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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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无双轶事(水运宪)

《无双轶事》 文水运宪

选自《芳草》(双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简介】 水运宪:湖南作协专业作家、兼任湖南《文学界》杂志社主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第二届优秀剧本奖、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剧本奖。

靖东县七年前换了一个县长,第二年就经济井喷。到第三年,GDP增长速度快得令人怀疑。一般人怀疑也就算了,主要是专家没一个人相信。

那年把经济数据报到市里,统计局的头头儿一脸鄙夷,然后派出队伍冷着面孔下到县里来核验真伪。反反复复,来了又来。好不容易把那张脸核验热了,省级部门又不相信市里报上去的数据,下决心要挤干水分,纠正风气,于是他们又往靖东派人。脚跟脚、批赶批,山高水远来得没歇气。

之后再来的人就不是一般的排场了。副省长、副书记都来过,每个人都带了一群省字打头的新闻媒体。不久省长都亲自过来了。再往后,省委书记也来了。随行的记者都变成了国字头。然后又开来几部电视转播车,全方位立体化深层次,连续搞了好几个月,到底把靖东挤进了百强县。地处偏远、条件恶劣的山区穷县一夜之间暴得大名,人气超旺。

当上了典型,县长顿时变成了热闹角色。凡能见到他的时候,不是被干部们簇拥,就是让记者们围困。最要命的是陪客吃饭,一顿饭少说要赶三五个场合,多的时候跑个十场八场也不稀奇。还不敢找人替代,路路神仙都得罪不起。有人便替他着急,这怎么办?一点自由空间都没有了,一县之长的本职工作怎么做?能不受影响吗?发展经济好比逆水行舟,打个瞌睡就下滑老远呢。

着急的人可不是等闲之辈,这句话是县委书记喻杰说的。在中心组学习会上,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望着县长,“这样吧,上面来领导,我尽量多替你抵挡些。啊?说一句坦率话,县长单独吃饭的机会越多,考虑经济发展的时间就越充裕。全县的老百姓心里就更踏实。啊?是不是言重了?哈。”

说起来还偏有这么凑巧,这位难得单独吃饭的县长,他还真的就姓“单”。姓了这么个孤姓也就罢了,取的名字还叫做“无双”。单无双。初听这个姓名,谁都会对那三个字推来敲去,琢磨好半天。有人惊骇得直摇头,“知识分子真的不信邪呢。一般平常之辈,取了这样的名字,还找得到老婆?”

单无双找老婆倒是很顺利。他的夫人成满珍是县一中特级语文教师,大概也是个不信邪的无神论者。不过她对如此另类的名字也感到过好奇。两人熟识之后,成老师禁不住试探地问了句:“这名字,应该是鹤立鸡群的意思吧?蛮有味道。父母给你取的?还是自己后来改的?”

当时单无双刚调到靖东县当县长,百废待举,跟成满珍见一次面很不容易。好容易抽出工夫约上了,就只想赶紧商量成家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亲近,手机就不停地叫。接电话说了两句,什么样的柔情蜜意都烟消云散。

“你看,你看,”他把手机凑到成老师面前,“省农业投资银行的。来了个副行长,财神爷啊。我得赶紧去。名字的来由,下次一定告诉你。”

成满珍却从此没再问过他。早在人大开会通过县长人选的时候,报纸电视都介绍清楚了。单无双,到美国留过学的经济学博士,全市唯一的精英型年轻干部。来靖东之前,在市科技局任副局长。这份履历光鲜亮堂,前程应该是一马平川,怎么会流落靖东?成老师作为地道的靖东县人,知道这个县有史以来世代贫困,民生苦涩,为官更是艰难。市里头多数干部宁可调到环卫局也不愿意来靖东县,就跟躲瘟疫一般。处级干部当中流传一句口头禅:“想不通,去靖东。到了靖东,万般不通也得通。”单无双这个人却格外一条筋,他是主动要求调过来的。别人都是调来了才不得不想通,他显然完全想通了才来。成老师觉得仅凭这一点就很能解释“无双”的意思了。这个人居然反弹琵琶,剑走偏锋,说不定将来会有很大的出息。

除了成老师,很少有人料得到,六七年之后,单无双还真的鹤立鸡群了。靖东男女老少百万人口,无论干部还是百姓都不再叫他“单县长”。一提到他,动不动大拇指朝上一顶,“我们的‘无双县长’”如何如何……还特别加重语气,来个抑扬顿挫。那种自豪感,虽说上不得天,至少也是下不得地。

这时候成满珍已经和他做了七年夫妻。大概是她书教得好的缘故,县教育局几次提名让她当副校长,她却连个语文教研组组长也不肯担任。

“没意义,”她的态度近乎于冷淡,“没有好老百姓,干部再好有什么用嘛?我什么都不担当,无惊无险,蛮好的。”

以成满珍县长夫人的身份居然也说这样的话?真有点不可思议。话里话外,一百个人可以琢磨出一百二十种意思。在外人眼里,成老师跟他的县长丈夫一直相处得十分平静,人前人后从没红过脸。既然夫妻关系无惊无险,有人就揣测,她的危机感应该是来自老公与喻书记之间的微妙关系。据说单无双当了四年县长之后,本来要接书记那个职位的,喻杰调过来了。这位书记年龄在可进可退之间,市里有好位置,他可以顺理成章更上一层楼,要是不行,还可以留在靖东县做几年一把手。一边坐镇荆州,一边窥伺东吴。

明年又到了换届年。靖东县如此大红大紫,单县长升做书记恐怕再也没有变数,喻杰的变数反倒骤然放大了。市里头所有副厅职位全数满员,给他弄个巡视员养老也许就是最佳归宿,又怎么能够与实权在握的县委书记同日而语呢?既然如此,那就谋求不离开靖东县。这样一来单县长怎么安排呢?矛盾便由此生成了。民间推测往往也还像那么回事,不久便捕捉到了一些迹象,诸如“喻书记在中心组呛了单县长一壶”之类的不和谐音调时常不胫而走,耐人寻味。

“无双县长总的来讲还是不顺。”政府那边的干部私下为他抱不平,“靖东县没搞好,谁都不想来。搞好了,又谁都不想走。谁搞好的嘛?好笑。”

“是啊。最后还只能是单县长自己走。信不信?吃亏的还是靖东。”

“可不?师公子斗法,病人子吃亏。走着瞧吧。”

风言风语是不是传进了喻书记耳朵,人们不得而知,但是单无双肯定听见了。不想让他走的,为他抱打不平的,都是他身边的人。不知道因为忙还是因为成熟,任别人怎么观察,他总是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

单无双其实已经有感觉了。偶尔那种感觉还十分强烈。好几次他都想找个机会跟喻杰书记沟通一下思想,事到临头又放弃了。每个县只能配一个县委书记。正如一夫一妻,那是法定的,怎么沟通?太尴尬,太不现实。简直横刀夺爱嘛。犹豫来犹豫去,便进入了夏汛季节。

这年靖东县遇上了强对流天气的正面袭击,山洪连连暴发,受灾面积超了历史记录,上万名山区人口房屋损毁,无家可归。抗洪抢险万众一心,个人的事情也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危难时刻最能体现财力的强大。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仅凭靖东自身的积蓄差不多就给抚平了。这可是硬指标,硬得让所有的人都无话可说。

立秋前后,靖东县进入收获季节。刚好赶上市场价格上涨,各种特色农作物成了抢手货。本县的农产品深加工企业更是产量翻番,全县财政收入反倒比往年增加了若干个百分点。这一次连市委杨刚书记都禁不住笑逐颜开,拍着单无双的肩膀说:“喝!你这个无双县长,手气怎么这么好啊?你那个名字还真灵验嘛,干什么都独一无双。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哈。”

这句话是市委书记下来视察,在县招待所的餐桌上说的。所有在场的人一边笑一边击掌,内心谁都不把这当做一句玩笑话。单无双赶紧悄悄看了喻杰一眼,还好,他正在接手机,大概没有听见。

单无双明白很快就会有人告诉他,于是心里头又多了一个结。

秋后,单无双跟随市党政考察团去了一趟台湾。公开的名称是靖东县农业考察团,经费也是由靖东县做茶叶开发的一名台商资助的。市里党委政府几名主要负责人都参加了这次考察。

回来以后,喻杰召集了一次县委常委扩大会。范围扩得很大,全县在职的正副科级干部都得参加,说是特意请单县长介绍考察台湾的情况,让大家开阔一下眼界。单无双一开始就认为这种安排并不妥当,果然,在会上他又一次产生了那种感觉。而且这次跟以前还不大一样,怪怪的,阴阴的,让人拿捏不准。

他从来就不习惯对着讲稿说话,考虑到这是一次常委扩大会,便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用归纳性的语言把赴台日记中的要点宣读了一遍。发言很简练,总共用了不到二十分钟便结束了。

到会的干部似乎觉得不甚尽兴,喻杰便很适当地对单无双说:“说得不错,可惜书面了一点。啊?别看笔记本,再说半个小时吧。”他鼓动地望了会场一眼,“怎么样?给县长来点掌声?”

掌声倒是非常热烈。人们知道县长看问题的目光很独特,都希望他敞开言路,说说自己的真知灼见。单无双抵挡不住那种热忱,便合上了笔记本。

“各位,我们这次访问台湾,日程排得太满了,只留下半天自由活动时间,让大家去逛逛商场,买点纪念品什么的。我对那个没兴趣,就搞了点小自由。”他兴致一起来,顺势卖了个关子,“知道我去哪里了?啊?”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盯着他,胃口全部被吊起来了。

“哈,你们绝对猜不到。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拉着我一连跑了三个居民小区。不能光看他们的高科技、高效率,既然去了,还得看看人家怎么过日子。这很重要啊。发展经济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提高生活水平,改变生活质量吗?”单无双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结果呢?不看不知道,一看还挺自豪。过去都说台湾的生活这好那好,四个小时看下来,我只能说四个字:不过如此。”

这句话引起了干部们一阵轰动。因为兴奋,有人便开始交头接耳。

“真的。我一边看一边在心里作比较。”单无双说得非常认真,“还别说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就说我们靖东县吧,一点都不比他们差。我这话绝对有根据。要是不相信,你们今后都找机会过去体验一下。眼见为实啊。”

喻杰到底是书记,别人兴奋的时候他仍然能保持平静。脸上几乎不见微笑,一边听一边在小本子上作记录。

“当然啰,我只是从表面进行了一番比较。仔细观察,差别仍然是存在的。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缺,其实缺的东西很多,而且还很重要。”他话锋一转,又来了个停顿,目光顺时针地扫视着会场。

全县的干部对他这样的停顿非常熟悉。他们知道新鲜观点马上就要出现了,于是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

“差距在哪儿呢?”单无双没有停顿太久,“恕我直言,我们的文明程度、人性关怀,跟人家一比就差远了。”他将目光转向喻杰,“书记,这一点很重要。我建议县委专门搞一次研讨会。单纯发展经济,可以把一个县搞得很富裕。可文明建设不及时跟上来,那就永远谈不上富强。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喻杰的脸色便不怎么好看了,“无双同志,中华文明的根子在大陆本土嘛,难道也被国民党给抢到台湾去了?是不是太夸张了?啊?”

一组和弦里头有个音调突然飙升了三度,旋律便不流畅了。干部们不禁抬起头来,看看喻杰,又看看单无双,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那我就举个例子吧。”单无双也不同他辩论,“那天我去他们居民区,发现每条街道的僻静处都立着一台大柜子。远看还以为是安装在室外的变电箱,走近了才弄清楚,那是用不锈钢制作的回收柜。回收什么呢?回收人们不想穿的衣服、鞋子。被褥、毛毯也可以扔进去。我问过出租车司机,他们有专门的慈善机构,开着卡车定期把那些回收物品拖走,通过专用设备仔细消毒,严格检验,然后分门别类打包封存。一旦发生天灾人祸,这些就是现成的赈灾物资。同志们,人家已经把社会救助常态化、规范化了。不像我们,临时抱佛脚,总是要到灾害降临之后才号召大家募集物品。”

单无双发现会场上已经有人在飞快地作着记录,他便索性放开了讲。

“面对这种回收柜,我最感慨什么呢?人性化管理。所有回收柜都无人看管,也用不着登记入册。可别小看这一点啊。中国人特讲面子,顾虑多。捐赠出去的衣服不怎么好,就担心人家耻笑你扔破烂。捐的衣服好呢,又怕人家说奢侈浪费,还担心露富招损。这种事情也难怪,牵涉到个人的隐私嘛。我们考虑过保护个人隐私权吗?人家就考虑到了。还有一种教训不知大家想过没有。你一片好心送东西给人家,反而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啊?把我当叫花子?’这不事与愿违吗?现在好了,个人善举完全社会化了,授受双方相互不认识,心态也就十分坦然。所以我认为这种方式很文明,非常人性化。各位,莫以善小而不为啊。文明程度、人性关怀往往就体现在细枝末节之中。我就拉扯这么几句,谢谢各位。”

单无双这番话没有讲大道理,也完全没有作报告的腔调。拉拉家常聊聊天,反而让干部们听得有滋有味。话音刚落,居然也赢了一个满堂彩。

轮到喻书记作总结的时候,并没有对县长发言给以肯定。当然也没有否定,来了个只字不提。这倒没让人太意外。接下来喻书记的态度就让人大感疑惑了。他脸色一沉,突然发问:“财政局李局长来了没有?”

“来了。”一位年纪偏大的干部站了起来,“书记有什么指示?”

“你说说,这次市里组织去台湾考察,我们县里到底出了多少钱?”

李局长说话有点磕巴,“县、县里没出钱啊。”他赶紧求助般地望着单无双,“经费是台商王、王先生资助的,无双县长应该清楚啊。”

单无双心里顿时很不舒服。他没有接李局长的话,也没朝喻杰书记看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嘛?经费问题一五一十全都汇报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而且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这不是存心吗?

喻杰也就不再问了,“没别的意思。县人大那边有点担心,准备搞个咨询案。言语很激烈,说咱们靖东县底子薄,可不能装大方,用百姓的血汗去游山玩水,讨上级的欢心。”

在场的都不是木头人,喻书记这句话他们听得心知肚明。于是乎偌大个会议室安静得令人窒息。

“至于那个姓王的台商老板嘛,在座的各位心里还得有一条底线。商人嘛,无利不起早,无鱼不下钩。他凭什么甘愿出这种钱?我的话不再往下说了,希望各位洁身自律。”他随即站了起来,“就到这儿吧。散会。”

走出会场,单无双心情冰冷,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便关掉手机,破例回家去吃午饭。成满珍很意外,便询问了几句。单无双简单地说了一下会议上的事情,摇头叹息道:“唉,作为党委班子的班长,怎么能在那样的场合说那样的话呢?真让人想不通啊。”

“这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成满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通透地说,“本来就担心人家抢他的交椅,一开会又让别人抢了风头。怎么说呢?只许你给我难堪,就不许我给你难受?”

这话让单无双听得很不爽,便呆坐在餐桌旁,没有继续往下聊。在他心目中成满珍还算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性格变得越来越乖僻。说她不护着丈夫吧,她把个家庭看得天大,屋内屋外壁垒森严,容不得任何人侵犯。说她有立场吧,时不时她又站在对方的角度来评判你。明明是人家让你难受了,她偏偏说是你先给人家难堪。这话听上去又挺公正,挺客观,你还能说什么呢?单无双只好及时缄默。

下午还有个接待,单无双便起身走进卧室。一群韩国企业的高管到了靖东,想寻求猕猴桃加工方面的合作。属于外事活动,得找一套西服换上。

打开衣橱,单无双立即发现不对头。这是供他挂外套的专用衣橱,里面一直挂着长短十多件西装和外套,现在却只剩下四套西装、两件长呢绒大衣了。他仔细看了看,四套西装都是价格很贵质地很好的,除了出国或者参加隆重的会议,一般都穿不出来。单无双想换的那套银灰色西装虽然是国产货,质量一点都不差。尤其剪裁得贴身合体,穿了七八年还没有走型。那是他平时穿得最多的礼仪服,这会儿却找不见了。

他以为成满珍重新调整了衣橱,把些不太贵重的衣服转移到了别处,便走到靠里面的两张衣橱前。打开柜门,那里面全都是成满珍的衣物。似乎数量也没有原来多,堆码得整齐简洁,显然不久前刚刚清理过了。

成满珍已经洗好碗,擦着手跟了进来。

“哎,你在我的衣橱里找什么?”

“你来得正好。我那么多的衣服,都哪儿去了?”单无双指着自己的衣橱,“怎么就只剩了这几套?”

“你想找哪套啊?”

“灰色的呢?上海产的那套?”

“你是说那套深灰色的啊?还是从科技局调来之前的那套?”

“是啊。放哪儿了?”

“那都老古董了,亏你还记得。”成满珍将擦手的面巾纸往垃圾桶里一扔,“我把它送人了。”

单无双非常惊讶,“送人?干吗要送人啊?”

“扶贫济困嘛。怎么啦?”

“开什么玩笑?”单无双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橱,“应该有十好几套西装,你全都把它们送人了?”

成满珍并不在意,“你那才几件啊?我的衣服,送出去的更多。人要想得通,要那么多衣服有什么用嘛?好多年都没穿过,堆在家里发霉。”她忽然觉得单无双不应该如此追问,“干吗呀?救助山区的灾民,是县政府号召的呀。你这个当县长的总不会说不应该吧?”

单无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我还有一些夹克衫什么的,你也全给我捐掉了?好像也有七八件呢。”

“何止七八件啊?总共有十二件夹克。堆起来好高一摞。”成满珍心里一清二楚,“我替你留了五件好一点的。喏,都在那个柜子里叠着呢。”

那就是说,还有七件都被她捐出去了。单无双顿时窝了一肚子火,这样的事情怎么也不商量一下呢?

“什么时候捐出去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你去台湾了,怎么会知道嘛。”她回想了一下,“学校里头一声号召,积极性高得很。还不到半天时间,师生捐赠的衣物就堆了半个操场坪。那会儿我忙得手脚不赢,没顾得上给你打电话。”

“打电话倒是没必要。”单无双只好面对这个现实,“算了。不说了。”

“是啊,都已经送走半个月了。”成满珍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合适,“倒是应该问你一声的。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买吧。”

两个人都不再谈这件事情,她便走了出去。

单无双忽然回想起自己上午在会上的发言,不禁哑然失笑。刚刚谈及台湾的社会捐助问题,这事情就在自己家里发生了。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一场考验。设想一下吧,如果那套灰色西装和七件夹克衫不是成满珍果敢出手,让你自己送出去,你会舍得吗?就算不吝惜,总也有顾虑吧?那些衣服至少还有六七成新,就不担心人家说三道四,露富招损?如今网络发达,作为一名党内县长,还不知道有多少网民拿着砖头就等着拍你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评估,靖东县在街头巷尾设立回收柜还真的大有必要。哈,幽默。

剩下的四套西装在这种时候穿都过于隆重,那就不穿了。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单无双便回到了书房。他想在躺椅上稍眯一下眼,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毕竟喻杰在会上说的那几句话非常扎耳朵,吃饭的时候,单无双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品味那番话,到现在也没咂出个味道来。

归纳起来,喻杰说了两重意思,第一个意思显然是敲山震虎,看似训诫财政局局长,话却往县长脸上扔。可惜掺杂了不少个人情绪,影响了说话的水平,孰是孰非,稍微明白一点的人都分辨得出,就随他说去吧。

第二段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干吗要把台商端出来贬损一通?要不是他出钱,赴台湾的经费还真不好列支。好几个市级领导都过去考察了,他也不怕得罪人?很明显,他还是在指桑骂槐,就跟训斥财政局局长一样。尤其提到王先生的时候,语气非常严厉,还着重强调“要有一条底线”,甚至说了“洁身自律”四个字。这些话的分量相当沉重,没有明确对象,轻易是不会说的。

想到这里,单无双一个翻身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他认为喻杰的话不会是指向自己,但又实在想不出那是指向谁。如果真是指向自己,事情就复杂了。书记和县长都是正处级干部,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如果出了问题,那得由市一级处理。莫非他从市里得到了什么信息?有点像。喻杰对程序了如指掌,哪怕再有情绪,也不会把话说得过于出格。在那样的场合说话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单无双不禁有点愤怒了。跟我来这一套,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王先生的确是我处心积虑引进来的,这名台商精明强干,很会经营。人家真金白银在靖东投了三点五个亿,一年不到年产值就过了九千万。尤其这几年,县财政的年收入当中将近五分之一来自于王先生的企业。这还不说,王先生直接解决了城镇四千多人的就业问题。他的现代农业集团完全以企业加农户的模式运作,靖东全县已经有三万多农户与他挂钩,不仅收入稳定,而且年年递增。怎么啦?明明白白的数据,扎扎实实的业绩,难道做错了?

倏忽间一丝阴影掠过心头,单无双当即冷静了不少。人家怎么会跟你在这样冠冕堂皇的事情上头理论呢?一定是捏住了某些疼痛部位,他才有那样的底气。难道有什么把柄跌入了人家的手心?

单无双的心再也难得落到实处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个基本评判,违纪违法的重大问题,那是绝对没有的。处于县政府权力中心,他心里始终很清醒。权钱交易的情况也碰见过好多次,都被他坚决抵制住了。他从心底里坚信,自己为靖东谋发展的目标十分崇高,绝不能毁于小利,更不能为千夫所指。

但是毕竟在这个位置上待得太久,要说绝对清廉如冰,恐怕也不现实。招商引资嘛,完全不讲人情世故也不大妥当。就连圣人孔夫子都说过,“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特殊情况下,某些松动也是有的。坚持原则在前,那是大德,不可逾越。礼尚往来在后,比如纪念品土特产之类的小礼物,可酌情接受,所谓出入可也。但是贵重礼物、奢侈品坚决不收。特别是金钱,无论什么情况下一分一厘都不能拿。那是高压线,绝对不能触摸。这些要求他完全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根本不用更多去回忆,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想来想去,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第一是被好人曲意误解,第二那就是被坏人恶意诬陷。如果是第二种,倒是不可怕。诬陷终归成不了气候。何况也防不胜防,干脆不予理睬。相比之下,被人误解倒是有些麻烦。尤其被人有意无意地曲解附会,那就更讨厌了。诬陷是没有事实被人凭空捏造,误解却是有根有据却被人错误解读。换句话说,总是自身出了偏差,才引起人家的误解。难就难在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偏差。

单无双平时根本没有午休的时间,下午上班精神头仍然强劲。今天很反常,在家里休息了个把小时,反而头疼得要命。

下午陪韩国客人去山里考察,单无双的注意力很难集中。他的英语会话毫无障碍,根本不用带翻译。但是那些韩国客人英语水平极差,交流起来十分困难,只好赶紧从外事办调来一位韩语译员。这样一来,对话的节奏放得很慢。单无双也发现自己更容易走神了。

晚上赶回到县里,欢迎宴会早就准备妥当。穿过酒店大堂的时候,单无双迎面碰见了城建局的肖局长。他脚步没有停留,点头打了个招呼便与他擦肩而过。没走几步,单无双忽地停下来。肖局长那张不阴不阳的面孔骤然给他提了个醒,难道是因为年初王先生跟城建局发生的那场冲突吗?

单无双终于想明白了。要说出了点什么“偏差”,那就只能是这件事情。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王先生一车开到县政府,不管不顾非要马上找县长投诉。一问情况,原来是王先生公司的工商年检遇到了麻烦。其实他们的年检材料已经很齐备了,工商局那边就是不通过,说是还缺少县城建局的一个红粑粑。

王先生的会计人员是从台湾带过来的,问了半天才明白“红粑粑”就是红色公章,于是他们就到了县城建局。进了那个衙门才搞清楚,加盖那个红粑粑并不容易,得交纳城市建设基金。交多少呢?上年度营业额的千分之八。比例似乎不太高,可他们的营业额很大,计算器一敲,一百零几万元。

王先生可不好糊弄,他懂得大陆的政策,便亲自跑到城建局跟肖局长论理。几句话不对路,两个人拍桌打椅就干上了。肖局长的性子烈,最后放了句狠话:知道你有县长撑腰,本事天大!好啊,我把这顶乌纱帽放到县政府大门口,你要是不交钱能盖到这个红粑粑,我一脚把帽子踩扁,回乡种田去!

肖局长的来头单无双是清楚的。他的胞兄在市里当了两届常委,主管纪律检查委员会。这个弟弟原来是市城建局的一名副科级干部,下到县里就是为了解决级别问题,不久肯定是要回市里去的。单无双没有把这些话说给台商听,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明确表态。他并不顾虑人家是什么样的背景,而是想把事情做到位。像什么话嘛。甜言蜜语地把人家招引进来,然后左一刀右一刀地宰割,这种关门打狗落井下石的做法令他极其憎恶。

于是单无双亲自带队,组织政策研究室的干部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搞调查研究。充分酝酿之后,通过政府办公会议集体讨论,下发了一个政府红头文件,对治理全县的投资环境采取了八大措施。不仅是城建基金,所有搭车收费、雁过拔毛的土政策、土关卡一律根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肖局长到底拧不过政府文件。当然啰,他不舍得踩自己的帽子,更不会回家种田。但是他也没给王先生盖那个红粑粑。政府文件一下,那个红粑粑根本就不用盖了。

这件事情当然不算是偏差。那个时段,喻杰书记和单无双相处得非常融洽,还大会小会赞扬县政府“为靖东县老百姓办了一件最大的实事”。在靖东投资兴业的中外企业无不欢欣鼓舞,王先生更是感动得掉了眼泪。

问题就出在王先生过于感动了。感动得无法表达,进而感动得无法不表达。一个本来还很理智的人,忽然就不那么理智了。

春节过后没几天,王先生从台湾返回靖东,特意给单无双带回了一筐莲雾。那是一种热带水果,在台湾有“水果之王”的美称。王先生给单县长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刚刚回来,一时走不开,请司机代劳奉送给单县长。还说莲雾的保鲜期很短,得连夜送到县长家里。

莲雾的体型跟一般梨子的大小差不多,分量却轻多了。司机把那么老大一筐莲雾搬进书房的时候,单无双还以为他拿进来了一只空箩筐。当时他还没有访问过台湾,莲雾是什么他都搞不清。司机说了声那东西不能久放,放下箩筐就走了,也没来得及仔细问问他。

好在王先生的心很细致,特意在筐子里面放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看,那是一张说明书。是王先生亲自用毛笔书写的,中文繁体,工工整整:

“莲雾,大陆叫做洋蒲桃,盛产于台湾南部。味甘、性平、食后齿颊留芳,乃天然之解热尚品。”

在说明书的落尾处,王先生还附上了一首情深意厚的小诗:“莲雾礼虽轻,小果含万金,恳请莫推却,谨表感激心。”

单无双看完那首五言诗,当时就觉得王先生的文采远远不如他的经商才华。而且过于郑重,生怕人家不领他的盛情。不就是一筐水果吗?属于“出入可也”,收了也无伤大雅。他还想第二天上班带一些去办公室,让大家都来品尝一下海峡那边的水果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成满珍当时没在家,单无双只好一个人把筐子里的水果之王一层一层地往外捡拾。刚刚捡到一半,忽然发现莲雾围裹之中有一只长条形的纸盒。仔细一看,那是一条台湾产的长寿牌香烟。单无双有点纳闷,王先生知道我不抽烟啊。是不是他行色匆忙,整理东西的时候放错地方了?

他伸手拿过那条香烟,立即感到分量有些不对,明显比平常一条烟重了不少。再一看时,封口处写了很小一行字:“敬请无双兄笑纳。”

单无双心头一紧,撕开包装盒,里面紧紧扎扎露出来一只包裹。那是用废报纸包着的,还是国民党出版的《中央日报》。里三层外三层全部解开之后,两摞厚厚的钞票终于现了真身。单无双当时已经镇定下来。他看清楚了那都是百元一张的美钞,捆扎紧凑,品相崭新,看得出是直接从银行提取出来的。至于一摞有多少张,单无双根本没打算清点。两万美金应该不会错。

单无双再次拿过那张说明书,这才发现诗的第二句已经有了暗示。何谓“小果含万金”?“含”就是隐藏。万金者,两万美金也。再仔细看去,他还发现那个“含”字底下打了一个小小的圆点,特别给予强调。难怪没有什么文采,分明这还是一种经商的才华嘛。

为了防止成满珍突然回家,单无双迅速地把那两摞美金放回香烟盒,顺手塞进了书桌侧柜。他坐起身来,心里没有一丝慌乱。他很明白,癌细胞刚刚出现,一切都还来得及。首先得理清头绪,想好对策,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快刀斩乱麻,给这件事情画上一个稳妥的句号。

首先要想想这筐莲雾的行走路线。经过了司机的手是毫无疑义的,又是什么人交给司机的呢?一种可能是王先生本人,如果只是这样,路线图就简单多了。说不定王先生很忙,托手下的人交付给司机,那就多了几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万一他手下的人一时找不到司机,又担心果子腐烂,自作聪明把筐子送到县政府办公室,请他们代劳转交给县长司机呢?毫无疑问,这份路线图就变得十分盘根错节了。这种可能性比较小,却也不能完全排除。

单无双拿过书桌上的电话,想找司机问问清楚,旋即他又把电话放回去了。这是干什么嘛。弄清楚路线图,并不是考虑如何安全地收下这笔钱,而是怎么样稳妥地按原路线把钱退回去,以免留下后患。但是且慢,有这种必要吗?那不反而留下后患了?那筐水果包装得十分精细,没有任何开过封的痕迹,司机怎么会知道里头“含”了“万金”呢?再从时间上推算,莲雾转送的全过程没超过半个小时,其他人最多过一下手,不存在任何发现问题的可能性嘛。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聪明的人可以繁事化简,愚笨的人往往把简单事情弄成了一团乱麻。实在不算笨啊,一旦面对金钱,怎么智商都下降了?既然铁心不收这笔钱,直接退给人家不就行了吗?

单无双便去了一趟王先生家。他用公文包装上那条长寿牌香烟,没有打电话叫司机开车,独自一个人步行去了县城最豪华的商住小区。时间还不算太晚,大约十点多钟的样子,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倒是进小区的时候保安身子一挺,给他行了一个军礼。那种小区的保安都是经过训练的,见了客人一律敬礼。只是给单无双敬礼的时候更加卖力,还斩钉截铁地说了声:“县长好!”

单无双心里极其坦然,便简单地回了句“你好”。

进了小区,他遇见了零星几个散步的业主,还迎面碰到了几位串门的访客,其中好像也有机关干部。一县之长无人不识,便都跟他打招呼。他也毫无忌讳,满脸堆笑地点头回应。那一阵子他觉得脚步特别踏实,行走得堂堂正正。脑子里忽然回荡起一条不记得哪本书上读过的古训,“摸暗道溜墙脚,半是鬼怪半是贼;入正门走大道,多是君子坦荡人。”

两万美金退得非常顺利。王先生觉得做了亏心事,连连解释说:既然这样,那是我的不对了。我只觉得,这钱是我私人的,又不是公家的。单无双笑着说:可我这个县长是公家的,不是私人的啊。王先生说:是啊,是啊,没考虑周全,差点陷朋友于不义,罪不可恕,罪不可恕啊。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千斤重负便从各自的心头上卸除得干干净净。

应该说单无双这样处理已经近乎完美了,但是仍然落下了一个严重的缺陷。从王先生那儿回到家,他发现王先生亲笔写下的那份说明书还留在书桌上,忘了一并退还。也不是忘记了。走之前他想过,那首诗写得有点蹩脚。尤其关键字还打了个圆点,无疑是一个污点。人家送钱只是在事后,纯粹只是表达感谢,并非另有所求。当面退钱已经很让人家尴尬了,再把这样的说明书退给他,岂不是更加令人无地自容?于是就留下了。

单无双决定把那张说明书一烧了事,书房里却找不到打火机。一想,屋里烧了纸会留下气味,不容易散去,成满珍回来肯定能闻得到。这几年他觉得成满珍总在暗地里留心自己。也不是为别的,她有一种居安思危的惯性,时刻担心别的女子潜伏进来,勾走丈夫的魂魄。这一点旁人都看不出,单无双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似乎都有点心照不宣,成满珍没开口问,单无双也就不予表白。而且他也不敢保证外界有没有这方面的绯闻。本来就一表人才,加上特有的地位和影响,明里暗里倾慕他的女子绝对不乏其人。小心没大错,就别在屋里烧了。

所谓时机,那是刻不容缓的。时间一过,机会就失去了。当时情形就是那样,单无双还在书房里考虑怎么处置那张说明书,成满珍就脚步咚咚地回来了。她那天受了表彰,心情很不错,便直接走进单无双的书房报喜。单无双倒是有急智,一边听她述说,一边大大方方地将那张纸条叠了两三下,随手塞进了衣服口袋。动作自然而然,屋里又没异味,成满珍当然没有生出丝毫疑心。

没想到纸条的事儿第二天就被单无双彻底遗忘了。一大清早市里打来电话,说有重要事情相商,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往市里赶。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主动想起去找那份说明书。偶尔见到王先生,那念头还闪现过,回到家里又忘记了。还有一次上班之前换衣的时候想到了,却不记得当时放进了哪件衣服口袋。司机在门外等候着,便顾不上仔细寻找。

主要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钱已经退了,那张纸的意义就不大了。何况在自己的口袋里,一时找不到也出不了屋门,以后再找就是了。

真是鬼使神差。突然碰见肖局长,单无双百思不得其解的“偏差”便浮出了水面。顺着回忆往下梳理,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那张说明书。王先生送过莲雾,那便是物证。而且还有一个司机可当人证。要命的是那个小圆点,谁都能看出那里面的猫腻,更何况具有丰富侦查经验的办案人员?

韩国客人总是过来敬酒,单无双的思维时断时续,便不想这些了。他觉得暂时还没有必要过于紧张。即便那是证据,肉烂了也只在锅里头,别人不可能弄到那张说明书。

曲终席散,刚刚把韩国客人送上电梯,说明书那件事情又蹦了出来。

天!烂肉已经不在锅里了!那么多西装还有七件夹克都被成满珍捐了出去,那张留下了污点的纸条子太有可能落到别人手上了!

他一步抢到小车前,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赶紧走。快点开。”

司机慌忙将车启动,“去哪儿?县长?”

“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儿?回家!”

“哦。然后呢?”

“问那么多干吗?”单无双突然来了无名火,“怎么越来越多事了?啊?”

“不是。”司机赶快解释,“我看您这么着急,以为还要赶到哪儿去呢。”

望着县长那张铁青的脸,司机赶紧发车,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成满珍有她自己的一间书房。虽然小一点,却是个独立的空间,这就避免了相互干扰。晚饭后她正在书桌前备课,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单无双一步闯了进来。这个举动很反常,成满珍赶快回过头来。

“哎呀,脸色怎么这个样子?喝多了?”她一开口就像是话中有话,“今天又是陪谁啊?”

“你说呢?啊?”单无双嗓门很粗,“你不是一直在窥测我吗?”

这话更加伤人,成满珍从来没有听他这么说过。也许正因为这样,她反而平和了不少。

“怎么啦?是不是谁又冒犯你了?喻书记?”

“没有。谁也不敢冒犯我。”他朝成满珍一瞪眼,“除了你!”

这一次成满珍忍不住了,“你这是干吗?我怎么啦?啊?就算我想冒犯你,连喻书记都不敢,我有那胆子吗?”

成满珍说话的立场似乎又开始转移,单无双顿时冷静了不少。

“啊,的确是喝高了点。对不起。我来找你,是想问件事情。”单无双努力让自己保持常态,“那些衣服,当时你都捐到哪儿去了?”

“那得去问县民政局。学校捐赠的东西,都送到那儿了。”

“民政局那边,有登记吗?”

“他们只开了一张总收据。详细点儿的,我们学校都登记了。”

单无双迟疑了一下,觉得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那就算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备课吧。”

“哎,你先别忙走。”成满珍已经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盯住他的脸,“我想心平气和地问你一句话,行吗?”

“什么话?”单无双忽然有点警觉,“你想问什么?”

“你得答应不发火。咱们平平静静地交谈,做得到吗?”

“行啊,没问题。”

“那好,”成满珍顿了一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

“瞒着你?”单无双搪塞了一句,“你是指哪方面的事啊?工作上的事情,我基本上都没有告诉你。你也不会想听。这不能叫瞒吧?”

“干吗躲闪啊?”成满珍格外精明,“你知道我不是指工作。”

“那还有什么呢?除了工作、出差,我每天都跟你在一起。”单无双索性反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吗?”

“讲不好。我只是觉得很奇怪。”成满珍便不再绕圈子。她目光明亮地逼视着单无双,“不就是几件旧衣服吗?一个大男人,地位又不是不高,经济收入又不是不好,值得为那点小事问个没完?还发这么大的火?”

“行了行了。”单无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便恼火地挥了挥手,“我再也不问了。这总可以吧?反正问也没用了。”

“你不问我还得问呢。”成满珍目光犀利地看着他的眼睛,“是不是突然想起什么了?那些衣服的口袋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宝贝没掏干净?”

单无双暗自一惊,“瞎说。”他立即否定,“我还能有什么宝贝嘛?”

“信物啊,情书啊,品种多呢。”成满珍很尖刻,“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准,天知地知,你知她知。哼,唯独我不知。”

“唉。”单无双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只好长叹了一口气,发着狠说一句,“实话告诉你吧,我还宁愿那样呢。”

“什么?你再说一遍。”成满珍对这句话特别敏感,“宁愿那样是什么意思?嫌我了?啊?我拖累你进步了?我给你丢人现眼了?你说,我有什么错?就让你这样心烦?你说啊。”

“行了,别闹了好不好?”成满珍闹错了方向,单无双心里倒踏实了几分,“你没错,我也没错。只是心烦,火烧乌龟肚里疼。行了吧?别再胡思乱想了,有什么话下次再说。啊?”

单无双不管成满珍还想说什么,拔脚便离开了成满珍的书房。

他那一刻觉得自己很不智慧。既然不记得说明书放在哪件衣服口袋了,总得先去找一找再问嘛。衣服又没有全部捐出去。要是找到了,就没有必要问她了。成满珍是个极其敏感的人,这一问,反倒引发了她的疑心。唉,又没做亏心事,何至于这样慌里慌张呢?

于是单无双去到卧室,耐下心来,把那些幸存下来的衣服全部查找了一遍。剩下的衣服其实也有不少,一个口袋挨一个口袋去翻,倒也挺费力气。除了翻外口袋,衣服内兜也不能放过,这就更添加了麻烦。那几套西装是他查找的重点,翻完之后一无所获,于是又一件一件去翻那些夹克衫。他查找得很有步骤,由面到点,由表及里。先是粗略地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然后逐一对每个口袋精细查找。有的口袋甚至都翻过边来查看。半个小时之后,单无双终于认定,那份说明书已经随同捐出去的衣服泥牛入海了。

有那么一阵,他感觉到卧室门外好像有点小动静。停下来听一听,那动静又没有了。他没有回头看,如果真有动静,肯定是成满珍在外面偷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她已经在心里怀疑上了。

绝望之下,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抬抬手,肩头的肌肉有些酸痛,摇摇头,颈椎处咯咯作响。总之浑身都不对劲。他觉得这是自己近年来最为疲惫的一天。身体倒没什么,脑袋似乎比平时沉重了一倍。他知道,这是心累。

刚刚在椅子上坐定,成满珍后脚踩前脚又跟进了书房。

单无双料得到她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料到成满珍来得那么安静。不仅脚步无声无息,神态表情也与刚才判若两人。

“又怎么啦?”单无双奇怪地看着她,“不是说了我还有事吗?”

成满珍站在门口,盯着单无双的眼睛,“怎么样?没找到?”

“是啊,一无所获。”单无双回想起门外的动静,口气便很不友好,“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何必明知故问?”

成满珍没有说话,轻轻地走了进来。进屋之后,还小心翼翼地朝身后看了看,然后迅速地将书房门关严,这才走到了单无双面前。

“哎,先前我说的那几句话,只是故意试探你的。”她的声音都轻了很多,“别在意啊。”

“我没在意。”单无双看了一眼书房门,“关门干吗啊?神神道道的?”

成满珍便十分深沉地叹了口气,“无双啊,咱们毕竟是夫妻,不是同林鸟。你说这话对不对?”

单无双更加困惑了,“什么意思啊?我没听明白。”

“同林鸟没有感情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就不一样,丈夫要是落了难,妻子就得患难与共。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这话语气温柔,单无双却听得头皮一阵发麻。

“落难?谁落难?你是说我?”

“唉,我真的有点害怕。”成满珍的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恐惧,“无双啊,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真有什么秘密东西忘记在衣服口袋里了?我看你找得那么仔细,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怕单无双不耐烦听,赶快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情书什么的,那倒犹自可。怕就怕犯了经济案子。你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太让我担心了。从来不这样的啊。”

说着说着,成满珍的声音都哽咽了。

单无双当时就站了起来,“什么话?啊?我会犯经济案?”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度,“都这么多年了。一个屋里睡觉,一只锅里吃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连你都不相信了?”

“你别发火啊。其实我也想不通。都说你在靖东这几年格外走运,市委书记特别看重你。就要平步青云的人了,犯那种事划得来吗?”她的话又说走样了,“无双啊,得赶快想法子化掉才好啊。这年头,一个个剑拔弩张的样子,没事都要找事伤你,何况还落下了把柄。”

“这都是些什么话嘛?行了。别胡思乱想,什么事都没有。”

单无双说这话还真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他想清楚了,说一千道一万,没有拿人家的钱,这才是事实。比铁还坚硬一百倍的事实。

“没有吗?”成满珍看着他,“你保证口袋里没东西?我真的忘了掏呢。”

“行了,不存在什么把柄的事情。我是县领导,有些东西是不能够泄露的。比如说人事安排啊,分配数据啊,那都有保密规定。我这个人平时习惯不大好,喜欢随手往口袋里塞东西。你倒蛮轻松,一股脑就把我的衣服送出去了,我能不担心吗?送出去没问题,总得让我自己清理一下才放心嘛。你说呢?”

成满珍怔怔地盯着他的脸,没做出任何反应。单无双这些底气很足的话似乎一点都没能让她放下心来,她仍然在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事情。

“反正,不想办法弥补一下,总是不好。”她终于把话摊开,“我也有不对,没有跟你讲真话。那天捐献救济物品的时候,其实只把我自己一些用不着的毛衣什么的送到学校去了。哦,还有两床没有开过包装的空调被,早两年开会发的。再就是我几件穿不进的外套。还挺新的。就只这些。”

“噢?我那些西装,还有夹克,你没有捐出去?”单无双很重视她说的话,“那你把它们怎么处理了?”

“一样处理啊。还不是跟捐出去差不多?”成满珍回答得很清楚,“我清了一整天。你用不上的西装大概有八套,我选了三套好一点的,加上我的几件外衣,打了个包送给九妹了。她在青山乡,那儿不是也遭了灾吗?”

九妹是成满珍的亲姐姐。小时候爹妈就喊她九妹,于是弟弟妹妹也跟着喊,几十年叫下来,就不改口了。九妹一直在老家乡下务农。她嫁给了一名乡邮员,两口子收入微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成满珍历来特别关照姐姐姐夫,存心把些好一点的衣服截流过去,也在情理之中。

“其余的呢?你不是只选了三套好一点的吗?”单无双显然听得非常仔细,“除了给你姐姐的,应该还有不少吧?”

成满珍不知为什么迟疑了一下,“照样啊。当然也是送人了。”

单无双感觉到了她的迟疑,“是吗?送给谁了?”

“谭友善。记得吗?”成满珍望着他,“我们学校原来那个语文教研组组长,后来回了乡镇。他走的时候你已经调来了。你们见过面,忘记了?”

单无双草草回忆了一下,“我想不起来。”他不愿意多想,“为什么送给他?他家里也受了灾害?”

“他那儿倒不是灾区,可日子过得比灾民还要苦。当年他之所以要回乡镇,是因为老父亲得了癌。他孝心重,带着父亲到处治病,整整治了三年。老爹死后,他欠了二十多万的债,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还清。可怜啊,腰都压塌了。”

“哦?”单无双顿了一下,随口问了句,“他在哪个乡?”

“盘古镇。他在联校上课,还是教语文。就住在镇上。”

话说到这里,单无双总算理清了头绪,“就是说,你把那些物品分成三份,送给不同的对象了?”

“我觉得这样更好。有针对性,起的作用更大。你说呢?”成满珍朝他凑近了些,“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么详细。看你那样紧张,肯定有东西忘在衣口袋里了。要有的话,不在九妹那里,那就在盘古镇。”她把声音压得更低,“要不这样吧,无双,你肯定不方便,我去替你跑一趟。估计那些衣服还没来得及穿,我就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去找。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你觉得呢?”

“不用。完全没有必要。”单无双没有丝毫含糊,“哈,满珍啊,到底怎么啦?全县的老百姓都信任我,你为什么就不信任?当然啰,你的担心可以理解,我也很感谢。好了,这事就别再提了。就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也不会重要到哪儿去。啊?我还有事要忙呢,你就安安心心去备课吧。”

成满珍把他的话回想了一遍,虽然将信将疑,却不好再坚持。朝单无双呆呆地看了好一阵,终于迟缓地点了点头,回自己书房去了。

单无双的话看似说得坚定,那只是急中生智。弄清楚了衣服的去向,他心里更加焦急不安,但是绝不能让她看出来。而且必须尽快打消成满珍的愚蠢念头。她要是真去翻口袋,人家会怎么想?一点点小痕迹本来就不算黑,不描什么事都没有,一描反而给描黑了。这个道理并不复杂,成满珍应该懂啊,她这是怎么啦?越是说没事,她越是来劲。用得着她这么上心吗?真有点看不明白了。她到底是希望有事还是希望没事啊?

不对。成满珍的想法一点都不愚蠢,倒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这会儿真正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的人正是她成满珍。她嘴里说替你分忧,借机会去翻你的口袋,那才是真正目的之所在。看她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她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目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她还真会去找那些衣服。可不能有半点幻想,事情进一步复杂的可能性绝对存在。照这发展态势,不未雨绸缪还真的不行啊。

于是他强迫自己恢复理智,努力把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清楚。首先要作出一个评估,成满珍想去找的那两个人,危险系数到底有多大。

第一个当然是九妹,具体叫什么名字印象不深。这个九妹到县城来过多次,印象中她那样子精灵古怪。有一次她来县城看病,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单无双那段时间特别忙,只回家陪她吃过一次饭。九妹好像并不领情,居然当着单无双的面讥讽成满珍说:“我还以为找乡邮员当老公就等于守活寡,没想到找当官的做老公更加。妹妹啊,跟你一比,我知足了。”一个这样尖酸刻薄的九妹,她要是看见那份说明书会怎么做?

好像问题不大。单无双跟她一接触就能感觉出来,九妹虽然齿锋尖利,其实她并没有什么社会知识。说到底还是没有文化。

那个回到盘古镇为父尽孝的语文老师呢?他肯定是有文化的。要是那份说明书落到了他的手里,危险系数可就成倍地放大了。当然啰,树有高矮人有善恶,就看这位教书先生的为人如何了。成满珍说了个名字,他没有太记住。主要是没记住姓什么,名字倒是记住了。那名字好记,“友善”。从字面上推测,被人称呼为“友善”的人,待人接物总不会不友善吧?

成满珍还说了,那个老师他应该见过面,那会在什么场合见过呢?调来靖东他就是县长,之前不可能见过。对了,上任第一天就赶上了教师节,这件事情他印象很深。他亲自主持了全县优秀教师座谈会。要说见过面,就只能是那一次。成满珍不是说那个老师当时是县一中的语文教研组组长吗?他应该也是一名优秀教师,开座谈会一定有他。

还真是一通百通,单无双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在他调来靖东之前,成满珍跟一位骨干教师曾经有过半年的恋爱经历。这是成满珍亲口告诉他的。说是后来两个人都清醒地认识到种种不可能,便友善地分手了。成满珍硬是用的“友善”两个字,没有选择“友好”、“平和”那类惯用的字眼。作为咬文嚼字的语文老师,她显然有某种留恋的成分。

于是单无双恍然大悟。成满珍那第三批救助物品,分明捐给了她的往日情人。而且送给他的绝对是男式服装。全是她现任丈夫的裹身物,现任县长的加身服。怪不得问起来的时候,她那神态极不自然。分明还有几分张皇。

那个叫“友善”的老师到底是种什么禀性啊?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知识分子的气节他总不至于荡然无存吧?怎么就肯折下腰身领受人家的赏赐呢?况且明明知道是他前女友后来的丈夫的物件。一个男人,哪怕跟女友分手得再怎么“友善”,一旦女友另外嫁人,心里终究不是滋味。虽然没理由把她丈夫当做情敌,却绝不会视其为友。更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体套进他穿得不要了的污浊衣裤之中。那才叫胯下之辱呢。性子刚烈者恨不能提刀四顾,寻机报复,意外发现了口袋里头有秘密,那还不有如天助?好啊,你终于让我掐住了命脉。对不起,且看我如何慢慢地消费你吧。

单无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没勇气往下设想。还有什么好想的?那一池清水全让成满珍给蹚浑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无可回避。

书房左手边有一张小床,那是他特意为工作得太晚准备的,免得回卧室惊醒了成满珍。其实这时候并不太晚,十一点都不到。单无双知道成满珍还不会睡,说不定还在等着他回到卧室继续商量翻口袋的事情。这件事情已经把单无双弄得心肺不宁,再多听一个字都有可能呕汤吐血,他便赌气把书房所有电灯都关闭,一头倒在了那张小床上。他知道这样做肯定会让成满珍发现他的不满情绪,那样更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也给我安安静静地反省一个晚上吧。

结果又是事与愿违。成满珍反没反省他不知道,自己倒是翻天覆地折腾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有了点睡意,远处隐约响起的警笛声又把他惊醒了。警笛的声音来得很遥远,去得也很迅速,短促地鸣了两三下便偃旗息鼓。单无双却被那声音弄得异常清醒,再也不可能入睡了。

单无双对警笛的声音从来就很反感。甚至在接待首长那样的场合,他都吩咐公安部门尽量别那么耀武扬威。县政府常务副县长叫段林,是个很斯文的干部,他听到警笛声心里就发慌。不过他倒是另有隐情,后来被市纪委“双规”走了。在那之前单无双对他极其信任,其他干部也十分敬佩这位段副县长。敬佩程度仅次于单无双。说无双县长一当上书记,段副县长肯定就是县长。

段副县长是某天清晨被人带走的。事情爆发得相当突然,头天晚上单无双还和当时的县委书记在一起研究扶贫工作,都没听他说过一个字。为这事单无双还有些意见,好歹县长也是县委副书记,瞒得铁桶一般是什么意思?还有没有一点基本信任嘛?

后来回想起来,段副县长被“双规”之前还是有点迹象的。单无双接连几天发现他神情恍惚,人也好像消瘦了一些。那天去山区验收油茶项目,说好了分头出发赶到那个乡会合,段副县长居然跑反了方向。再转身赶过来已经全部验收完毕,大队伍都开始打道回府了。这种事情在之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常务副县长出了事,社会影响可想而知。一开始传说收受贿赂上千万,后来又听说是两百万。起诉书上的数字是八十多万,法院认定了三十几万。单笔受贿数额都不大,主动全额退款加上还有重大立功表现,最终判刑三年,缓刑四年。出来以后孑然一身,便去了一座民营煤矿,当上了总经理助理。

有一次市里开经济工作会议,单无双很偶然地碰到了这位前任副县长。他的老板作为民营企业的代表也参加了那个会议,段总经理助理西装革履陪同出席。当天晚上,段林独身一人提着一瓶“XO”来到单无双的房间,借着洋酒的劲头跟老上司信马由缰地聊到了夜里一两点。

“唉,‘天有四时,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终必否’,古人说得何其好啊。”段林喝洋酒跟平时喝白酒一样,一口就是一杯。显然是经商锻炼出来的。“过去我称你县长,现在我斗胆叫你无双兄,不在意吧?老领导?”

“什么老领导?过去是朋友,今天还是朋友。”单无双拿过酒瓶给他续满酒,“我只能用茶奉陪了。你知道的,我历来不会喝酒。”

“这就是你我眼下的区别所在。”段林喝得有点肆无忌惮了,“人在政界混,会喝的不会喝,想喝的不敢喝。不想喝的时候,你还得往死里头喝。记得那年省军区下来了一个政治部副主任吗?想把扶贫点选定在我们县,你不记得了?是你让我去陪的他嘛。还说为扶贫点的老百姓,一定得把酒陪好。文官跟武将斗酒,那不是找死吗?好家伙,后来是怎么去的医院我都不记得。打了一个晚上的吊针才捡回那条命。”

“哈,非常值得嘛。”单无双当然记得那件事,“捡回来的何止你一条命?那个点搞定之后,三年时间还不到,他们募集去的扶贫开发资金就超过了两千万。四个特困村彻底脱贫。那全是你的功劳嘛。”

“功劳?狗屁作用都没有!一旦走背运,照样双规,照样双开。喊声关就关,说声判就判。那种时候能帮你的人一个都找不到了。全死绝了。”他看了单无双一眼,“无双兄,不是怪你没出面保我。后来才弄明白,他们搞我,最初还只把我当突破口。真正的目标是你老兄呢。怎么,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

单无双不是想没想明白的问题。这句话实在有些荒唐,要不是偶然遇见这位老部下,他压根就没有听谁说过。因为心中坦然,他便一笑了之。还没笑出来,忽地又把笑容收回去了。这句话荒唐吗?查处一名常务副县长,如果他的事情跟县长没有丝毫牵连,那还能想出什么理由不跟县长通个气呢?除非是一个窝案,通过副手清查出更多更大的贪官,那才说得过去。照这样分析,姓段的这句话还很难说是信口雌黄。

“行了,不说了。”段林看见他产生了狐疑,便恰到好处地挥了挥手,“幸亏你老兄行得端坐得正,我实在交代不出你的问题。要不然,谁不想立功赎罪啊?哈。估计他们还找很多人调查过你。没用。连我都想不出一点纰漏,别人哪摸得到风呢?那目标就只能转移到我身上了。唉,我也想通了。谁都不怪,只怪自己起了那个念头。还说什么呢?万分廉洁,只是小善。一毫贪念,便成大恶。嘿,无双兄,这话又是古人说的。”

“说得相当到位,我得把它记下来。”单无双还真的掏出了笔记本,“找个书法家写幅中堂,装裱好了挂到我书房。来,你再说一遍。说慢点。”

“不用记,一会儿我就发到你手机上。这一类的警言警句我这儿还多着呢。不过那些都不能往墙上挂。”段林摇了摇头,诡秘地看着单无双,“要我给你传授一下吗?很宝贵啊。一个字一个字,全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呢。”

“干吗?想给我来一次现身说法?哈。用得着吗?”

“太用得着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不定哪一天犯到了谁的手里呢?”段林的语气竟然十分地认真,“这东西有病治病,无病防病。你听听就会知道,绝对的至理名言。”

“是吗?那就说说吧。哈,反正晚上没别的事,难得和你聊聊天。”

“祸莫大于骄纵自己。听说过吗?”

单无双琢磨了一下,“嗯。不错,很有道理。”

“当然嘛。这句话就像是给我们两个人量身定制的,你觉得呢?”段林对这一点感慨极深,“无双兄,咱们靖东县政府的确出尽了风头。盛名之下人难做,黄袍加身路难行啊。哪怕再如何谨小慎微,人家都觉得你盛气凌人。唉,我反正已经吃了红牌终身停赛了。你老兄可得千万千万啊。”

“哎,千万千万什么啊?”单无双故意轻松地问了句。他想冲淡一下气氛,“半截子话,我听不懂呢。”

“哈,别逗了。你还能听不懂?我再接着说吧。”他想了想,“不说古人那些至理名言了,说几句警世恒言吧。这都是关在里面的那些处级干部总结出来的。还有厅局级,他们说得更精彩。”

单无双揶揄了一句:“这也有道理。没有水平也上不了那个级别嘛。”

“无双兄,有一句话你一定得记住。我有个弟弟学电工,他的师傅让他到电线杆子上去接电,告诉他说没办法停电,得带电操作。我弟弟很害怕,在那上头小心了又小心,紧张得内裤都汗透了。下来以后才发现他师傅早就把电停掉了。然后告诫他说:你给我记住,任何时候,没电也得当成有电。这样你才不会出事。生死关头传授的经验,够生动了吧?无双兄?”

“哈,你让我记住什么啊?带电作业?”

“对呀,道理是相通的。掌握权力的人,时时刻刻都在带电作业。”段林一脸的严肃相,“换成从政的语言,话就该这样表达:千万不能以为自己没有出错。任何时候,哪怕你一点错误都没有犯,你都得把自己当成是犯了错误的人。这样才能保证不会犯大错。”

单无双不禁扑哧一笑,“什么乱七八糟的?那还怎么能搞好工作啊?成天缩手缩脚,萎靡不振,还过不过日子啊?”

“你还别说,即便你做得到这一点,倒霉的事儿该来还会来。就跟开车一样,你不撞别人,别人还撞你呢。要不怎么叫江湖险恶?再告诉你一条警世恒言吧,那是专门教你怎么样规避风险的。”

“是吗?这倒挺新鲜的。怎么个规避法?”

“两个字可以救命:死扛。”段林神秘地朝周围看了一眼,其实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然后把声音压得很低,“万一撞上倒霉了,你就硬着肩膀往死里扛。千万别信纪检干部的话,软的硬的一概别相信。哪怕是一点微小的事情,也绝不能承认。记住一个铁道理:小事不松口,松口无小事。”

单无双当时就听得哈哈大笑。他相信那位过气的常务副县长说的全是真心话。他为自己的失误肠子都悔青了,肯定无数次反思过自己违法犯罪的全过程,也必然会总结出成千上万条经验教训,于是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位人生哲学家。只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人生总不能从头再来啊。

不知不觉窗外就大白通亮,无眠之夜终于熬了过去。

单无双从小床上站起来,顿时觉得头脑格外清醒。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天亮之前突然想起了段林的倒霉经历,却明白头脑的清醒完全来自于这位落马的老同事。人每天都会从睡梦中醒过来,无论谁都一样。醒过来的时候人在什么地方,那就大不一样了。有人醒在温暖的家里,也有人醒在冰冷的牢里。岁月过往而不复,到了希望人生从头再来的地步,显然已经为时太晚了。

司机准时把车开到了门外,单无双赶快走到卧室那边去洗漱换衣。他朝屋内看了看,成满珍早就不在里面了。不对啊,刚六点呢。上班用得着去这么早吗?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也铺得平平整整,看不出一点睡过觉的痕迹。难道她昨天晚上就出去了?

成满珍会去哪儿呢?莫非她真的动身去了九妹家?如果是去九妹那儿,那就是清早走的。九妹住在老山那边,晚上没有班车。她要是昨天晚上就走了,那就只能去盘古镇。那边通省道,过往班车日夜都有。嗬,还真去找那个什么友善了?再一回想,完全有这种可能嘛。既然不怕犯忌,把丈夫的衣服送给往日的情人,足可看出她与友善的情感有多深。至少可以证明她对他的了解有多深。这也太让人不是滋味了。

而且她还另外有个明确的目的。不在那些衣服口袋里有所斩获,她绝对不肯鸣锣收兵。劝都劝不住,喊也喊不听,实在令人可恼。

说来也怪,单无双那一刻既没有感到不是滋味,也不觉得有多么可恼。看似有些麻木,其实也是一种清醒。昨晚走也好,清早走也罢,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既然好奇到了不管不顾的程度,口袋你就尽情地翻去。退一万步,就算你找出来一件杀人凶器,那也只能听由处置。你痛下决心大义灭亲,未必我还阻挡得住?过不去就是过不去,该过去的总是会过去。姓段的老部下牢狱之灾都经受过了,还不照样畅怀喝酒高谈阔论?人嘛,说到底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接下来单无双就去省里开了五天会。六个关联省份共同筹备了一次经贸合作活动,省经贸委特别邀请了靖东县政府出席,单无双便马不停蹄地朝省城出发。路过家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进去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当时他注意到了卧室里还是他早上离开时候的样子,成满珍显然没有回来过。他本来想给她留个条子告诉一声,也许心里还是有点恼她,念头一转,锁上房门就走了。

五天时间过得很忙乱,活动特别多,只能是每天深夜回到宾馆才有机会查看一下手机上的信息。不出所料,成满珍始终没给他发一个字。到第三天,单无双自己有点熬不过了,便想给她打个电话。当然还是得告诉她一个去向,否则总是有点说不过去。内心他也想听听成满珍会不会主动说出点什么事。比如九妹啊,友善啊,衣服口袋啊什么的。

电话号码都点击在键盘上了,他到底没有按那个通话键。何必呢?她又不是不认识政府办的人,还怕打听不到我的去向?除非她根本就不想打听,或者去了某个地方不方便打听。既然这样,电话打过去她也不方便接听啊。这种时候两个人都很敏感,还以为我心虚,担心她翻口袋发现了什么。算了,她不打过来我就不打过去。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万事从天。

想虽是这么想,单无双心里终究没有踏实下来,总是觉得这种会议没有必要开那么多天。偏偏最后两天他的手机响个没歇气,县里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火烧眉毛心里焦,他甚至都害怕听到手机响。即便这样,每次手机一响,他又赶紧看来电的号码,觉得有可能是成满珍打过来的。一看号码不是她,心里又怪怪的说不出味道。既有点放心,又觉得更不放心。

从省城到市里全程高速,开车不到三个小时。再从市里往靖东走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高速公路还在建设,是要到年底才能完工。力量都投到建高速去了,原来那条省道便任其自由破烂,遍地坑洼,百十来公里路程竟然要花四个多小时。单无双心里急,午饭都没停下来吃,催着司机继续往靖东赶。一路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恨不得车顶上升起一副螺旋桨。

总算看见靖东县城了,司机便请示了声:“县长,先送您回家?”

“回家干什么?四点都不到呢。”单无双根本没有看时间,“去县政府。”

政府办公室主任叫孙河玉,处事机敏过人。单无双刚刚跨进办公室,他随后便搬来了一摞急等着签字的文件。他知道单县长就是这个作风。

“老板,休息一下还是现在就签?”他首先表示了一下关心。

“放我桌子上。”单无双将公文包往椅子上一扔,“一路上厕所都没上一次,憋死我了。先解个手,马上就签。”

孙河玉便将那些文件根据紧要程度依次摊开。这名主任统筹协调能力特强,单无双对他也高看一眼。他还不时地琢磨出一些领导喜欢的新点子,以免别人对他产生审美疲劳。他称单无双为“老板”,其实也不失为一个新点子。“知道吗?清朝时期,只有自称奴才的人才有资格称皇帝为主子。这是最亲近的君臣关系。”有一次他喝多酒了跟朋友说,“什么人才可以自称奴才呢?那得是满人。得皇亲国戚、八旗子弟、满族大臣。汉族出身的臣子绝不可以称呼皇帝为主子,只可以称皇上。对自己也只能称‘臣’。”他说这话意思很明白,只有最亲近县长的人,才可以称他为老板。一般干部还够不上那个格。单无双一开始很不习惯,制止了好多次又制止不住。久而久之,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听顺耳了还的确有一种密切的感觉,反而很受用。

但是这一次却很反常。“老板”上完厕所回到办公室,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我刚才路过你办公室,”他把房门用力一关,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问,“你那里头坐的是谁?啊?莫名其妙嘛。堂堂一个县政府,怎么就跟菜园子一样,谁都可以闯进来?啊?”

“噢?老板您没看清楚?”孙河玉赶快告诉他,“那是九妹啊。”

“九妹又怎么啦?她就可以特殊?啊?瞎胡闹嘛。”单无双显然把这事看得非常严重,“我问你,她是来干什么的?没关系,你照实说。”

“啊,九妹想见您。”孙河玉倒还沉着,“前天、昨天都来过。”

“这么说,我今天要回来,也是你告诉她的。对不对?”

“是。别人都可以不告诉,可成老师的亲姐姐,我想瞒都瞒不住啊。”

单无双便克制了一下情绪,“你没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问了。一开始她还不情愿告诉我。”孙河玉迟疑了一下,“老板,要不我去叫她过来,您优先把她的事情处理一下?”

“到底是什么事情嘛?”单无双对他那躲躲闪闪的态度非常不高兴,“我都问你两次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啊?天会垮下来?”

“老板,看您说的。哪有那么严重啊?”孙河玉不好再躲闪,只得说了出来,“九妹有个儿子今年高中毕业了,想安排到县教育局下面一家事业单位去工作。就这么个事儿。简简单单。”

“哪有那么简单?”单无双毅然将手一挥,“你去告诉她,县教育局没有编。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说。”

“老板,我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今年县编制办总共核回来十个事业编制,正在研究分配方案。这不就是个机会吗?”

单无双忽然盯着孙河玉的眼睛,“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九妹了?”

“不是我。”孙河玉连连摆手,“九妹她是知道这个信息才来找您的。真的。教育局向县编制办申报了两个名额,她全知道。连数字都没说错。”

“好嘛,县长还没听到汇报,一个偏远山区的普通农妇反倒弄得清清楚楚。你觉得正常吗?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居然也搞这些名堂?啊?”他极其不满地走到办公桌前,“这一大堆东西我都没有签字。你指给我看看,没有泄密的文件,这里面还找得出来吗?啊?”

“老板请放心,我可不敢用党籍开玩笑。”孙河玉恰到好处地点拨了一句,“我总觉得,没有一定的来头,想泄密都很难。老板您说呢?”

单无双没有回答他。孙河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在暗指县长夫人成满珍。其实单无双也想到了是她怂恿的。成满珍的消息来源单无双心里也是一清二楚,教育局局长是名女干部,多年以来就跟成满珍姐妹相称,关系亲密无间。

但是没弄清楚的事情也有不少。成满珍两姊妹到底翻过口袋没有?没翻过似乎不大可能。亲姊妹不比外人,那种事情可以摊开了讲。完全是为妹夫着想嘛。假如翻过了,是有所发现,还是一无所获?九妹一连三天闯进县政府,大大咧咧坐在办公室主任的交椅上非见县长不可,这也太过分了吧?即便是自己的妹夫,没有足够的底气恐怕她也不敢。底气从何而来?十有八九来自于妹夫的口袋。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两姊妹已经查获了王先生那份说明书。

孙河玉一直站在他身边。看见他犹豫不决,便建了一句言,“老板,我觉得这一次还有点不一样。最好抽个时间听九妹说说情况。您看呢?”

这句话有点厚薄,单无双蓦地警觉了,“有什么不一样?啊?”他很心烦,“孙主任,你今天怎么啦?啊?就不能把话一次说个明白吗?”

“哦,也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您跟成老师……”孙河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闹了点小疙瘩吗?我捉摸,九妹找您,可能也有解劝的意思。”

“哪里闹什么疙瘩嘛?”他盯着孙河玉,“你这是听谁说的?”

“啊,老板,那些您就别问了。不怕您不高兴,后院可千万别起火啊。段林就是没处理好夫妻关系,然后牵扯出一串一串的麻烦事儿。”孙河玉极其真诚,“我反正是认准了您,这一辈子都跟您共进退。您进步我当然不会落后。万一您真那什么了,我也认了。老板,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单无双听得哈哈大笑,“好你个孙大主任,还真能逗啊。跟谁共进退不好,偏偏瞟上了我?行啊,听你的。”他大步走回到办公桌前,“你去给九妹沏杯茶,跟她说我正在处理紧急公文。半个小时之后,你带她上我这儿来。”

孙河玉便赶紧离开了。他那背影挺得笔直的,一副有成就感的样子。

孙主任刚刚离开,单无双就走过去把房门关上了。桌子上那么大一堆文件,半个小时根本不可能处理得完。他也没有打算赶着处理,纯粹只是争取一点时间,把自己的思路仔细清理一下。

他对孙河玉这个人太熟悉了。一举一动稍有异常,立即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做人谋事滴水不漏的人,要是说出一句走火的话,那一定不会是口误。九妹连续三天到过他的办公室,她那张没有分寸的嘴,什么隐秘都兜得出来。偏偏听她说话的又是一个人精,孙主任有的是办法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掏得干干净净。这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居然捅进孙河玉的耳朵里了。谁又能料到呢?

回头一想,所有超出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因其果应该都在情理之中。倒是自己麻木不仁,淡看了世上风波,于是便误入绝境。此时此刻,单无双反倒镇定了很多。他主政靖东县政府的七年时间内,也曾陷入过人力不可抗拒的绝境之中。还不止一次两次。有些经验是逼出来的,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实在没有办法弱化风险的时候,你索性就把它强化。反其道而行之,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明道若昧,进道若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孙河玉的时间掐得极准。半个小时刚到,他就把九妹带过来了。单无双面带微笑站了起来,书桌上那堆文件已经堆码得整整齐齐。

“嗬,老板的效率高哇。”孙河玉望着办公桌,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一个星期积累下来的文件,半个小时就处理完了。我还担心没那么快呢。”

“肯定没那么快。我只是分了一下门类,还没开始处理。”单无双指着旁边的沙发招呼九妹,“坐吧。九妹可是难得到我办公室来啊。”

县长的办公室截然不是妹夫家,硬是有股凛然煞气。孙主任那么大气魄的人,一进门立刻收敛声息,点头哈腰,九妹看在眼里,手心都紧张得冒汗了。

“哦、哦。不坐吧?我说几句话就走。真不坐了。”

“这是什么话?既然来了,干吗那么着急就走?来,坐下说。”单无双已经走到她身边,伸手把她拉到沙发旁,强行把她按到了座位上。“孙主任,请你给我姐姐泡杯茶吧。”

孙河玉便飞快地倒一杯白开水端了过来,“九妹姐姐不喝茶叶的。”

“是吗?哈,你比我还了解啊。”单无双主动接过那杯白水,亲自用双手送到了九妹手上。“九妹,随意点。啊?干吗那么拘谨?”

孙河玉看见那情景,赶快知趣地告退,“老板,您跟九妹姐姐慢慢聊,我先回办公室。顺便把晚餐安排一下?”

“哎呀,那怎么行?”九妹立即站了起来,“晚饭我死活都不会在这里吃。真的。孙主任千万别费心了。真的。”

单无双显然希望孙河玉也在场,“晚餐再说吧。你先别走,跟我陪陪九妹。说不定她还有事求你呢?坐吧,一起听听。啊?”

孙河玉只好坐下了。那里有三张沙发,一长两短。单无双让九妹坐中间的长沙发,自己坐在她左手边。孙河玉坐在九妹右手旁,跟单无双对着面。

“家里都还好吗?”单无双拉起了家常,“听孙主任说,你这三天都来过。青山乡离县城那么远,天天坐班车两头跑?”

“没有没有。哪能天天坐班车?钱多了烧着玩啊?”九妹慢慢地适应了些,“孙主任好客气,硬把我拖到宾馆住。”

孙河玉顿时有点尴尬,“啊,那是招待所。条件不好,条件不好。”

“我出差了,刚刚从省里回。”单无双仿佛没注意孙河玉的尴尬,“还以为你会住家里呢。”

“不会不会。”九妹赶紧声明了一句,语气郑重得有些过头,“我连你家的门都没有进去过。真的。”

“也没见到满珍?”

“满珍啊,”快人快语的九妹竟然迟疑了一下,“没有呢。我没见到成满珍。真的。我这次进城,真的不是来找她的。真的。”

九妹到底没有多深的城府。一口一声真的,反倒显得很假了。

单无双笑了笑,突然单刀直入,“她去青山乡找过你吗?”

“她找我?”九妹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下,“那是什么时候啊?最近吗?”

“也就是个把礼拜前后。我想她应该会去找你。”

“真的吗?你知道她会去找我?”九妹绕过来绕过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她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单无双神态轻松,“我去台湾的时候,她把我几件衣服送给你了。后来想起口袋里头可能有东西没掏干净,老是挂念着。”

“啊,你是说那些西装啊?”九妹立即拍了一下大腿,“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真是好料子呢,样子又好看。你姐夫穿在身上好合适,想一想又不合适。乡邮员穿西装还做得事?就喊儿子过来试。他穿又大了。”

孙主任便适时地插话进来,“大了不怕。年纪轻,个子还有长呢。”

“孙主任会讲话。十九二十的人了,哪里还有长的?”

“实在不长也不要紧,请裁缝改嘛。大改小还不好办?”

“那样好的衣服呢。乡里的裁缝都是半路出家,敢让他改?”

“那倒也是。下次你带到城里来,我替你找个高明的师傅。”

单无双端起茶杯,边喝茶边听他们扯白话。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就把个意思越扯越远了。他也不去打断,还认认真真地听,听得一脸的微笑。

孙河玉果然聪明。像是一个领航员,领着九妹把意思又绕回来了。

“那就说好了。裁缝师傅我负责,九妹姐姐您可得抓紧拿过来改。儿子不是就要参加工作了吗?男人搞工作那是要出场面的,没几套正装不行呢。”

可能是弯转得急了点,九妹就有些跟不过来了。“哦,是吧?那、那就改吧。再贵也改。”她忽然有点忐忑不安,“衣服改了,工作搞不搞得成啊?”

“行了,绕来绕去的也不嫌累?谈正事吧。”单无双拦腰一杠子插了进来。他把茶杯往茶几上放的时候轻重没掌握好,玻璃杯碰到玻璃板,响声很大。杯子里的水都溅到了台面上。

“九妹,你来找我,不就是担心儿子的工作搞不成吗?”

“就是、就是。”她翕动着嘴唇,“他想求、求姨父帮忙。可以不?”

“孙主任都跟我讲清楚了。”单无双看着孙河玉,木无表情地嘲笑了一句,“他人好,很想帮这个忙。可惜权力不够。”

孙河玉只得陪着笑了一下。还摇了摇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九妹有点慌,“那,你呢?你是县长啊。”

“县长的权力办这种事情倒是够了,可惜我又不能帮这个忙。”

“那是怎么呢?”九妹胸膛一挺,“未必有怕处啊?”

“当然有。怕处多得很呢。”单无双语气很强硬,分明还带着火气,“没有谁不知道,我单无双当了七年县长,原则面前绝对不含糊。上对领导,下对朋友,内对家人,一次都没有讲过情面。这一次照样,原则绝对不能违反。要不然别人会怎么想?还以为我有什么把柄让亲戚捏住了。哼,实话跟你说吧,就算是被人捏住了,我也不能亏了两头。个人的前途命运由它去,起码我把原则坚持住了。九妹,我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对这句话反应更强烈的是孙河玉。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单无双直发愣。当时同意让他带九妹过来,还以为“老板”被他说动了心,却不料被当面嘲笑。本来就很意外了,他还居然不顾县长身份,无遮无拦说出了这样刺耳的赌气话,在孙河玉的记忆中,的确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九妹也把那句话琢磨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没琢磨透,她对单无双的明指暗示并没有在意。

“那也不能叫违反原则。又不是没名额。教育局特意多要了一个,就是专门招我儿子的。”

“他们可以要,我可以不给。三年多的时间才核回来十个编制,满田的蛤蟆都在叫,这几条虫子哪够分配啊?教育局还想多要一个?哼,简直是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我都没好话说他们了。”

“怎么能这样说啊?是我的儿子呢。”九妹站了起来,边说边拍自己的胸口,“是为我的儿子多要的呢。那天满珍带我过去,局长都拍了胸口的呢!”

孙河玉赶紧站起来劝说她,“九妹姐姐,您别着急。坐下说。啊?”

有人一劝说,九妹更来劲了,“走开!你没权力,我只找县长。”她双手叉腰,声音洪亮,俨然一副讨回公道的样子,“难怪老百姓不相信你们。说好了的事,怎么能不算数?放个屁还要有臭气呢!”

“胡闹!谁说好了?啊?靖东县的人事安排,是你们几个说了算,还是县委、政府说了算?”单无双被她那既横蛮又无知的态度惹发了火,禁不住血脉贲张,“九妹,今天我把话给你说绝,免得你们心存幻想。就算教育局有名额吧,啊?再说明白点,就算他们多要到了一个名额,你儿子也没有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事业单位进人那得登报向社会公开招考,没有本科以上的学历,报名都报不上。何况还才高中毕业?九妹,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应该知道,在靖东县,我说了不行,再找任何人都不行了。赶紧替他想别的办法吧。可以上职校去学点技术,可以拜师傅学点手艺,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出去打工。”

九妹那一刻眼睛都直了,“你、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你说错了。我要是昧着良心把自己的亲戚招进来,那才叫做欺负人。还不知道会欺负多少人。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我还当得县长?”

“道理?啊?这年月还有谁会讲道理?”九妹发了浑劲,竟然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单无双,你要是这么无情无义,那就怪不得我九妹了。”

单无双眼睛一瞪,“好啊。没问题。你要有意见,尽管提。上哪里提都可以。要是想告状,尽管告。告我什么都可以。就这样吧,我得工作了。”

他手一挥,立起身回到办公桌,再也没朝任何人看一眼。

说来也怪,那位孙主任呆坐在沙发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吭声。忘了帮腔,也忘了劝解,屋里就跟没这个人一样。顶头上司一反常态的处事方式把他彻底给镇住了,直到单无双愤然回到办公桌,孙河玉才惊醒过来。

于是他一弹而起,迅速走到九妹身边,连劝带哄,软硬兼施,硬是把老板的姨姐姐给弄走了。这件事情确实费了大劲,九妹的个头敦实,犟在沙发上就是不起来。孙主任身子单瘦,活生生让她整出来一头的汗。

单无双闷头在那里看文件,任孙河玉百般劝导九妹,他硬是没再插一句嘴。孙河玉把九妹拉出办公室,顺手带上房门,他都没有抬一下头。尽管心里暗自有点愧疚,觉得这样待人毕竟有失风度。姨姐到底也是姐姐嘛。

门外孙河玉和九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单无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恶气。他反手摸了一下背后的衣服,发觉自己出的汗一点都不比孙主任少,从内衬衫到外西装,层层都被汗水浸湿了。也许是没吃午饭的原因,人也晕晕乎乎有点虚脱的感觉。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却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充实和舒畅。

他甚至觉得应该感谢那张让他愁肠百结的说明书。大概他意识到了与其没完没了地担惊受怕,还不如把那张破烂玩意儿逼出水面,于是他就不怕把话说过头,不怕把脸翻到底,不怕把原则坚持到彻底得不近人情。

终于把那堆文件处理完了。抬头看了看挂钟,已经到了晚上七点。这个时间比他的预计还提前了一个小时,他原以为会忙到八点多。由此可见用石头砸鸡蛋的办法对待九妹那一类的麻烦是相当明智的。

接下来的麻烦又该怎么解决呢?差不多一个星期没见到成满珍了,字都没有一个,回家以后该怎么面对她?这会儿她肯定在家,而且肯定知道你回靖东了。说不定九妹也去了家里,跟她要死要活地一通哭诉。两姐妹完全有可能设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就等着你回去亮底摊牌。行啊,那就回去吧。

单无双收拾好公文包刚刚拉开房门,走廊那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孙河玉领着县委书记风风火火朝这边闯了过来。喻杰脸色极其难看,黑乎乎就跟涂上了一层煤灰差不多。单无双在心里飞快地思索了一下,看那来势,他意识到这件事情闹大了。

“书记,您怎么过来了?”他索性坦荡地迎了上去。

“无双,马上跟我走。快。”喻杰抢前一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便朝外拉。

他手腕用的劲很大,单无双的心便往下一沉,“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边走边跟你讲。快点走。”

出办公大楼的时候,单无双看见院子里停放着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一直在不停地闪烁,把周边的树木花草扫射得一下红一下蓝。

喻杰的车停在警车后面,大灯也是亮着的。

“无双,你上我的车。我们一路上边走边商量,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喻杰拉开车门,率先钻了进去。

单无双曾经听说过一个细节,段林当初也是被纪检书记请上他的车带走的。同样也是说商量点事。不过那个细节仅仅在他脑子里回闪了一下,便飞快消失了。他觉得很好笑,便没有任何迟疑,头一低坐进了喻杰的小车。

大概事先作了安排,孙河玉已经把单无双的小车调过来了。这位办公室主任一屁股坐在县长平时喜欢坐的位置上,紧跟在喻杰车后。

警车短促地鸣了一下笛,迅速引导着这两台小车开出了政府大院。

这时候喻杰才告诉他说:“无双,出大事了。瓦斯爆炸,埋了五个人。”

“什么?”单无双头皮一紧,“哪个煤矿?”

“盘古镇。富裕煤矿。”喻杰掏出手机,“市委杨刚书记亲自过来处理事故,省安监局也派出了调查组。我问问书记他们到了哪里。”

一听是富裕煤矿,单无双心里的火顿时直往上蹿。靖东山区的煤炭资源也还丰富,只是矿脉分散,煤层不够丰厚,无法形成综合开采规模。早些年煤炭涨价之后,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上百座小煤窑。有的乡镇竟然办了十来座。后来下大力气进行整治,把些无证开采的小煤窑强行关闭了五六十个。这件事由单无双亲自挂帅执行,那两年他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乡镇。富裕煤矿早就列入了关闭名单,却始终没有关闭得了。后来才搞清楚,那个私人老板走了水路,竟然弄通了说话算数的关键人物。至于哪些人拿了暗股,明白的人心照不宣,单无双自然有所闻。虽然决心没动摇,效果却等于原地踏步。整顿照样整顿,开采照样开采,富裕照样富裕,这里便成了单无双一块心病。果不其然,说出事就出事了。怪不得喻杰突然急成了这个样子。

现场指挥部在富裕煤矿手忙脚乱地搞了一通夜,终于在天亮之前把五名被困矿工给挖了出来。没有死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五名矿工伤势都很严重,主要是深度瓦斯中毒。生命状态逐步稳定,不同程度致残的可能性却难以排除。天亮的时候省安监部门星夜兼程赶到现场,却被矿工家属和当地民众层层阻挡。咒骂的索赔的闹事的搅得天翻地覆,让在场的杨刚书记丢尽了颜面。

清理完现场,杨刚书记在事故处理会上发了大脾气。这是一名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刚性领导,与省里有关部门研究好决议之后,他责令单无双马上把这座非法经营的富裕煤矿处理干净。首先把所有的调查材料都整扎实,然后断掉电源,没收设备,遣散员工,拆除工棚,炸掉井筒,彻底拔除这条祸根子。

“给你五天时间。听清楚了吗?”他严厉地看着单无双,“到时候还没有把这个煤矿炸平,啊?你也不用回县政府了。就地免职!”

喻杰和市、县几个部门的头头都在会场,杨刚书记的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刻,会场的气氛紧张得就要爆炸一般。

然后省、市两级领导撤离了事故现场。他们一个个走向车门时的沉重脚步,极其形象地表达出了一种无法表达的沉重心情。

单无双肯定不能回家了。五天时限太紧迫,必须争分夺秒。

喻杰此时此刻倒是表现出了一种同甘共苦的精神,走过来表态说:“无双,是不是觉得压力太大了?赶快减减压。啊?杨书记的话是针对我们整个班子的。我作为班长,肯定要承担主要责任。你放心,该承担的一定承担,该我负的责任,我绝不会推卸。”

也许双方还在惯性敏感期,他这话在单无双听起来还真的起不了减压作用。既然你负主要责任,为什么说我的压力大?什么叫该你负的责任啊?安全生产由县长主管,那意思,责任就不该你了?最多来一句“负领导责任”,嘴里表态要担当,实际上还是推卸。干吗啊?你还不如早点回去歇息呢。

“书记,先不说这些吧。”单无双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忙了一通宵,你赶紧回去休息。也请你放心,省市两级的决议,死活我都会尽快落实。”

“这我相信。你老兄处理这类事情早就轻车熟路了。”喻杰伸出手来,很温暖地搭在“老兄”的肩膀上,“我考虑过了,难度还在富裕煤矿的资产清理上头。怎么样?要不要我从县委那边调点得力的人过来协助一把?”

“不用,政府这边的事故处理班子很完整。”单无双明白他要从县委派人的意思。虽然心里十分恼火,但仍然保持住了极大的耐心,“我已经发了紧急调令,一个小时之内,全部人马都能赶到盘古镇。”

喻杰便不好再说什么了,“那也行。无双,什么叫同舟共济?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觉得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啊?”

“没问题。”单无双只想他赶快离开,“进展情况,我会随时向您报告。”

“你自己呢?”喻杰看着他的眼睛,话锋忽然一转,“成老师那里,要我捎句话回去吗?”

单无双顿时沉默了,他硬是觉得喻杰话出有因。听起来那句话充满了关爱,分寸感却没拿捏好。与环境气氛不相吻合,更像是某种暗示。

喻杰便恰到好处地告辞了,“也好。将军赶路,不追小兔,先忙大事要紧。成老师要有什么误会,我亲自出面替你解释。哈,应该不至于吧?”

幸亏从县城赶过来的第一批人马已经到达,单无双这才得以从喻杰身边迅速脱离。他实在想不明白喻杰为什么突然提起成满珍,尤其说到误会什么的,这句话绝对不会是凭空想象。

不过有一点喻杰书记还是看得很准确的。摧毁一座非法矿井并不难,可在这之前必须摸清楚矿山的资产情况,还得准确地造表登记,以免将来冒出一些无端索赔的麻纱官司。

经过仔细考虑,单无双把这项任务交给了精明强干的孙河玉。杨刚书记给了五天期限,他便限定孙河玉三天之内必须完成任务。实施爆炸摧毁矿井的时间定在了第四天上午九点整。

分工明确之后,全体工作人员都跟单总指挥对好手表,一声令下,倒计时便正式开始了。

单无双的决策非常对头。孙河玉是从靖东县审计局副局长的位置提拔上来的,门道精得出奇。领受重任之后,他把人马召集到身边,当着县长的面三拳两腿就把路子蹚开了。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单无双一脸的倦容,恳切地说:“老板,知道您特着急,可这会儿您是闲人。至少今天之内,您在这儿不会有什么事做。赶紧去镇上睡几个小时,重头戏还在后面呢。您得保持充沛的精力啊。”

盘古镇的书记镇长早就等候在旁边了。一听这话,立即上来把县长往镇上拖。单无双知道自己暂时插不上手,也就不再霸蛮坚持。

但是他并没有跟镇长书记回去睡大觉。车一开进镇子里,他就吩咐他们说:“觉是睡不成的。二位再辛苦一下,召集几个有关的人,给我介绍介绍盘古镇的扶贫情况吧。我既然来了嘛。你们说呢?”

两位镇干部十分熟悉单县长说一不二的作风。他开口了,你还能说什么呢?于是赶紧打电话作安排。只是他们在心里存了一个问号,这位县长工作很扎实,对盘古镇的扶贫工作情况,他心里早就有了八开。处理矿难事故如此忙乱,怎么突然要听扶贫汇报呢?不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他掌握了吧?

这些疑问还真是有根据。单无双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他内心深处的确另有一些属于个人的想法。

镇上的党政领导到齐之后跟着就开会,首先由分管扶贫工作的镇委副书记负责介绍总体情况。

听完他的发言,单无双便很自然地问了句:“嗯。乡村的情况说得很多了,城镇这一块呢?据我了解,某些个城镇的贫困程度还比较严重,好像有超过乡村的趋势。你们这儿怎么样?有没有作过详细的调查分析?”

镇长便亲自向县长作了补充汇报。一五一十,面面俱到。

单无双一边听一边点头,但是仍然觉得没有到位。

“这么说吧,有些行业收入微薄。比如说教育战线,我就知道有个别教师的情况非常特殊,维持生计都十分困难。甚至人家还是优秀教师呢。”他把话题直接往那个方向引,“咱们盘古镇,有没有这样的特例?”

书记镇长便意识到出纰漏了。在他们身旁坐着两名副镇长,一名分管财政,另一名分管文化教育,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回答不上来。

镇委书记看见冷了场面,生怕晾着了县长,便望着单无双说:“县长是不是已经掌握情况了?”他谦恭地笑了笑,“是不是还请县长提醒一下?也让我们及时发现工作中的不足?”

单无双略微感到意外,“难道你们都没听说?”他想了想,“有一位从县一中回乡的语文老师呢?父亲患癌症的那位?”

“谭友善啊?”镇委书记一拍大腿,“谭老师,联校的。”

县长亮了牌,镇干部们仿佛如释重负。

“说谭老师呢。”

“我当是谁,原来是友善。”

“就是。想了半天。”

“县长不提醒,哪个想得起是他啊?”

“哈……”

单无双望着顷刻活跃起来的会场,不禁十分费解。

“怎么?是不是……我听的情况有误差?”他看着镇委书记,“这位谭老师,生活不贫困吗?”

“不是。无双县长啊,您得到的消息还真的有根据。”镇委书记笑盈盈地回答说,“退回去几年,谭友善确确实实穷得晾草席。哈,解决了。弄好了。”

“是啊,县长您就放心吧。”镇长也高兴地附和了句,“谭老师观念一更新,那硬是鸟枪换了激光炮呢。”

“是这样吗?”单无双还是一头雾水,“那,他是怎么脱贫的呢?镇上应该给了不少救助吧?”

分管财政的那名副镇长便站了起来,“原来一直有专项补助给他。当然不多,谭老师也看不上眼,爱领不领的。忽然就听说谭老师开了一个铺面。我去参观过,生意蛮好。忙的时候,街对面还得临时增开一家。”

“是吗?他主要做什么生意?”

“卖服装啊。他就只卖服装,别的都不做。”

单无双顿时一愣,“卖什么?服装?”

“县长,我们镇上做服装生意的有好几十家,唯有他做得最旺。”那名分管扶贫的副书记对情况非常熟悉,“那没办法,他有独特资源嘛。人家到底在县一中教过十几年书,路子广,朋友多。城里人讲时髦,衣服淘汰得快。不穿的衣服,就有人收拢来,一堆一堆往谭老师家里送。都知道他困难嘛。加上谭老师平时待人又好。名副其实,友善呢。”

清清楚楚一番话,听得单无双头都大了。老天爷啊,我的那些西装还有夹克什么的,竟然被他卖掉了?原来以为是给他穿的,好歹还讲得清一个去向,经他转手一卖,那还不漫天飞麻雀,日暮落何方啊?这家伙做的是无本生意,价格明显占有优势,进来多少就可以卖掉多少。不用说,那些西装夹克肯定早就出手了。盘古镇这几年开发旅游,南来北往的人特别多,就算你有本事请过来一百个福尔摩斯,恐怕连半只衣袖的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了。

就跟开挖隧道终于全线贯通一样,单无双心中顷刻之间豁然敞亮。

那些衣服被卖掉了?还有哪种结局比这更好呢?决然没有。尤其卖得不知去向,那更是好上加好。谁能想到在一个山区小镇上买回来的服装,竟然会是当地县长的龙袍?衣服不知去向,那份说明书当然也就不知去向。即便某位买主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说明书又如何呢?什么莲雾啊,含万金啊,全然一头雾水。跟他八棍子打不着的事情,当即就会扔垃圾堆。

哈,这不就跟台湾居民小区里头那些回收柜的效果一样吗?授受双方根本不可能认识,大家心中不也就同样感到坦然吗?单无双暗中苦笑,做不得声。介绍访台感受的时候即兴谈到了回收柜的功能,没料想全部扣到自己身上了。这简直是一语成谶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见见那位谭友善,旋即便打消了念头。人家已经靠做买卖摘掉了贫困的帽子,于公于私,他都没有被县长特意会见的理由。除非县长耐不住好奇心。

汇报会结束的时候,单无双的睡意骤然涌起。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一头倒在招待所那张硬木板床铺上,眼皮刚合上就睡得百事不省了。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单无双从酣梦中惊醒,他一个翻身便下了床。匆匆看了一眼手表,大概刚睡了一个半小时。敲门声还在继续,他顿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要不然孙河玉是不会派人来叫醒他的。那会是什么事情呢?孙河玉负责的那一块应该没问题,他最担心的是富裕煤矿那些私人老板。县公安局派过来一批治安民警协助维持矿难现场,带队的副局长就跟他汇报过,说有人在暗中策划一场群体事件。到时候警力肯定不够,得提前给武警支队打声招呼才行。

他不敢再犹豫,披上衣服很快地走了过去。拉开房门一看,来人恰恰是办公室主任孙河玉。

“嗯?怎么是你?”单无双有点意外,“现场出什么事了?”

孙河玉一步跨进房门,回头便将那门关上了。

“老板,放心,现场没事。”

“是吗?我还以为……”

“可我这一块出事了。”他压低了声音,“还挺大的。”

单无双一时听不明白,“你那块会出什么事啊?”

孙河玉便从公文包里头抽出一张纸条,“老板,您亲自看看吧。”

纸张的颜色已经发黄,那是一页从账簿中抽取出来的表格。表格抬头有一行黑体字——富裕煤矿股东分红名单。单无双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有二三十个名字。然后是分红金额,还有股东的签名。

“不就是名单里头有一些领导干部吗?”单无双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并没有仔细察看那些名字,“你说的大事,就是指这个吧?”

“老板,其他人都没什么。”他拿回名单,指着倒数第三个名字,“您看看这个名字。老天,喻杰呢!这可了不得啊。”

“噢?”单无双也吃了一惊,便再次接过了那份名单。

孙河玉在一旁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这是我亲手从他们财务室的保险柜里翻出来的。好家伙,当时就吓得我不敢吭声,也不敢让身边的干部知道,直接就奔您这儿来了。”

“不对。”单无双已经看清楚了,“你看这上面的造表日期,五年前的表格。又不是近期的。”

“五年前怎么啦?”孙河玉望着他,“就不算问题了?”

“当然不算。我们四年前才开始清理小煤窑,那之前一个月,市里发了一个文件,敦促参了股的干部主动退股。还划了条时间界限,期限内退掉股份,一概不追查责任。你忘了那个文件?”单无双记得很清楚,“为什么会出台那个文件?参股小煤窑的干部数量不少呢。这是一种必然策略。效果非常好。”

孙河玉眨巴着眼睛,一直盯着单无双,就跟不认识他似的。

“老板啊,您这是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单无双也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有话就说啊。”

“就算是您说的那样,那不也是一个污点吗?您是不是把这儿当成您留过学的美国了?还真的以为既往不咎?”

“怎么不是真的?”单无双不高兴了,“文件说得清清楚楚,凡属主动退股,讲清问题的,一概既往不咎。白纸黑字,还有假?”

“哎呀我的老板啊,您怎么糊涂了?文件是文件嘛。”

“文件是文件,事实也是事实。”单无双指着那名单,“咱们就说喻书记吧。他在五年前就按照文件退股了,不到一年又从邻县的县长位置调到靖东县当书记。不仅既往不咎,而且提升了。你怎么说?啊?”

孙河玉差不多要捶胸顿足了,“老板啊老板,您让我怎么说嘛?全县的干部谁不知道喻杰在挤兑您啊?市里的情况明摆着的,没他的位置。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怕您当上书记,我们这些本地干部又最担心您当不上书记。每回看见他左一榔头右一棒子地挑剔您,我这心里就跟扎锥子一样疼。真的,您也太书生气了。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们这些死心塌地的下级干部着想嘛。知道老百姓怎么说这事儿吗?要是您不当书记,他们绝对要联名上书。老板啊,您可要掂量清楚,老百姓这话,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好了,不再说了。”单无双认真地看着他,“河玉,你这些话,说到我这儿就算是到头了。从今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言语,连这种情绪都不能有半点流露。你听清楚了?”

“当然。当然。难道我连这点都不懂吗?”孙河玉便来了精神,“虽然早就看不惯那个人,可没觉悟的事情咱们也不会干。这次不一样啊,处理矿难事故的过程中发现了证据,要是不往外拿,我就犯错误了。您说是不是?”

“河玉,你怎么回事?告诉你那不算问题,干吗还死揪着不放啊?”单无双神情严肃,“组织上下过结论的事情,那能算什么证据啊?”

“明白。老板,我都明白。”孙河玉显然已经想好了,“来您这儿之前,我还单独找矿上的会计谈过话。她目前还有顾虑,但是我看得出来,喻杰后来的猫腻肯定还有不少。您想想嘛,五年前他就是富裕煤矿的股东,调过来当上一把手,他还能不关照这棵摇钱树?”

单无双当即脸色一变,“孙河玉,你可不能胡来。你有什么权力传唤当事人?啊?什么人有猫腻,你说得清吗?有证据吗?”他把那张表格纸往桌子上一扔,“就凭这张破纸?瞎胡闹嘛。”

孙河玉一点都不忌讳。他朝单无双走近两步,清晰地说:“老板,这张破纸完全够了。平时查出来或许还说得过去,可这是在出矿难之后查出来的。交上去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人家有人家的搞法,只要动手调查,那个过程可就够他熬了。您相信我一句话,查他三五个月,就算什么问题都没查出来,就算还能让他当书记,他自己都没那心境了。”他神情凝重地望着单无双,“这样吧。老板,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出了漏子,我孙河玉全部包揽。”

“问题是我已经知道了。孙河玉,幸亏我知道了。嘿。”单无双淡淡一笑,“实话告诉我,这份表格,你是不是复印了?”

“还没有,矿上的复印机没碳粉了。一会儿在镇上找个地方复印。”

“不用了。原件你不能带走,由我来保管。”单无双一把将那份表格抓过来,“你来镇上找我,矿产清理小组这会儿谁在负责?”

“我让审计局邵科长替我盯一会儿。”孙河玉心里有点发慌,“怎么?”

“那人我了解,非常不错。就让他接替你的岗位吧。”单无双语气近乎冷淡,“你收拾一下,马上回县里去。这儿没你的事了。听见没有?”

“哎呀老板,您这是处分我啊。”

“不会。我不处分你。但是一条,你也别再算计别人。那叫缺德,你懂吗?”单无双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我说话算数。只要你听我的,再别动那些歪脑筋,我不仅不为难你,还会考虑提拔一下。真的。”

“这、这可能吗?老板?”

“怎么不可能?我想过了,你很多方面都非常优秀,可惜长错了地方。就跟玫瑰花一样,生在稻田里,再漂亮也只是一根杂草。相信我,啊?你的级别问题一定会解决。先回去吧。现在就走。啊?走吧。”

孙河玉满腹狐疑。他知道这位老板轻易不会说提拔的话。尤其在这样的境况中说得这样肯定,让人不能不相信,又让人心里头实在不踏实。他眼睛眨巴了几下,只好拉开房门离开了。

单无双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窝在心头的无名怒火半天消不下去。这家招待所建在半山坡,他看见孙河玉下台阶的时候脚步一连打滑了好几次,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一点。

其实用不着对他这样过分,至少孙河玉打出的招牌是为了老板好。问题是那种做法实在龌龊,绝对是一手阴招。一旦把那张表格抛出去,中招的人将会无比痛苦,而这种痛苦单无双已经结结实实尝够了。即便喻杰搞过自己的名堂,也不能以恶惩恶嘛。难道我单无双就沦落到了那种令人齿冷的地步?平心而论,喻杰也不大像是搞了名堂的人。最多在会上提醒过几句,要大家守住底线,廉洁自律,那又有什么错呢?要不是自己过于敏感,那些话听听不也就过去了?廉政建设月月说天天讲,很正常也很必要嘛。至于外面传说呛了县长一壶,那更是无稽之谈。要求县长减少应酬,专注本职工作,那也是天经地义嘛。

不管怎么说,我单无双还是一名在职县长。清白不清白只能由别人说,正直不正直,那就得靠自己去做。而且首先从自己做起,把一切私心杂念抛开再说。心存私欲者,必无慷慨之节嘛。

于是他将那张表格仔细折叠好。正准备放进衣服口袋,忽然笑出了声。哈!怎么啦?还没有吸取教训?便拿过自己的公文包,塞进了里面的文件层。然后,他取出手机,给喻杰拨了一个电话。

“书记吗?我是单无双啊。”

喻杰当时正在县委召开一个座谈会。他从来电显示中看见了单无双的名字,赶紧接听电话,“无双,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一切还正常,目前算是比较顺利吧。”单无双汇报了句,“清查小组发现了一份股东分红名单,那是五年前的,意义不大……喂?”他忽然发现电话那头没声音了,“喂,书记……喂?”

他以为是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一看,电池还是满的。

再贴到耳边时,又有声音了。

“无双,听得见吗?喂。”喻杰在那边问,“哎呀,信号怎么这样差?”

“好了,能听见了。”单无双打电话本不是跟他汇报情况,便抓紧时间说:“是这样,我突然想起来了。市委组织部不是让我们推荐一名干部吗?说是省里准备跟福建进行干部交流?”

“没错。无双,怎么回事?这么忙,突然问这个?”

“啊,孙河玉不是也在这儿吗?他工作很卖力,业务也很熟悉。我忽然觉得他去倒是很合适。您的意见呢?”

喻杰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嗬,他可是你的得力干将啊。说实话,我也曾经考虑过他,怕你舍不得。”

“这么说,您也觉得合适?”单无双放心了,“的确有点舍不得。可又不能舍不得啊。人家毕竟在副处位置上干了五六年,也该安排一下了。”

“可以嘛。我再征求一下组织部门的意见,等你们处理完事故,我会亲自找孙河玉谈话。把优秀干部交流到新的岗位,这是好事啊。”

“书记,要是能够定下来,谈话还是我来吧。”单无双赶紧抢过这道程序,“至于优秀不优秀,我觉得结论还得他自己下。孙河玉毛病也有不少,我会认真地给他指出来,希望他今后的路走得更扎实。”

喻杰非常爽快,“行啊。没问题。哈,好人让你当去吧。说实话,你老兄为工作受了多少委屈,我心里都明白。那就这样吧。别太累了,啊?”他再次叮嘱了一句,“还是那句话,矿山那边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跟喻杰通完话,他又给那位顶替孙河玉的邵科长打了个电话,明确他担任资产清查小组的组长。那位科长年纪五十出头,一直在县审计局工作,业务水平是大家公认的。最难得的是为人笃厚,不存私心。单无双在电话里只是交代他严格按要求做好清查工作,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更没有任何暗示。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如果真的查出了问题,那就是事实在说话。事实必须纯正,必须客观,不能掺杂一丝一毫的人为故意。

简单吃了几口饭,单无双便坐上镇长的小车精神抖擞地往煤矿赶。

穿过镇上那条街道时,有一辆大型货车正在街道旁边卸砂石料。街道不宽,好多进出集镇的车都被那货车堵住了。镇长的车也没有办法飞过去,只得停下来耐心地等候。

“无双县长,您看。”镇长指着街边一家正在进行大改造的铺面,“那家就是谭老师开的服装店。他把旁边一家店铺买下了,正在扩建呢。”

单无双赶紧看了过去。好家伙,规模还真的不小。加上新增加的那个店铺,门面总共十米多长还不止。“嗬,这么大的铺面,镇上好像不多嘛。”单无双朝街道两边看了看,“生意做得不错啊。”

“做得好。听税务所的人说,谭老师交的税也多。工商户里头排前几名。”镇长对他的情况很熟悉,“只是今年可能会受点影响。又买门面又扩建,成本增加了将近十万。工程又做得慢,歇业都快一个月了。看这样子,再加半个月恐怕还完不得工。把个谭老师急得直跳脚。”

“噢?”单无双立即发现了问题,“你说他歇业多久了?一个月?”

“一个月恐怕还要多。我记得很清楚,开工那个日子是风水先生选的,镇上好多家都在同一天搞装修。全天都有人放鞭炮。”

单无双没有继续问。他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去台湾考察是上个月二十八号,今天是二十五,还没到一个月。那就是说,成满珍把衣服送过来的时候,谭友善这儿已经歇业关张,开始扩建了。也就是说,自己的那些西装夹克还没有被他卖出去。衣服仍然在他手里,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当然也在他手里。唉,谁说隧道贯通了?根本没有。那一刻的敞亮,完全是判断失误。

小车开始移动。通过那家店铺时,单无双看见几位民工光着膀子,正在用铁锹将那堆卸在路上的砂石料往旁边掀。其中一名高大壮实的汉子格外卖力,一边掀一边喊:“先把中间的往边上掀。把路清开,莫挡了走车。快点。”

“县长,那人就是友善。谭老师。”镇长指着他告诉单无双说。

单无双已经认出他了。七年前召开那个座谈会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一名个头魁伟的男教师,还以为是名体育教员。当时没跟他说话,也不知道名字。小车慢慢地往前开,便看得非常清楚了。这位友善经历了七年磨难,身子骨更加结实,那一身肌肉条理分明,健壮得就像一名掷铁饼的田径运动员。这样一副虎背熊腰的样子,成满珍还说他腰都给压塌了。什么意思嘛。

车子一直开到了富裕煤矿,单无双心里还在琢磨这件事情。扩建压倒一切,这位精力充沛的谭友善每天都在工地上使劲,大概还没有精力去清理成满珍送过来的衣服。就看他的工程什么时候完工了。重新开张之前,他才会全力整理货品。那个时候他才有可能发现衣服口袋里的东西。

不过也很难讲。要是成满珍来过了呢?

大概已经修炼出来了,凡属想不好讲不清的事情,单无双一概不往心里去。既然一切从天,还想那么多干吗?不管了。

第四天上午九点整,随着惊天动地一阵爆破声,那座像钢钉一样嵌在众人心头上的非法小煤窑被彻底拔除了。

那天除了杨刚书记没赶过来,省市县三级相关部门的领导都在现场。喻杰书记是带着县武警中队赶过来的,而且到达得很早,天刚麻麻亮。对现场进行最后检查的时候,他特意留心到了一件事情。

“嗯?孙河玉呢?怎么没看见他?”

“我让他回去了。前天就走了。”

“干吗让他回去?政府那边有急事?”

“也没什么急事。”单无双轻描淡写地说,“让他提前做做准备。”

“准备什么?”

“不是要交流出去吗?工作上的移交挺麻烦的。”

喻杰哈哈大笑,“无双,哈,你这是在逼我啊?”他望着单无双,“哈,幸亏我跟市里协商好了。万一没走成,我看你怎么收场。哈,你呀。”

他打声哈哈,单无双也感到轻松了。“没问题。我知道,只要你喻书记亲自出面,什么事都办得成。哈。”

“得了吧,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就好啰。”喻杰想了想,“对了,孙河玉一走,矿里的资产清查,后来是谁弄的?”

单无双便告诉了他。

“哦,邵科长那人不错。怎么样?”喻杰看似不经心地问,“清查出什么问题没有?”

“大问题还没发现。”单无双明确地回答说,“邵科长已经分了类,材料都封存起来了。回去以后,再慢慢进行甄别。”

“好。我已经跟纪检监察部门打了招呼,让他们也参与进来,共同组织一个清查小组。你的意见呢?”

“当然可以。清查小组就设在县委那边吧,我们全力配合就是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张股东分红名单还扣在我手上。搁在平时,那不算个事。您看我该交给谁?”

“哈,别问我。我也不看。说不定还得依法回避呢。”喻杰显得十分轻松,“无双,别顾虑,啊?就交清查小组一并带回县里吧。”

“好。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两人便不再说这件事了。

喻杰抬头望了望四周的群山,“嗬,还以为矿山的空气会很污浊。大清早,空气居然这么新鲜?真舒畅啊。”他收回目光,忽然望着单无双,“对了,无双,猜我昨天晚上见到谁了?”

“谁?”

“哈,成满珍。你夫人呢。”

“是吗?”

“怎么不是?哈,要不是我问她,还不知道你老兄十来天都没有跟她联系。电话都没打一个。啊,你也做得出啊?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哈。”

单无双淡淡一笑,“这种事情以前又不是没有过。经常这样呢。”

喻杰便没再批评他,“不过你放心,成老师情绪挺不错。没事儿。”

单无双这才问了句:“昨天晚上,您是在什么地方遇见她的?”

“靖东大酒店。我在那儿招待省委档案局的客人,成老师也在那里吃晚饭。男男女女十几个,好像是哪位同事过生日吧。她说了一句,我忘了。”

“哦,到时间了。”单无双看了看表,“书记,去现场吧。”

然后那眼矿井就被炸掉了。

喻杰还真不是安慰单无双,成满珍的情绪的确不错。

小车把单无双一直送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单无双感到通身疲乏,便打算以最平和的态度跟成满珍打个招呼,然后泡个热水澡倒头就睡。长的短的横的竖的,任何话都留着,天亮以后再说。或者以后也不说。

钥匙刚刚插进锁孔,房门竟然自己开了。当然不是自动开启的,成满珍听见了车子的声音,便跑过来替他打开了房门。

“噢?你……在家?”单无双那会儿略微有点不自然。

“本来有晚自习,要去学校的。”成满珍望着他,“喻杰书记打了电话给我,说你今天晚上肯定回家,我就不去了。”

喻杰给成满珍打电话的事情单无双知道。从煤矿回县城的时候,喻杰仍然把单无双拉上了他的车。那个电话是他后来在车上当着单无双的面打的。

成满珍伸出手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单无双的公文包,“进屋吧。”

进屋以后,单无双觉得房间的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其实屋里头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知道那是离开得久了的原因。

茶几上已经沏好了一杯高山云雾茶,还特意用了一只青花瓷茶杯。那种杯子密封极好,杯盖一揭开,满屋子清香。

推开浴室的玻璃门,温馨的雾气扑面而来。成满珍准备得十分熨帖,早已替他放好满满一池温水。热而不烫,十分怡人。

一个热水澡泡下来,单无双积压了好多天的疲惫很快地消散殆尽。完全没有睡意,他便端着那杯清茶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桌表面干净得可以照见他的面容,显然已经被成满珍悉心擦拭过了。桌子正中,还摆放着一只玻璃首饰盒。那是用水晶玻璃制成的,玲珑剔透,通体明亮。单无双看见那里面装着一些小物件,由于盒子表面雕刻了艺术图案,里面的东西看不太清楚。

他以为那是成满珍给他准备的小食品什么的,便揭开了玻璃盖。

里面的东西不是食品,而是一些纸头纸脑的小东西。乍眼看去,大概有几张磨旧了的名片,两包餐巾纸,擦眼镜片的小绒布,几片口香糖,还有几根牙签。再就是两三颗衣服纽扣,几张揉得很皱的小纸条。

单无双立刻明白了,这些全都是他平时随手塞进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成满珍这会儿变得非常乖巧,她没有跟进来,而是采取这种文雅的方式,把翻口袋收获的物品巧妙地摊在了单无双面前。

可不要以为成满珍对这些物件不感兴趣。那些东西的确不能让她看见,有几件还非常讨厌,令人无法容忍。其中有一张名片除了名字还印着主人的彩色头像,那是一名艳丽女子的玉照。单无双一看就想起来了,她是一家画报社的女记者。麻烦就出在名片上留下了她的四个铅笔字,“相见恨晚”。另外一张名片也是一个女人名字,虽然没有印彩色头像,却在白纸黑字的名片上盖了一个通红的嘴唇印。用手抹一抹,那印迹还能擦得动,可见不是机器印上去的。

单无双来不及回想当初为什么会留下这些名片。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成满珍这种坦然面对的态度。这不都是她最为担心的“信物”吗?铁证如山啊。以往日的性子,成满珍还能如此的平心静气?绝难。她能这样,要不就是有高人指点,再不就是先礼后兵。你若不收敛,她还有更厉害的杀手锏。

单无双不敢迟疑,索性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果然,那堆杂物之中没有王先生那张说明书。小纸条倒是有几张,连纸的大小都不对。有一张是他在作报告的时候孙河玉递给他的,上面简短地写了一句话:“老板,喻杰有电话找。”还有一张也是提示条:“县长,车来了。”另外几张纸条有记电话号码的,还有记地址的,一概无关紧要。

望着桌子上那一堆杂物,单无双心里实在分析不透。那份说明书,成满珍到底找没找到呢?她那城府难道就有如此之深吗?

莫非又是自己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没错,一定是这样。只要不带情绪地回想一下,成满珍并不是个弯弯绕绕的人。跟她生活了七八年时间,基本判断绝不会错。那份说明书,应该不在她的查获品之内。

怎么回事?难道说,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把说明书放进衣服口袋里?

单无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洗澡换上的浴袍。

于是他被恍然提醒。说明书怎么会在西装口袋里呢?每次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换下外套。不太凉的时候穿一件衬衫。稍微凉一点,再加一件羊毛坎肩。对了,当时的确穿了坎肩。那天晚上他去找王先生退钱,走得匆忙,忘了换上外套。这一点他有印象。进那个小区的时候,保安叫了声“县长好”,那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坎肩。当时心里还感慨了一下,县城真的小啊。当了七年县长,别说是穿坎肩,光着膀子人家都认得出来呢。唉,再不动一动,都成老油条了。

单无双便一弹而起,抢到衣橱前,拉开了下面一只大抽屉。

那里面的东西没有翻动过,几件羊毛坎肩仍然叠得整整齐齐。看来有希望,成满珍没想过把坎肩捐赠出去。

她当然不会。自从两人结婚那天起,成满珍就特别喜欢看他穿坎肩,说那种样子才最有家庭味,看着就感觉温馨。

单无双对穿坎肩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却也并不反感。只是不想辜负成满珍,能穿尽量穿,不能穿的时候也随手把那几件坎肩收拾好,一件摞一件地放进一只专门的抽屉里。成满珍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只是不挂在嘴里。还装作不知道,从来不去碰他的坎肩。那是一种满足。她不会破坏那种满足。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取出来一件坎肩,随手一捏,口袋里就有东西沙沙作响。掏出来看时,完好无损正是王先生那份说明书。

他抑制着心跳,屏息静气地审视着那张说明书的折叠痕迹。

没有任何问题。折痕清晰,棱角分明,纸质的弹性还非常强劲。绝对没有被人重新折叠过。

怎么会是这样呢?竟然是一场虚惊?这也太搞笑了。

旋即又觉得可恼。干吗虚惊啊?分明没做贼,还那么心虚,岂不更加搞笑?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活得越来越没谱了呢?

一怒之下,单无双像一名罚射点球的足球运动员,飞起一脚,把抽屉狠狠地蹬回去了。

原刊责编 张睿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一张小小的纸条,竟把政绩辉煌叱咤风云的无双县长搞得寝食难安。这一悬念贯穿始终,令人急欲探究,欲罢不能。小说以此为切口,深入发掘开来,写出了人心的波澜和人性的曲折。时代的风云被推至背景苍茫处,却依然映现出宽阔复杂的社会场域。纷繁宏阔的大时代幕布之下,人性在现实的磨砺和精神的煎熬中起伏不定,小说家以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姿态,引领我们探幽寻微,得以窥见其中令人惊讶的丰富和深度。小说叙事流畅而有张力,对人物内心刻画拿捏精准,细节描摹富有感染力,显示出成熟作家应有的话语风度和艺术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