子甬道,因为我亲眼见过那条甬道是怎么铺成的。叔爷一个人在河边天天捞河卵石,一网兜一网兜地背回去,在院子里晒干,然后母女三个就坐在院门口的大石板上,用铁锤把那些卵石一块块敲碎,你知道吗?是一块块敲碎的,每个黄昏我都能看到他的两个傻女儿举着笨重的铁锤敲那些卵石,她们敲得很认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每个黄昏里都响彻整个村庄。后来他就用这些碎石子一点一点地铺了那条甬道。在两边种上了菊花。这是他用尽全力为母女三人准备的遮风避雨的房子。他爱她们。因为他常年在油漆上给人画画,常年和油漆打交道,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得淋巴癌死了。他的两个傻女儿都很快嫁了人,出嫁的时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

我说,我们家的几代人里都有人会画画。

“我突然停住,再不想往下说了,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我其实是在虚弱地告诉他,我的整个家族里都具备着这种艺术基因,这一切到了我身上只不过是遗传。很多年里我确实是这样去想的,我爱我那些贫穷卑微的亲人们,我亲眼见过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可是当我把这一切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我却发现这些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卖弄。原来我最早就在担心被他看不起。我怕了,这么多年里我早就怕了。我其实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一个从农村出来连谋生都解决不了的孩子想学艺术?我想,也只有一个从小村庄里出来的女孩子才会这样吧,把自己身上那仅有的一点点优势无限夸大,无限珍惜。想让这一点点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此后的每个下午在上完两节课之后,我就从西门出去,画两个小时的手绘画。有时候在中式的衣服上,有时候在长裙上,在手提包上,甚至在围巾、手帕上。图案都是些固定的图案,有的是彩色的,有的干脆就是在白色丝绸上用毛笔画几枝墨竹。我趴在桌上画,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灯,罩着蛋青色的竹灯罩。灯光落在雪白的丝绸上便像落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有时候有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进来都要围过来看一会,看的时候,男男女女都是屏息静气的,连走路都是轻轻的,像生怕打扰了我。我不抬头看那些围观的学生,却分明感到了他们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手上。目光里带着些好奇和友善的暖意,我便有些细细的喜悦,在身体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流动着。我喜欢这一切,好像我多年来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找到了。

“那个下午之后,我在店里就再没见过华明,只有那个女人守着店。然而我发现我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华明的身影。我能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他的背影和声音,他出现的时候似乎别的所有的人都是不存在的,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太与众不同了,多么嘈杂喧嚣的人群都不能把他淹没,他都那么醒目凛冽地站在人群里。我又想,这校园里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女生这样注视过他。看着他渐渐远去,他的气息在空气里渐渐消散,然后一种奇怪的疼痛在我身体里弥漫开来。我知道,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同时我又告诉自己,这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居然是他主动约的我。我惊讶而惶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候我怎么能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我以为那不过是爱情,其实那不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走进他房间的一瞬间里我有些眩晕,浓烈的油画颜料的味道像金属一样重重地向我砸过来,屋子里到处是画,大大小小的画框从地上到墙上到处都是,堆积如山。有一张巨大的油画用的是浓墨重彩的色块,隐匿的人形,街道和楼房,诡秘而阴森的尖顶建筑,像淹没在伦敦的大雾里。他看到我站在画前就解释说,这是在伦敦大学上学期间画的,那时每天在伦敦的大雾里写生。后来就根据写生的印象画了这幅画,舍不得卖掉,就一直留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礼貌甚至算得上是温柔,但底下却是一点坚不可摧的优越。其实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对他的爱是多么卑微,可是,我停不下来。

“我和他开始了不规律的约会,每次都是他告诉我什么时间,去哪里。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幽禁在后宫里的宫女,无常地等待着他的召唤。可是每次他约我的时候我还是要去。因为我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见到。他的周身被一种坚不可摧的优越和从容包裹着,这种东西是我一生都来不及拥有的,最后伤你最深的东西一定是你最缺的东西。

“我竭力用一种循序渐进的节奏和他保持着联系,避免太近,然而我开始感觉到了他的冷漠。他约我渐少,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了,他不联系我,我日日夜夜地等着他的电话他的短信,哪怕就一个字。那是一种石沉大海的渺茫和绝望,我像一尾火上的鱼一样被煎烤着。我被煎烤着的不仅是爱情,还有尊严。

“直到那天晚上我从店里出来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不知不觉绕到了他的楼下。我向里面看了看,华明的屋里灯是亮的。前几次路过的时候都是暗的,说明今晚他在家。我突然有些喜悦,走上去敲门,门不开,我心里一紧,就更固执地敲。我是多么不够聪明。我一直想用一点什么去拯救自己的尊严。就那么一点。门终于还是开了,华明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时屋里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也穿着一件白色睡衣走了出来。她穿好衣服和我笑笑就走了。

“我也应该走的,我应该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离开,可是,我还是没有走。我竟愚蠢地说,你怎么能和别人在一起?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和别人在一起?我说,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他笑,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想着靠一个男人改变你们的后半生,有的投怀送抱,有的故作矜持,目的还不是都一样?你身上是有些灵气,但你想以这点东西就套牢一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不是我说,你们农村的孩子还搞什么艺术?你们的成长环境就决定了你们根本不可能真正做这个。你们从小就是穷怕了的,你们一定会急功近利。就像你给我讲的你们家族里的那些故事,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根本,就不叫艺术。你知道吗,你拔高了你自己。其实你和想象中的自己根本是不一样的。

“真相终于浮出来了。这才是华明。他以为只有他英国皇家学院的教育是懂得艺术的,他以为民间所有那些卑微的贫苦的生命和天赋都是蝼蚁,都是尘埃,根本就不配向往艺术。我吃各种苦去虔诚供养的一点东西在他眼里却是这样。我不问家里要一分钱,熄灯后我在走廊里画画到半夜,大学三年里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卑微的。我几乎要冷笑,但我的眼睛里一滴泪都没有。是时候了,这个夜晚我一定要和他做个了断,用最适合的方式。我第一次留在了他家里,过夜,我和他第一次做爱。是我和男人第一次做爱。半夜,我悄悄穿上了衣服,向黑暗中走去。

“路上我坚硬到了没有一滴泪。此后我很久都流不出泪来。他以为我不过就是和他做一次爱吗?我再不会到这里来了,就算我只是他生命中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而他无论怎样再不会见到我了。两天后,我办了退学手续,在一个黄昏,离开了我的大学。我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彻底地坍塌不是因为我离开了一所没读完的大学,而是在那一瞬间,我已经无法再去画画了。我多年来顽强支撑的东西从我身体最深处坍塌下去了。我流浪了半年,换了好几份工作,都和美术无关,居无定所,甚至有时候身无分文。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走到了吉祥街,我坐在路边静静地看着那些妓女们的时候,我突然之间变得通透明澈,我觉得这里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做了一个娼妓。我喜欢这个词,我喜欢这样叫自己。因为这个词充满了最原始最真实的质地。还因为,这个词充满了对我的惩罚,这是我该得的。我活了下来,并做了一个娼妓。

“我不是为了钱,我不是没有穷过,所有的贫穷我都能忍下来。我就是再穷,也不是为了钱。穷算什么?其实,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正是我的耻辱。我已经知道我和其他女人的生活一定会不同了,我将永远不会有丈夫和孩子,也不会再有她们所享有的任何乐趣和幸福。真的,我做了一个娼妓,你不要以为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不是的,我终于获得了一种巨大的自由,一种别的正常女人绝不会理解的自由。我不再需要背负任何世俗中的恶名和诋毁,什么侮辱都动摇不了我,都侵蚀不了我,都近不了我的身。所有的规则和伦理还能把我怎样?

“我几乎不再是人。

“我是一个娼妓。”

她坚硬而骄傲地坐在向琳面前,周身沐浴在银质的月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羞耻,就像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骄傲这样果断地对付那个叫华明的男人。就是和他做一次爱,然后就彻底消失,这辈子他休想再见到她,他只配遥远地想起她,像谜一样终生去琢磨她,去回想她留给他仅有的一点回忆。只是,他再不可能见到她。无论她是生,还是死。

这还不够,这不足以让她平息疼痛和耻辱,她还要更彻底,那就是,她让自己沦为一个娼妓。她自愿地,快乐地,九死一生地做了娼妓。为了供养她那一点点血液深处的尊严,她要永远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她要把更充沛更多的耻辱当作养料,维持着她残留的那点生命。她对整个世界说,我不再是人,我是个娼妓。

所有的悲剧在舞台上都很好很好,可是在普通的生活中,它为什么却荒唐得让人落泪。

因为它根本不像真的。

突然之间,向琳明白了,每个女人,都有可能在刹那间变成妓女。这一念之间的事其实就深藏在每一个女人的身体深处。只是对于多数女人来说,它根本没有机会复活。因为它代表着邪恶。没有女人会想,那代表着一种自由。

向琳坐在月光里默默地流着泪,脸上像挂着一条银色的溪流。郑小茉在今晚看到她第一眼起,其实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现在,她都知道了。

突然,她伸直腰抓住了郑小茉的手,我们出去玩一趟吧,我都想好了,我们去青海,去看塔尔寺和青海湖,走吧。青海湖边有油菜花,我们去看油菜花,去吃手抓羊肉,听说那边的羊肉都是清水煮的,连盐都不放。膻气足了才是真正地吃羊肉。再往东一点是甘南草原,我们也去那,我们还可以走得更远些,去看嘉峪关和沙漠。走,和我走。

她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直接告诉她,和我走吧。

最让她吃惊的不是郑小茉答应了她去青海,而是她最后提出,再叫上李湛云,他们三个人一起去。为什么?因为她还爱着那个男人?还是她想成全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结婚,她想再次撮合,修成好事一桩?不管怎样,她答应了。就仿佛是他们三个人之间,该有一个了结了。

两个月来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了李湛云的声音,竟觉得恍如隔世,甚至怀疑自己和这个男人真的有过什么关系吗?李湛云在电话里犹豫了几秒钟还是答应了。她不意外,她本能地觉得他会答应。他一定是为了见见郑小茉,他对那个女人的惦念终究要多于对自己的。只是他一个人根本不敢去见她。他怕痛。他其实更爱自己。

5

三个人到了西宁已经是晚上,就近找了一家宾馆,登记了房间,他们在餐厅坐下,竟是有说有笑的,打算先吃些晚饭就休息,明天再好好吃羊肉。晚上,两个女人住一个房间,李湛云在隔壁一个房间。两个女人洗了澡就躺在了各自的床上,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灯光是橘黄色的,落下两小团把两个人裹进去,就像两团琥珀。两个人就那样躺着,久久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觉得要说的话太多,只是实在找不到那第一句该说的话。找不到源头。不知道夜已经有多深了,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有些松了,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像更漏的声音,一滴,两滴,两个人数着这声音就像踩着更漏走过去了。不知道多久了,其中的一个说了一句,睡吧。另一个也说,是啊,睡吧。后来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三个人一起去了青海湖,晚上再回宾馆休息,打算明天去塔尔寺。这个晚上,三个人出去四处找羊肉吃,最后果然找到了,看着像小山一样堆在面前的羊肉三个人都兴奋地大叫起来,又要了黄酒,也不要筷子了,双手抓住就吃,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边吃边大声笑着,到了最后连脸都觉得笑累了却还是停不下来,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就好像真的有很多好笑的事情等着他们去笑,连明天都等不了,就今夜了。

吃完羊肉喝完黄酒,三个人也不坐车了,就趁着晚风走着回去,因为喝酒喝到了微醺的感觉,周身是轻的,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就弹出去了,像失重了一般,得靠其他两个人拉着扶着。渐渐的,三个人竟扭到了一起,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扶着谁,究竟是谁抱着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胳膊谁的腿。再到后来竟忘记了是要去哪里了,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他们看起来就像三个没心没肺的死党。不知道走了多久,还是走到宾馆门口了,快到门口时,李湛云忽然摔倒了,两个女人哈哈大笑着坐在路边看着摔倒在地上的男人。她们笑得抱成了一团,互相捂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实在笑累了,再没有力气了,两个人才搀扶着起来了,走到那男人的身边,男人还是刚才的姿势伏在地上,静静的,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女人们拉着他的胳膊,拖着他,说,快起来,别装死。她们终于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却就着前面的灯光看到,这个男人正一脸的泪水。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静静地汹涌地流着泪。

一回了房间郑小茉就倒在了床上。向琳说,你怎么了,感冒了?郑小茉说,不太舒服,我先睡一会啊。说完她就闭上眼睛,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像是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喝了些酒,向琳也觉得头晕,便也没有再问她,只管自己去睡了。

半夜,向琳被郑小茉的声音惊醒了,她打开灯才发现,郑小茉已经滚到了地上,她紧紧捂着腹部,脸色已经变成了灰色,周身在不停地出冷汗。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向琳慌忙冲出去死命敲隔壁的门,几乎要把那扇门卸下来,隔壁住的是李湛云。李湛云跑过来了,他看到郑小茉死命地捂着肚子,脸色就变了,连忙把她放平,帮她压着那个部位,一边紧张地问,是这里吗?这里,我摁你这里你能感觉到疼吗?郑小茉的嘴里已经发不出任何成形的声音了,她发出的断断续续的语气就像空中飘着的撕碎的布帛。向琳那只抓着郑小茉的手已经快被她抓碎了。她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手摸到的地方一片冰凉坚硬,让她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她看着李湛云的脸,他不看她,脸上是同样的恐惧。

他们半夜赶到医院的时候,夜班医生正在那里打盹,李湛云几乎把这个医生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他冲着他大吼,快,手术,快进手术室。值班医生没有完全睡醒,看着他,什么?你是谁?李湛云已经向手术室跑去,我是个医生,听到没,我是个医生。

李湛云在手术室里亲自拿起了手术刀,他在她冰凉坚硬的小腹上果断地划开了一刀,立刻就有积在腹腔里的血涌了出来,像泛滥的水灾。那血一直在往出涌,往出涌,就像下面长着一只泉眼。

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李湛云告诉向琳,是急性腹膜炎,应该是人流没做好留下的后遗症。她的骨盆已经开始腐烂了,加上运动,腹腔内突然大出血。刚刚把血放掉。她突然听见了自己尖利到恐怖的声音,她,会死吗?李湛云却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忽然回过头,在走廊幽暗的光线里对她一笑。那一点笑容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还是无法忘记,宛如昨天。

郑小茉昏睡了两天一夜,李湛云和向琳在床前轮流守着。到第二天晚上十点左右,郑小茉忽然醒过来了。她说了一个字,水。向琳赶紧叫醒了在旁边睡着了的李湛云。李湛云用水擦了擦她干裂的嘴唇和舌头。她还是说那一个字,水。断断续续的,幽幽的,不像声音,像从身体最深处的什么部位发出来的断裂声。向琳拉住她的手说,死丫头,你吓死我了,快点好,我们还没去塔尔寺你就倒下了。你这傻丫头,你病了就不觉得疼吗?你怎么就不知道去看病?你就真的那么不怕疼吗?

她的泪水汹涌而下。

郑小茉听到了她的声音,忽然微笑了一下,却不看她,她不看任何人,她看着一个遥远的神秘的地方,眼神慢慢变得很空很静。像两汪高处的湖泊。向琳觉得有些害怕,她问他,她在看什么?要不要叫医生。李湛云一直看着郑小茉,他说了一句,我就是医生。郑小茉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只是看着那个奇怪的神秘的地方。最后李湛云也睡在了床上,他把她小心地抱在怀里,把脸紧紧靠着她的脸,他也向着她看的那个地方看去。他的手紧紧拉着郑小茉的一只手。她的手蜷曲在他的手里,看上去很小很小。

向琳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悄悄离开了病房。她颓然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开始抽烟,一个护士过来让她把烟掐灭了。她就灭了烟,最后她躺在了那只椅子上,就在那和衣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向琳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了病房,她突然想起,昨晚病房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太安静了。进去一看,两个人还是昨晚那个姿势睡在床上,似乎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动过。他们两个人像是睡着了,都还没有醒过来,不知道天其实已经亮了,晨光已经流了一地一床。她静静地走了过去,郑小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的泪突然就又下来了,她把自己的手放在郑小茉那只手上,那只手正被李湛云握在手里。是凉的。

郑小茉已经死了,是今天凌晨悄悄死去的。

医生和护士进来的时候,李湛云的两只胳膊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抱着郑小茉,他们把她的尸体拿开的时候,他的两只胳膊已经僵硬,却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那只手仍然伸开着,仿佛有另一只手正在里面安静地睡觉。医护人员抬走尸体后,他才像终于醒来了,像一个溺水的人奄奄一息地爬上了岸,他向抬着尸体的人群伸出了两只手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有一点东西在眼睛里已经盛不下了,溢出来,溢得到处都是。他好像要去拥抱点什么,然后就坍塌下来了。

他像玻璃碎了一地,缓缓倒在了地上。

6

从青海回来时向琳带回了一只红色的绣花布鞋,是郑小茉去青海时穿的,把她在那边火化时她留下了她脚上的这只鞋。去的路上她曾夸她这双鞋很漂亮,自己回去了也要买一双。从青海回来后她和李湛云就道了别,然后各自回家。她删了他的电话,此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过。他们彻底地真正地失去了联系。他们看起来,真正地相忘于江湖了。

又像是很久都过去了,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郑小茉为什么答应要和她一起去青海,为什么还要叫上李湛云。因为她早就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们了。她去青海其实不过是为了和他们道个别,因为在她看来,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横竖都做过一回她的知音吧。

哪怕就一天,一个小时。

她一直把那只绣花鞋摆在窗台上,就像摆了一件奇怪的房间饰物。有时候她会盯着那只鞋发好长时间的呆。恰好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的时候,窗帘像海面上飘着的帆一样被装得满满的,似乎里面站着很多人,只是看不清他们的脸。那只绣花鞋也被风吹动着,自己向前移了两步。

就像有一个隐形的女人正缓缓向她走来。

原刊责编 李健 本刊责编 郭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