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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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短篇小说 土地,土地(夏天敏)

《土地,土地》 文夏天敏

选自《大地文学》2012年卷十三

【作者简介】 夏天敏: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选载。

1

在乡场上的小酒店里,明山老汉喝多了酒,走的时候踉踉跄跄、东倒西歪,一条街都不够他走似的。他这一踉跄,把马也弄得踉跄了,马缰绳在他手里,马也醉了酒,跟着踉跄了。明山老汉平时爱酒,有事没事总要喝一点,但喝得节制,也就是半杯酒,一拇指深的样子。但今天他却喝得多,先是要了二两包谷散酒,喝了和没喝似的。喝到第三杯,老板不再打酒,说你还要赶路哩,再喝,醉死在半路,野狗啃掉你。他说喝死算球,打酒来,闲话少说,钱在这里。说着掏出一叠十元、五元的票子。老板和他是多年的朋友,说你就是掏出个金元宝来,今天这酒也不卖给你。明山老汉心里窝着火,说咋的,老子这钱不是钱?老子这钱不干净?今天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说着,伸手揪住老板的脖领子,一拳打去。老板甩开他的手,拳头已经出去了,却在半路收住,想这老东西今天喝多了,不与他计较。他却不识数,抬起条凳要砸,被众人劝住,好半天才将他哄出门去。

也不知啥时候,他骑到了马上。确切地说,是趴在了马背上,这匹马平日他是舍不得骑的,马是老马,却是匹好马。买它的时候,这匹马只剩个骨架子了。它原本是被主人牵着,要卖给乡场上卖汤锅的张元元的。也是奇怪,明山老汉经过它身边的时候,它张嘴扯住他的衣襟。明山老汉止住步,见它眼里尽是眼泪,忧伤、悲戚、乞求尽在眼里,明山老汉蓦然一惊,心里一股热流窜过,这马和自己莫非有缘?问明原因,说这马我买了。卖马的汉子也是实诚人,说老人家你看好了,这匹马又老又病,只能熬汤锅了。那马果然是衰老羸病弱得不行,鬃毛凌乱,肋骨支棱,眼角长满眼屎,就是站着,身体也簌簌发抖,随时要倒下的样子。明山老汉禁不住马的哀怜乞求,说你说价,这马我买了。

明山老汉记得,自己似乎醉了睡在路边的草坡上,似乎还有人来舔他的脸,睡梦中出现的是年轻时候的事,晓珍抱着他的头吻他,舌头又大又温柔,还喷出温柔而强大的气息,只是舔得太猛了,没见过谁的女人是这么舔人的。一惊,醒了,醉眼朦胧中见到一张长长的脸,晓得是马了,又要睡去,那马却不屈不挠地舔他、拱他,他极不耐烦地站起来,那马却伏下身子,让他骑上背脊。山路颠簸,他又伏在马背上沉沉睡去。

醒来,发现是睡在半山的坡地里,头枕在海绵似的土里,脚却悬在石砌的地埂上,明山老汉心里不悦,想这马毕竟是牲畜,远远地走来,不把他驮到家里,却驮到半山的坡地上。好在醒了,如果睡死,遇到野狼,不正应了酒店老板的话,把自己撕成碎片,啃得剩个骨架了,那才叫惨呢。这事并不是不可能的。这些年,政府保护山林,树木厚了起来,虎豹没有,狼却是有的。想到这,明山老汉不禁打了个寒噤,对马有了怒恨之心。

对这马,明山老汉比对老伴对儿子还好。才买来时,这马连站立都是问题,不把它牵到墙根下倚着墙,随时都会顺势倒下。老汉横了心,日夜守在它身边,请来兽医为它看病,还请兽医为它开了调理方子,啥麸子、骨粉、黄豆、玉米,甚至还有自己都舍不得吃、攒着卖钱的鸡蛋,每天细细地搅匀,拍着它的脖子絮絮叨叨说话,鼓励它努力吃下。等它有些脚力,就牵它去坡上吃带露水的青草,爬坡上坎,使不上力,就用肩顶住它的屁股,助它一把力。渐渐地,这马就有了起色,先是脚不打战了,接着凹下去的皮肉凸起来了,肋骨像藏在水草丰美的滩地里,鬃毛齐整,毛皮泛出了油光,可以为他使力了。

明山老汉怨恨它:明明知道我醉得像个死人,却不把我驮回家,驮来撂在这荒山野地里,遇上狼,我这把老骨头不是就毁掉了么?就是遇不到狼,山里雾气浓露水大,地气上来,扯出一身露水,不把人弄病么?他从石埂上跳下来,本想骂它几句的,可话还未出口,看见那马忧伤地看着他,就开不出口来了。这是一匹勤劳懂得报恩通人性的马,但它眼里总是罩着一层忧伤,温和的忧伤,淡淡地定定地看着你,让你心里涌出一丝惆怅、一丝怜悯。明山老汉想,这马怕是一个女人投胎的呢,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惆怅和忧伤。

明山老汉拾起缰绳,那马却定定地站着,任怎样拽都纹丝不动。明山老汉纳闷,这是咋啦?往常这马和他几乎心灵相通,他要上路,一个眼神,那马就嘚嘚地相跟着,他要歇息,那马静静地站在身边,用嘴唇轻轻拱他,似乎是母亲在哄子女入睡。今天任他怎样拽缰绳,它就是站着不动,那股执拗劲,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老汉想,它是不是累了,这马尽管经佑得好,但毕竟老了,更主要的是这几年跟着他,为了改造好身后这块坡地,真是吃尽了苦,流尽了汗,受够了累。

想起了地,明山老汉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又是烦恼,可谓五味杂陈。马不走,不走就不走吧,让它歇息歇息。月亮浮上中天,把山林、岩石、土地照得清清莹莹,山林既清晰又朦胧,月亮在树梢上抹上了一层清辉。树梢下,是朦胧的黑,藏了昏暗和神秘。一块块卧在山坡上的岩石,像一个个蹲在月光下的野兽,静静地、安详地憩息。月色真好啊,它照亮了远山、近峦,照亮了山下弯弯的河流,空气甜净而甘醇,野草野花释放出各种各样的气味,这些气味被浓浓的泥土味裹挟着,漫山遍野地流淌,把人熏陶得似乎酒醉。

明山老汉绕过石坎走上坡地,那马尾随了来,悄无声息地啃地边的野草,山冈,树林,一人,一马,静静地剪贴成一幅油画。顺山老汉心里有些润湿,他脚踩在自己的土地上,泥土又厚又软又陷,仿佛踩在地毯上,脚心痒痒的,润润的,他索性脱了鞋,夜里的泥土,湿润又暄软,脚踩上去,一股温凉顺着脚踝升上去,升到了心升到了肺,升遍全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这种感觉只有年轻时和媳妇相拥而眠才有,潮湿,温软,温馨。老汉心里一阵痛,这块地耗去了他多少心血和精力。这样说吧,这块地基本耗尽了他晚年的精力,也搭上了老马的余生。

明山老汉的地,在离村子比较远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个小小的山湾,呈半圆形,地后面的山峦上,稀稀疏疏长着荆棘、灌木丛。山坡上,尽是水牛大的石头,太阳大的时候,地气蒸腾上来,明山老汉常常花了眼,看见的是一群渴死在山坡上的牛,心里就涩涩的、酸酸的。地是孬地,山上的树稀疏蓄不了水,雨一来,就把泥土冲走了,地面是一条一条沟壑,凹凸不平,冲刷完的地表,只剩下了七高八低、条分缕析的烂地衣。那时,刚搞生产责任制,村长带着人把村里的地重新丈量,按人口、按地的好坏搭配。村后山里的这块地,基本上失去地力了,地形糟、地相尤其不好,撒一升收一斗的,谁也不会要。村长想个办法,把两丈当一丈,把两亩当一亩,仍没有人要。最后,自然就按农村最古老的办法,拈阄来决定。

明山老汉是个爱地如命的人,拈阄时,他闭上眼睛,嘴里默默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明山拈到一块好地,我一定把它经营好,经营得溜光跑油,绵软松透。村长说,明山大叔到你了,你念叨啥,命里有就会有,命里无莫强求。明山老汉哆嗦着拈了一个纸团,拆开,竟是村里最好的水浇地。大家惊讶并且嫉妒,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默默祈祷,一条排得迤逦的长龙,乍看上去全是盲人,以为走到医盲人的专业医院了。

我不要,我不要,肯定有人做了手脚,我咋可能抓到这个阄!闭着眼的村人听到有人咋唬,全睁开了眼。咋唬的人是孙二顺,一个精瘦精瘦、个子矮小、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的人。这人是人精,啥都能算计,你怀里如果有一个鸡蛋,他总能想方设法用一颗板栗或者一个核桃换了去。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说这不算数,要么重来,要么换个办法。长长的队伍立即骚动起来,大家说咋不算数?各人都是凭运气,摸到啥算啥。如果你摸到好的,要不要重来?孙二顺说我摸到好地也可以重来。你们想想,全村人都闭着眼,只有一个人睁着眼,这算啥事?村长愤怒:放屁,老子的眼是睁着,但老子的眼看的是蓝汪汪的天,离地三尺有神灵哩。孙二顺借机撒泼:你吵人?你是谁的老子?按辈分你该叫我叔哩。你是你叔的老子,岂不是爷了么?两人争吵起来,队伍开始混乱。村长毕竟是村长,跳上一个石礅,说不准动,按原来的秩序排好,顺秩序摸,摸到金子你揣怀里,摸到狗屎也得吃下。谁不服,可以到乡上告、县里告。

明山老汉喜不自禁,他拈到的地是村里最好的一块地。离村近,有水源,泥土黑黝黝的,捏一把在手,成团但不胶粘,手一松,泥土顺着指缝簌簌流去。天干有水浇,天涝可排水,唯一不足的是地块小。地块小有啥关系?明山老汉自忖:凭自己的勤劳和种地经验,能把这块地经营得像肥腴的火腿,吃一块当吃两块哩。

不用去地里看,孙二顺就知道自己拈到的那块地简直不是地。孙二顺在回家的路上懊恼得自己打了自己几巴掌。他犟不过村长,也犟不过大家,只得自认晦气。他想起今早临起床时,他那个浑身是肉的胖婆娘拉住他,拿手在他下面拨弄个不停,一时兴起和她又做了一回。他恼恨起来,要不是这贱货,今天也不至于这么晦气。

怨了一阵也就不怨了,孙二顺想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地跟明山换了。想法既定,就高兴起来,孙二顺是轱辘脑袋,主意一个接一个,有的是办法,他就不信不能把地重新换过。

地到底是被孙二顺换到手了,想起换地那个过程,明山老汉头就晕起来,想不起到底是咋把地换给了他。那事持续了半年多,连一季庄稼都收割了,孙二顺还是不屈不挠地和他商量换地,孙二顺的点子多得像搬家的蚂蚁,数也数不完,理也理不清。最终是换了,到底是咋换的,现在还在犯糊涂,想起来云遮雾绕的。

2

明山老汉顺着地埂走走停停,老马亦步亦趋跟着他,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半人高了,秸秆有一拃粗,叶片绿得发黑,秸秆上已背玉米穗,多是两个或三个。这几年,他种的玉米都有一尺来长,颗颗饱满,珠圆玉润,吃也吃不完哩。明山老汉一家都爱吃煮青玉米,煮熟的玉米有浓郁的清香,糯软香甜,满口生津。收割完,老汉的院子里、堂屋里总堆满小山样的玉米棒子,看着小山样的玉米棒子,他心里踏实而满足。金山银山,不如玉米山哩。那些天,他精神亢奋,像狗样围着玉米堆转圈,转得差不多了,率领一家人连夜连晚撕玉米皮,然后把玉米棒子晒干,一串一串挂在屋檐上。他种的玉米、洋芋、辣椒实在太多了,挂在檐上、墙上,金光灿灿、红艳迷离一片,把房子装饰得像宫殿,早早晚晚,他都要出去看看,像个杰出的画家,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这景象,被一个搞摄影的人发现了,摄影作品画面上,门前的檐上挂的红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流苏一般灿烂耀眼。这幅作品当年获得大奖,摄影家送他一幅,他挂在屋里最当眼的地方。

当明山老汉转到坡地后面,伸手在一株洋芋下轻轻地刨,他明明知道洋芋在下面有多大,对于他来说,只要瞄一眼洋芋棵苗,就知道地下的洋芋有多大了。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刨,就像多年无子的人渴望见到自己的娃娃。他是从洋芋棵苗的侧边细心地刨,刨成一个洞时,看见了一个洋芋白嫩的半边身子。这个洋芋有拳头大了,老汉心里喜洋洋的,不由咽了口清口水,但他舍不得刨几个带回去吃,又小心地把松软的土刨回去盖好,再用手掌轻轻压一下,使土既不疏离又不板结。

正做这一切,那马用嘴拱了拱他,他说别闹,没见我在培土哩。那马索性张开嘴,用牙叼住他的后衣襟,就把他拽了起来。明山老汉来不及生气,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声音由远而近,由小而大,以至于訇然而响。老汉想已经半夜了,这么多人要去哪里呢?莫非有了啥急事难事?但又不像,这条道只通到脚下的地块,又不是啥必经之地,那他们半夜三更来这干啥呢?

还没等想明白,明山老汉就听到了铁锹、十字镐、钢钎等碰击石块的声音。糟糕,这帮人是来撬他地块的石埂哩。他们为啥要撬?他来不及思考,横穿玉米林,在朗朗明月下见十来个穿工装的人,正在奋力地撬他的石埂。老汉怒火攻心,大喊一声,你们干啥,为啥撬我的石埂?那些人一下惊了,停住手里的动作,他们不明白半夜三更咋会有人守在地里,又不是庄稼成熟的季节,看秋守护。何况现在谁还会看秋守护呢?玉米、洋芋贱得很,偷去也卖不上价的。也就是愣怔了一会儿,一个为首似的人说别管他,接着撬,完成任务领奖去。接着,这些人又奋力地撬起石块来。这道石埂有半腰深,是老汉带着全家人花了几年时间才垒起来的。原来的坡地是倾斜的,山洪一来,将地里的土全冲走了,还冲刷出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沟。是他顶风冒雨,披星沐日带着一家人垒起来的。这道两百来米长的石埂,为他留下了一身病,两个手指头也被石块砸碎了,一双手开裂瓦口,糙得可以打磨锑盒。老汉为这块地累塌了腰,现在走路都勾腰驼背哩。就是老马,也为这条地埂吃够了苦。每天天不见亮,就由儿子牵着到山上驮乱石,它虽然恢复得好,但毕竟老了,驮上两块石头就四肢打战,哆嗦不已。但它却坚持着,至今,它肚皮两边的毛都是光的,那石头太沉、太锋利了。明山老汉一声断喝:日你先人,你们为啥撬我的石埂?话还没完,人已扑了上去,揪住近旁的一个人撕打起来。那是个年轻汉子,被他在头上打了几拳,打得眼冒金星,头钝石击中般疼,立即就鬼火了,放下手里的工具,狠狠地击打老汉。老汉怎么是年轻人的对手,三下两下,老汉就被打趴在地上了。年轻汉子火气旺,扬起穿着翻帮皮鞋的脚要踢,被领头的人制止了,说踢不得,你没见这是个朽烂的老头,你把他踢死,你就背人命了。年轻汉子悻悻地收住脚,说这老狗日手下得狠,我的脑壳怕要开花了。正在这时,明山老汉的那匹老马突然发了疯,从斜里冲了过来,见人就撞,见人就踢。动物和人一样,只要丧失了理智不顾一切,是十分可怕的。马尽管是老马,但明山老汉喂得好,膘肥体也壮,加之疯狂,眨眼之间就把那些人踢得东倒西歪,东躲西藏,落荒而逃。

明山老汉望着逃去的人放声大笑,狗日些,晓得老汉和马的厉害了吧。笑过之后才觉得浑身钻心地疼,晓得是被年轻人打伤了,掀开衣服,也就是些淤青。叹息自己是老了,年轻时和人打架,打了趴下将息几天也就没事了。看马,老马的头上有个口子,血汩汩地流,老汉慌了,老马肯定被这帮杂种用铁锹砍伤了。老汉来不及哀叹,忙着跑到坡地里采来一堆只有他才晓得的草药,用石头砸糨糊,敷在老马伤口上,血竟然止住了。老马疼得四只蹄子发抖,那情形就像当初要牵它下汤锅的样子。老汉见它浑浊的眼里有泪,伸手为它拭去了。老汉心疼地抱住它的脖子,把张老脸在它脖子上摩挲,老汉也禁不住浊泪滚滚了。

朗朗的月亮被一片乌云包裹了,天地间骤然黑了下来。明山老汉在朦胧中看见被撬得七零八落的石埂,心中一阵悲伤。老汉想,谁会来撬石坡呢?这是多少年从未发生过的事,有撬人墙脚,放火烧秸堆的,从来没有说会半夜三更远天远地来撬石埂。老汉想了一阵,得出结论,撬石埂的人,肯定是孙二顺的儿子叫来的。

3

这些年,孙二顺家发了。发就发在孙二顺的大儿子孙大毛身上。孙大毛狡诈、霸道,有股冲动、蛮劲,还有他爹遗传给他的精明。他先是出去打工,帮人在建筑工地做活,后来成了小包工头,手里攒了些钱。有了钱的孙大毛不满足一辈子当包工头,听人说开煤矿忒赚钱,就去开煤矿了。也是他运气好,在城里有了别墅,开上豪华车,还包养了二奶。

孙大毛几次接他爹进城去享福,老头去了一趟再也不去了,说接不上地气,腰杆、胳膊、肋巴骨全身酸疼,他还感到孤独、寂寞。一座洋房别墅住着孙大毛的二奶和他,空空荡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还看不惯那个二奶的做派,成天梳妆打扮,上街做美容,脸上擦得花里胡哨的。衣服、裙子穿了到处露出肉,让他感到别扭、窒息。还时常约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打麻将,把个家搞得乌烟瘴气。二奶也看他不顺眼,和儿子吵一阵闹一阵,撒一阵娇。儿子又买了房子,将那个二奶搬出去住。他一个人住空空荡荡的房子,更寂寞得发疯。

孙二顺心里还有一件事,是他最放不下的。近些年,他的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患上了好些病,血压高、头晕胸闷、气短神虚,尤其是哮喘,咳起来震天动地,咳得眼睛翻白,人都虚脱了。他怕撑不住死在城里。孙二顺对丧葬特别重视,他死也要死在自己的祖屋。他又特别看重风水,相信风水会给子孙、宗族带来好运或灾难。

孙二顺从城里回来后,天天拄着拐杖,气喘吁吁,一步三摇地到处看风水。他略懂得点风水,但水平限于皮毛。老伴已死,葬在村后的山冈上,他再次去看后,认为地点实在一般,虽有屏障,但乱石耸立,搞不好怕会出乱臣贼子。坟前的河水活泛,但有急弯,容易闯滩。葬老伴时,大儿子尚未发达,也只得将就。现在可不能再将就了,找到佳穴,把老伴的坟迁来,也给自己留下位置。

一日,他听说镇上来了个看风水的高人,是乡长出高价请来的,为他父母找龙穴。这位风水先生很是尽心,在这一带山里转了十来天,终于找到一处佳穴。镇里的其他领导也在秘密活动,纷纷出高价。风水先生忙个不停,寻找佳穴的活动超出全镇范围,不知游走到何方去了。孙二顺老汉急召儿子回来,儿子听了高度重视,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是关系到他和一家前途命运的事。他虽然已经拥有钱财,但他更希望家里能出官员。商人和官员孰重孰轻,他是拿捏得准的。所以,他不惜出重金,将儿子送到贵族学校读书,并且疏通了各种关系,为高中尚未毕业的儿子办理了国外留学手续。

急急赶回来的孙大毛,立即安排人去找风水先生,乡长书记都相信的人是不会错的。派出去的人很快就找到了风水先生,但这位先生却执意不来,说受人之托,要找完才来。人无诚信,何以立世?孙大毛说,把钞票使劲砸,看他来不来。果然来了,一脸委屈,一脸不乐意,仿佛是被逼当小姐一样。孙大毛精明,谦卑而有礼,说是我不该毁了先生信誉,光凭这个,我就佩服万分。只是先生不知,我爹年逾七十,重病缠身,活也就是个天天数了,还望先生帮我找个好穴位。

先生望着沉甸甸的钞票,说罪过、罪过,你让我失言了。人在江湖,重在信誉,言而无信,不知其可。看在你父亲病重的份上,做一回无信之人吧。

说罢,先生摇摇晃晃而去。

4

风水先生转悠了几天,仍找不到中意的地方。他相信好穴位在远方,顺着这个思路转了几天仍未觅到佳穴。回来路上,他想该和主人打个招呼再去寻觅。找不到好穴位,回来路上提不起精神,眼见得村子就要到了,脚踝酸痛,坐到地埂上抽烟歇息。一支烟抽完,他突然发现自己坐的地方,正是一个千年难遇的龙城凤域。风水先生叹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好穴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这个地点,正在半圆形的山湾中,形似坐椅。坐椅么,正是官员所坐之交椅也。山湾不大,却敛气聚神,前面地势开阔,几无遮拦,前景远大矣。又有小河顺山流去,状似官员腰上的圆形腰带,古戏上的官员腰上不都环着一圈么?好地、好地,千载难遇的好地呀。

这地,正是明山老汉的地哩。

明山老汉听说孙大毛要买他的地,尤其是买去做他家的坟山地,他就忍不住发脾气了。明山老汉想,这孙二顺一家也太精明了。想当初,他拈阄拈到山坡地时,想尽办法,死乞白赖花言巧语,又是哭又是求,甚至下跪了哩,也怨他心软,念他吃口众、生计困难把地换给了他。想不到,这次却是买地,买了葬他个老杂毛。明山老汉也隐约听到风水先生的话,他家买地是为了风水好,世代发财又当官哩。老汉气不打一处来,啥好处都让你一家占了,还让不让人活?你孙大毛发黑心财,还想世代发下去。

最先来说的是村长,此村长非彼村长,是老村长的儿子。村长一进门,口里喷着热辣辣的酒气,说恭喜你了明山大叔,你要杀鸡请客哩。明山老汉纳闷,恭喜啥?我这朽得快入土的人还有啥喜?村长说你要发财,发大财哩。老汉更摸不着头脑,发财?我要发大财?村长说孙大毛要买你坡上的那块地,你年纪大了,种不了那么多,儿子又在外打工,帮不了你,他出了六个指头的数,够你享清福了,一辈子用不完。老汉扳着指头一数,是十万以上的数。老汉心里一震,那地值那么多钱么?村长说值、值,狗日孙大毛开煤窑发了大财,把钱看得树叶子一般,不敲他敲谁?老汉说我没敲谁呀?村长说他自愿的,你想想,二十万呐,你不是想修房子得很?花个十一二万可以修小洋房了。剩下的,你躺着吃也用不完。修房子,这话又使老汉心里热了起来。他家住的房子还叫房子么?该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吧,三间瓦房早已梁倾屋斜,一包糟了。那年地震虽然没倒,亏了房梁互相拉扯着,但斜得门都关不上了。如果不用柱子顶着墙,早垮了。房上的瓦,早已酥朽,椽子断了,掉了成片的瓦,人却不能上去,上去一踩就断,只好用麦草苫着。一下雨,屋里就成沼泽。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打了几年连盖个茅厕的钱都没落下。二十万呐,他一家挣一辈子也挣不到。在山区,有十来万修洋房也够了。修了小洋房,小儿子的媳妇也娶得进门了。

村长看懂了他的心思,说咋样?人家够大方的吧。你那山坡地,地再好,一年的粮食也卖不了几文钱。老汉说,出产好,一年粮食吃不完。村长说谁家现在还缺粮食?你墙上檐上挂满粮食,贼都没得心肠偷。老汉说粮食比啥金贵,五八年,我一家人差点就全部饿死。村长说那是老黄历了,你那地再好,也种不出金疙瘩来,还不是抬着金碗当叫花。当叫花,这话深深地刺伤了老汉,是啊,当叫花对他来说,是深深的伤痛和耻辱。如果当年拥有这么一块地,咋能去当叫花呢?

村长自知失言,村长说那是过去的事了,再也不会来了。大叔,你就把地卖给他吧,他买去也不是种庄稼,是为他爹买坟山地哩。村长话还没说完,明山老汉一下就火了,不卖,这地出天价也不卖,老子要死的人也没打过这地的主意,我舍得拿来葬人么?你看看我这一头白发,这腰,这手指头,手掌,我拿命把地弄好,倒成了埋人的地方了。

5

这件事弄僵了,明山老汉倔脾气上来,死说活说也不卖。村长是有头有脸的人,被老汉数说一遭,脸上挂不住,一跺脚,说不卖算■,这事本来轮不到我来说,是为你一家考虑,你不给脸也就算了,只是以后有事不要来找我。

村长走后,明山老汉心里发虚,颓然坐下,想村长是不能得罪的,找村长的事多哩,批宅基地、生娃娃、娃娃上学读书、医疗保险,哪样不找。自己倒是要死的人了,可还有两个在外打工的儿子哩,随便拿捏一下,你就受不了。

懊恼了几天,明山老汉在村里遇到村长,早就准备下一脸皱皱巴巴的笑容,可村长头一扬就过去,看也不看一眼。老汉想,不理就不理,哪有强人买卖的道理,以后遇到要办的事,能不求就不求,像办合作医疗,不办也就算了。病了撑着,再不行,多卖点粮食也就行了。

那天,老汉在山头逮到一只肥硕的野兔。这些年,山林渐渐厚了,尤其他坡地后面的山,他种了好些树,山上尽是石疙瘩,他一锹锹地刨,刨出一个土坑,到山下去取土,把树苗种上,又一挑一挑地挑水,总算养活成林。现在,山上绿油油的,树虽不大,却成好风景。老汉逮到这只沉甸甸的兔子,想村长好野物,在一个村住着,人家是一村之长哩,说不求,真到有事还是要求哩。

村长其实也焦急哩,他受了人家的大礼,孙大毛待人不薄,当初修住房,钢筋、水泥、砖都是人家让人拉了送来的。房子修好,还送了一套家具,一台电视机,连地板砖也是人家送的。人家托了办这事,办不好咋对得起人哩,只是见不得老汉那狗脾气,好歹自己是一村之长,开个口却吃了闭门羹。村长有他的谋略,他晓得咋个对付村人,故意冷他,让他内疚,让他紧张,后怕。但几天过去,老汉除了见面呵呵地笑外,也不见任何动静。

明山老汉屁颠屁颠地提着兔子上门,村长拿捏得准,该咋做心里有数哩。村长尽管满心高兴,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没有。非但没有,还一脸铁青,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大家选我的时候我立过誓言。明山大叔,我这人办事历来是公事公办的。说完转身进去,弄得提着兔子的老汉心里七上八下,沉甸甸的,心想把村长得罪深了。

孙二顺老汉来找村长,村长说不急,不急,您老身子骨硬朗着,还怕熬不过明山老汉。孙二顺老汉拉风箱般又咳又喘,说你是讽刺我嘲笑我哩,你明明知道我……村长说您老放心,凭您老的脑袋和大毛兄弟的钱,还愁弄不过来。你说说,明山老汉现在最缺啥?最恋啥?二顺老汉说缺啥,缺人,缺女人。村长色迷迷地说明山老汉也快入土的人了,他还想那一口?二顺老汉说,你呀,只知道那一口,除了那一口,人还讲个情感。

6

那天,明山老汉家来了个客人,明山老汉惊诧个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不是山下铁匠湾的秀珍么?多少年了,他心里一直有着这个人,秀珍和他本是一个村的,打小在一起长大,小时候她一直跟在他身边,带她一起上山捡柴、捡菌子、挖野菜、下河摸鱼虾。渐渐大了,姑娘晓得害羞了,不跟他上山下河了,他却懵懵懂懂,想不明他到底咋得罪了她,让她回避他。好些次见面打招呼,秀珍红着脸,慌慌张张走了。有一次在赶场的路上,他气恼地拦住她,话还没说完,秀珍说你呀,真是个猪……说完从他身边跑了,他有些明白也不太明白,纳闷地想,他是不是嫌自己笨,再笨笨不过猪了。

又过两年,等他想起请人去提亲时,秀珍却约他在村外的小树林见面,还未开口,秀珍就泪流满面,说他爹把她许给铁匠村的劁猪匠周钉铛,周钉铛有手艺,人活络,家里经济还算宽裕。他当时也很难过,记得也流了泪,两人泪眼相对,最后无可奈何认了命。

老汉记得,大饥馑的那几年,他出去逃荒讨饭,这对于他来讲是极不愿意的,可有啥办法,活命要紧。老伴和儿子已经饿得起不了床,最小的是个女娃,长得秀秀气气的,他很疼爱,想不到得了泡肿病,死了。那时,就是有一碗面,这娃也不至于死。他要饭要到一个边远省,想不到在那里不期然遇到秀珍,秀珍情况比他更糟,劁猪匠顶风劁猪,当做搞资本主义拿去关着,一家人嗷嗷待哺。那时,秀珍也饿得东倒西歪,有时讨要到一点粮食,被饿得发晕的人抢去了。

一路相伴,他都一路护着,舍不得吃一定要让她先吃。天寒地冻,好衣服脱给她穿着。一次秀珍被狗咬伤,他背了走了好几天。秀珍流着泪,说哥,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你的媳妇。

前些年,秀珍的劁猪匠丈夫死了。听到消息,他不胜感慨。感慨也就感慨了,庄稼人为活命,哪有闲情逸致想其他。况且,他为山坡上那片地正挣命。每天抬石垒埂,挑土填地,累得眼睛暴突,口吐白沫,躺在床上马上朝死睡去,天不亮,又挣扎着上山了。

秀珍来了,秀珍穿戴整齐,看得出是认真打扮过的。秀珍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她底子好,年轻时脸是脸,腰是腰的,皮肤也好,眼睛水汪汪的。岁月不饶人,秀珍现在脸上也堆满了褶子,头发也灰白了,但她底子还在,比同年的人好到哪里去了。

吃完晚饭,秀珍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明山老汉是个守旧的人,老伴死了好些年,他仍然没有续弦的意思。这几年,大儿子带着一家人在外打工,小儿子还没娶媳妇,他一个人过得凄清孤苦,但他有地为伴,成天守着那块地,浇了油似的,庄稼比任何一家好,但生活呢,就说不上了。屋里乱得像猪圈,衣裳、被子脏得油亮发腻。吃的呢,完全是对付肚皮,胡乱弄些吃饱完事。咋简单咋弄,有时烧一火坑洋芋,有时搅一锅玉米稀面,别人看着糟心,他却自得其乐。

明山老汉安贫乐道,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挺好。缺钱了,他有的是粮食,有的是辣椒,背一背,提一串去,卖了不多的钱,却喜气洋洋,在乡场上喝二两小酒,炒个回锅肉,要碗米饭,乐乐呵呵,实实在在。现在听说花椒值钱,他在地边种了一圈,长得茂密壮实,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卖钱。老汉最怕得病,那次他得病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滴水不沾,差点死掉。要是有个人在身边,知冷知热,端饭递水,喂汤送药,这人也就活得值了。老汉不怕苦,不怕寂寞、孤独,就怕一个人在家突然死了,怕十天半月没人知道,人发臭了才晓得,那就悲哀了。

都到了这岁数,就用不着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了。昏黄的灯光下,秀珍把此次上山的目的挑明了。明山老汉心里热热的,暖暖的,很是感动。他感动秀珍并不嫌弃他自己的贫穷和一副佝偻残缺的身子,在风烛残年来照顾自己。但明山老汉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安和不解,这些年,秀珍咋不来找自己呢?住的地点相隔又不是十分远。要论身体,前些年比现在好多了,要论条件,前些年房子比现在还好,她咋突然上山,来提这事呢?

见他沉默不语,一脸疑惑的样子,秀珍快言快语地说了来由,是村长到她家里来提的,还以为是他托的,兴冲冲就来了。其实,这些年一直在心里放不下,老是想着他的好。死鬼死了,他的老伴也死了,也想过这事。但不见他的动静,哪有女的主动去找的?况且,又到了这岁数,想想混一混,这辈子也到头了。没想到,村长却去提亲。明山老汉诧异,村长去提亲?自己没请过他,何况现在为地的事和他还拗着。秀珍说村长交代,不要说是他来提的,我信你,还以为是你请人家来提的。老汉心里警觉,说他还说了些啥?秀珍实在,说他讲你那块地有人出二十万哩,卖了吧,房也修起来了,喂喂猪,养养鸡,日子好过着呢。老汉一下就愤怒了,你,你是冲着卖地的二十万来的?你是冲着小洋楼来的?怪不得早不来迟不来,有人要买地了你就来。走,走,我这把年龄了,我不稀罕,卖儿卖女我也不会卖地哩。

那天晚上,明山老汉烙饼似的一夜睡不着,秀珍是哭着跑掉的。他不知道当时为啥会突然发脾气,而且把话说得那样绝情,那么伤人。在内心,明山老汉是很留恋很在乎她的。那么多年,哪怕内心被日子磨得起了茧,但在最深处,厚厚的,还是包裹了她的。那层坚硬的外壳,一旦被捅破,里面还是潮湿温热的。但现在,却被自己毫无来由的愤怒搅乱了,想想好后悔。

要说这事也还是可以挽回的,只要自己厚了老脸去找她,态度诚恳,任她怒、任她骂,再三表明心迹,铁石心肠也会回转的,况且还有老感情。只是,不能容忍的是,秀珍竟然是为了二十万钱来的,为了小洋楼来的。这又没有啥,一个农村人,带着对钱的目的而来,说来不好听,但日子是实实在在的,有这想法也没多大错。问题是这钱要卖地,并且是整块地卖了埋死人,这就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了。

天快亮了,明山老汉索性爬起床,昏昏沉沉地一如既往煮饭吃,也一如既往做些稀里糊涂的面糊糊,煮了一大盆,很奢侈地舀了一大勺猪油,还放了白菜、葱姜,舀了自己的一大碗,剩下的就端给老马去吃。老马吃得很受用,他也吃得很受用,自得其乐。

老汉内心其实是惆怅和忧伤的,秀珍的到来触动了他沉寂多年深埋多年的想法。人始终不是一条狗、一只鸡、一头猪,就是畜生,也都有灵性有情感的。眼看已经到来的幸福被自己毁了,心里还是酸酸的、湿湿的。看来一切都是命,自己是土命,一辈子只有和土地厮守了。

到了地里,老汉心情开朗起来。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一排排硕壮茂密的花椒树,地气蒸腾起来,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包谷叶片、洋芋叶片上滚动着珍珠似的露珠,空气里弥漫着土地和庄稼的甜腥味,五脏六腑水洗似的。脚一踏上暄腾而有弹性的泥土,老汉的心就像被熨烫过,再多的沟沟壑壑,楞楞坎坎立即熨平了,心里温暖而湿润。在地里,老汉是不喜欢穿鞋的,他觉得穿着鞋就像穿着袜子洗脚,隔楞着太不舒服。脚踩进泥土,微微凹陷下去,地气触摸着脚底,让人舒坦得不行。这种感觉,只依稀地记得在吸吮母亲的奶时才会有。这块让他累塌了腰,砸断了手指,手掌、脚掌皴皮破裂得比乱山沟还深、还糙的地,能让人买去埋人么?况且是整整一块地。

7

明山老汉被打伤了,那晚那群来历不明的人来撬地埂,他以死相拼,终不是对手。如果不是那匹老马,说不定被人打死。地埂也被撬了,可怜的老马,为了保护他,头上被人用铁铲铲伤了,和他一样奄奄一息,连站都站不稳了。

听到消息,老汉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儿子赶了回来。见老汉这副样子,伤心不已。忙着找了张手扶拖拉机,要拉他到乡镇上的卫生院看病。他不去,说看啥病,我的身子我晓得,就是点外伤,将息几天,弄点草药吃也就好了。大儿子说你不去住院,以后找到打你的人,人家说一点皮肉伤,赔不了啥钱哩。老汉说马比我伤重哩,要去连马也带着去。住了两天院,他坚持要出院,他不忍心用儿子们的血汗钱。两个儿子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就是不明白为啥半夜三更,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要撬他家的石埂。老汉一生平和善良,又不与人争强斗狠,更不会和人结仇,撬石埂是为何呢?

再三追问下,老汉把事情原由讲了,当然只是怀疑和猜测。老大精明,听到孙家愿出二十万买这块地,眼睛霎时亮了,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二十万,二十万呐,他们出去打工流血流汗,一个月也就七八百元,除掉吃的、用的、住的,几乎剩不下钱,况且还经常不能按时拿钱或拿不到钱。娃娃们跟着在外面,读书找不到学校,做事人又太小,看管不紧,连娃娃也会被人拐去卖掉。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有这笔钱,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一家人就在村里刨食,也会过得好的,老汉咋这样想不开呢?

小儿子要去报案,小儿子年轻气盛,说狗日家太欺负人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咋能喊人来撬石埂,还把人打伤了呢?我就不信他家有钱就把这天下占了。大儿子拉住他,说别忙,兄弟,报案是要有证据的,现在只是怀疑,咋能随便报案呢?小儿子说有证据还要派出所干啥?他们就是破案的,如果不报,老爹被人打死都没人管了。

兄弟俩为这事吵了起来,兄弟拉开门就走,老大慌忙追出去,拦住他,压低声音讲了些啥,小儿子声音并不见小,说我不管,即使是买卖土地,也要先把案破了,把撬石埂的人和打老爹的人找出来,先处理了再说。大儿子说如果那样,人家咋会买地呢。兄弟,听哥的话,先把买地的搞定再说,你不是还没讨媳妇么?房子修好,一、二层是你的,哥住三层就可以了。再不行,节约点修两栋,各人一栋不是更好么?小儿子性子拗,又是读过高中的人,和爹也亲,坚持要去,说我不能看爹无缘无故被人打,他孙家不就是开小煤窑发了黑心财,就可以横行无法了么?派出所能不管?

看着兄弟远去的背影,大儿子说作死呀,你以为你是谁?

案是报了,回来,小儿子脸上有了喜色,说派出所的人热情,把我说的清清楚楚地记录了,说这是无头案,破案难度大,但他们会认真去破,人家还说伤重不重?先医着,他们会来调查取证的。

果然来了两个警察,看看老汉伤得并不是很重,就不太用心。问了一些情况,问老汉是不是和谁结仇。老汉摇着头说见了蚂蚁搬家都躲着走哩,敢和谁结仇。老汉要把孙二顺买地的事说一说,大儿子说你这事和买地扯不上边,愿买愿卖,你不卖人家也不会强行占去。老汉说你懂啥?那是风水宝地,埋在那里后人发达哩,要不然山旮旯里,谁会出二十万哩。警察听说这么多钱也感兴趣,问咋不卖呢?这价是天价了,又不是在城里。老汉说我也说不清,反正那是作践地哩,地和人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自己舍不得吃给他吃,舍不得穿给他穿,长大成人了,你却要糟践他,要买他的肝、他的肾,谁愿哩。小儿子说爹,这不是说地的事,警察同志来是调查你被打的事,地的事以后再说。老大说对对对,地的事以后再说。

村长把大儿子找去,村长说你兄弟去派出所报案了?大儿子说是。村长说报案就报案,你们咋把人家买地的事联系在一起?大儿子说事出有因,天要下雨先要刮风,鸡要下蛋,先要咯咯咯叫一气。村长你是聪明人,还不明白这道理。村长说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嘛,咋变得弯弯绕绕的了。大儿子说打工虽然苦,但也长见识。村长说好好好,我们不说你爹的事,谁撬地谁打人了,人家会调查,你们不要平白无故下结论。大儿子说我们没下结论,只是分析、推测。大儿子见村长脸色难看,想当初还不许兄弟去报案,看来有点压力也是好的。

村长转过脸色,说你是聪明人,我现在和你商量买地的事,不说其他了。大儿子说我爹不卖,我也不同意卖。大儿子说这些话是有底气的,他想孙二顺买地托村长,这其中的猫腻是人人都知道的。村长果然着急,说话不要说绝,你家那房烂成啥样了,再不修就垮了。大儿子说垮它的,让老汉住茅房,等几年攒够钱再修。村长说你挣一辈子也修不起。大儿子说那就不修。村长苦笑,说不要说这赌气话了,人家愿意加价哩。大儿子想不能把弯转得太急,说这事是老汉做主,我要和他商量哩。

案子一直没有结果,小儿子去催过几次,派出所的人说,所里人手紧,最近又出了命案,全力以赴去破这个案了。问几时会有结果,人家就不耐烦,说事情得分轻重缓急,你如果是派出所的,你说哪个事重要?小儿子无言以对,悻悻地回去,恰巧他的女朋友打电话来,让他赶紧回去,说都是你图快活,查出有娃娃了,你说咋办?他说打掉,对方有了哭音,说打,打,你只认得打,我都打过两回了,再打就不会生了。小儿子说你等着,我回来想办法。

大儿子听到对话,心里窃喜。说兄弟呀,你干脆把婚结了,明明白白地生个大胖小子,老爹不是喜欢得胡子颤么。小儿子说结婚,说得轻巧,房子在哪里,连出租房都住不起,还结婚。大儿子说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会砍了树盖房子。

8

明山老汉被糊里糊涂地转了院,在县医院,大儿子拿着片子,说医生说你看这片子,你肺上、肝上都有问题。你不要以为身上那点伤好了,你再不去,搞不好就成个肝癌、肺癌啥的,我们医也医不起,你也受罪。老汉难过得几乎要哭,说你们拿啥钱来医?得了癌不如死了算了,把你们拖累垮,我咋到地下见你妈?

老汉坐卧不安,医生查房,问医生到底是不是癌,医生也不回答,说你放宽心,好好医病,我们会尽责任的。你也不要疑神疑鬼,反正好好医治对你不会有害的。医生越这样说,老汉疑心越大。他听说这个病医生和家属都要瞒着,怕增加病人的心理负担。

小儿子回打工的地方去了,大儿子隔几天来看一次,每次都神色匆匆,疲惫不堪。来的时候衣服裤子上还有石灰点子、水泥灰,老汉想他莫不是去找工挣钱?靠打工挣钱来医病,不是天大的笑话?大儿子说不是、不是,咋可能。靠那钱连看个感冒都不够。他心里又疼又急,厉声说,你千万不要去挣命,把你一整病了,一家人又完了。大儿子坚决地说,一定不会。老汉心里越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哥俩到处借钱去了,再三问都没说明,你放心住着,隔一段时间没大问题就出院,说完匆匆又去。同时,他还牵挂着自己的老马,也不晓得伤口好没好?他们把马照顾得咋样。

半个多月过去,老汉实在住不下去,他想管它是不是癌,如果是,就拖累两个儿子了,得了这病,砸进多少钱都无聊。既然如此,不如回去养着,寻找点民间偏方,死马当做活马医,活一天算一天。再说,一个多月没到过地里去了,心里痒痒的,觉得全身不对劲,沾点地气,吸点带着庄稼味儿的清凉气,是有好处的。

明山老汉悄悄地离开医院,他搭了一张跑乡镇的微型车,车到乡镇就无路了。他有些犯愁,还有十多里山路呢,自己能不能走回去。在镇上的小馆子,他竟然吃了两碗饭,觉得很爽,他想大概是路上的颠簸,消化了食物,看来是得多行多走。开始爬山,他怕自己撑不住,还特意找了根树枝作拐棍。没想到,爬起山来,也只是感到腿有些酸。他想原本没多大病,是医生诓他,现在的医生,想着法赚钱。只是儿子为啥让他住院,住院是烧钱,儿子哪来的钱?就是借钱也是要还的。越想越糊涂,也就不想。走走歇歇,也不过个把多钟头,就快到村了。

还在山下,他就听到一阵热辣辣的马叫声,老汉正诧异,他的老马已经撂开蹄子朝他跑来,跑到身边,老马对他亲热得不行,又是喷响鼻又是趵蹄子,还把长脸在他身上蹭个不停,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他拍着马的脑袋,老伙计,我也想你呢,你咋样了?伤好了吗?正亲热着,村里的吴七老汉跌跌撞撞从树林里跑出来,气喘吁吁,说明山回来啦?怪不得这畜生闻到你的气味,老远就跑下来,我撵也撵不上。明山老汉说你来帮我家放马?谢谢你了,我还担心它呢?吴七老汉说谢啥,你大儿子给了钱的,又不是白帮。明山老汉觉得奇怪,说他还出得起钱?他出得起钱他也就不打工了。吴七老汉说信不信由你,反正他大发了,正在修房子。你的地卖了,人家正在地里修坟呢。

老汉跌跌撞撞爬上去,果然一大群人在那里,有的在撬石埂,有的在挖地,地里已狼藉一片,齐胸高的包谷早被割掉,绿色的尸体遍地横陈,一人多高的花椒树也被砍掉,横七竖八地堆在地边。地中间,站着孙二顺老汉,老汉旁边站着戴墨镜蓄山羊胡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拿着罗盘,这里瞅瞅,那里量量,口中念念有词。老汉的心像被一把尖刀刺了般疼,狗日的,你们凭啥在老子的地里造坟。

二顺老汉神色平静,说明山老弟,恭喜你呀,你这地卖了二十五万呢,你快回家看看,你家的新房也在起地基了,房子修起,你也该享享福了,等着抱孙子了。

明山老汉眼睛喷火,手指发抖,孙二顺你太欺负人了,你凭啥在我的地里造坟?凭啥?二顺老汉说看这个。说着拿出一张卖地的协议,你大儿子、小儿子都签了字,钱也拿去了。老汉颤抖着接过协议,尽管不识字,老汉还是看到儿子名字上的两个血红的指印,血红的指印瞬间放大,像一大团血雾扑面而来,老汉大叫一声,扑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明山老汉背后的老马,见老汉突然倒地,口里喷出了团血,它突然转身,向山下飞奔而去。也不知道它为啥朝山下跑去。它奋力地跑着,跑着跑着,突然前蹿一软,一下扑倒在地。它挣扎着起来又跑,跑不了几步,又狠狠地跌倒在地,它挣扎了一阵,再也挣扎不起来。人们赶来时,见它眼里有两颗浑浊的眼泪。

原刊责编 徐峙 本刊责编 付秀莹

编者按:由《小说选刊》杂志社、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云南省昭通市国土资源局、昭通市文联、昭通市文学艺术家创作中心联合举办的“昭通杯·首届全国国土资源题材短篇小说大赛”近日揭晓。共有27篇优秀作品荣获此奖。从大地中来,到灵魂中去。作品均以独特的艺术方式,深刻阐释了人类与大地的关系。本刊特刊发金奖获奖作品夏天敏《土地,土地》,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