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墨,暴雨,悄无声息的走来......
他坐在沙发上,回过发胀的头去,凝望那天色。雨开始坠落,粒粒地拍打着玻璃窗,他轻声的告诉自己:“暴雨来了。”
红敷去了,不,他的妻子去了,他结发一年的妻子于今年那个飘着雪的夜里,静静地去了。这却留给他深深的哀思。他试着告诉自己,死去的并不是自己的至爱,不必太在意;然而,他却时常念着,已去世的,确实自己的妻子,那一生苦悲,坚强而执着的妻子。他试着忘记,那他深爱的身影;然而,却时常相见在梦里,梦醒时,还呼喊着她的名字。
他深深地思念她,想见她,却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只有像现在一样,把过去美好的一切,细细的回忆;他病了,只不过是感冒,却缠上了他,不肯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发困的眼睛,用手轻轻的揉了揉因长时间扭曲而发了痛的脖子,然后静静地坐着,尝试着去听,那雨。此时,已没有了风,雨却越发得大了,密集的雨点,狠狠地砸在柏油地面,拍打着窗户,发出清亮的声响;楼顶八个排水管,满满地往下注,轰隆不绝;偶尔,慢慢地驶过一辆汽车,发出哗的声响,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此时声响,只能用楚辞中的“乱”来形容。
他静静地坐着,感受这巨大的交响的震撼。并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隐隐的喜欢这场暴雨,甚至,是渴盼已久。忽然,他有了到暴雨中去的冲动。
他欠了欠酸痛无力的身子,似乎连站起的力气已没有,只得拿起了桌上那本《神雕侠侣》,静静地读。
雨渐下渐小了,已听不见那密紧而清亮的声响,仅留下排水管巨大的独奏。现在已经接近中午,雨巷中几不见一个行人。远处,一个小花伞下了公交,花伞下面的那位姑娘,约十五六岁,容貌在丝丝的雨幕中看不真切。她一手打着伞,一手扶着斜挎着的背包,包非常漂亮,装扮得也非常雅致,里面鼓鼓得。她穿着凉鞋,在潺潺的流水中,哗哗地走着。一阵疾风吹过,吹落了道旁大树上挂着的雨点,也吹斜了那把花伞。雨珠落在她身上,一阵阵的清凉,她慌忙地,用扶着包的手,帮着把伞扶正。
排水管的轰鸣声近了,她抬起头,望了望二楼的窗户,看见了什么,却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却可以看清了她清丽而略显幼稚的脸庞:瓜子脸型,三七分的青发,眉毛弯弯,一颗浅痣藏入右眉梢。
她绕开房上流下的湍急的雨水,走到楼门口,从包中拿出钥匙,开门上了二楼。
此时,他正在想,小说总有一个好的结局,作者很难忍心,让主人翁伤心终生;金庸大师也不例外。然而,他反问自己,杨过找到分别十六年的小龙女的可能性有多大?从小说的内在逻辑来看,几乎没有可能。然而他却找到了她。
“精诚至致,金石真的能开么?”他反问自己。
“什么?”她泛着眼睛,一脸迷茫。
“没什么,我在问自己。”他用力想了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啊,舒平?”
“呵呵,刚进门。看你是病迷糊了,又说莫名其妙的话,睁着眼也看不见人。”她把包放在桌子上,看见了昨天买的几板西药:“还不吃药,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啊!”她摸了摸右边的眉梢,似乎专门摸那颗痣。
他望着她,只见她的脸上略显生气和抱怨,但更多的是关怀和怜惜。他微微一笑:“又忘记了,因为......”他想解释。
“先不要说因为了,我能够理解,你已经给我讲了两天了,你的故事我已了如指掌,你的心情我已洞若观火。”她眨了眨左眼,一脸狡黠:“请叫我全名,叫我魏舒平,我已经长大了,还叫我像叫小孩子似的。你先试试。”
“试啥?”正强不解。
“你说,‘来啦,魏舒平?’我再回答。”
“呵呵,来啦,舒平?”
“恩?还这样叫我!”
“叫习惯了,我们家那儿都只喊名字,很少叫上姓的。别人叫我正强,我叫我弟弟正刚。”
“恩,算了。我给你带吃的来了,知道你还饿着肚子。”说着,打开包,提出了一塑料袋吃的。
“又拿你包装吃的,这么漂亮的包,都弄脏了。”
“呵呵,给你拿吃的,还讨嫌。”她从塑料包中拿出三盒菜,两份米,放在一张小桌上,把一双筷子递给他:“有蒜台肉丝,你的最爱!”
“哦,谢谢。你哥好吗,厂里现在咋样?”
“挺好的,这两天厂里正在结算,说不定能盈利来着!我哥特别高兴,因为这么大一个厂子,终于要有起色了。”
“唉,你哥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你俩个真是的,一个累病了,一个没日没夜的干。”
“呵呵,我也没干多少活啊,咋会是累病的。”
“我哥哥说是累的,医生也这么说。我替我哥哥谢谢你。”
“医生也说是累的?不该啊。”
“呵呵,医生是这样说的‘积劳成疾’;我说‘不会吧,也没见他没命的干活啊’;我哥却说了,‘你知道啥,你正强哥来咱厂之前,就累着了。’我还是不明白。”
正强沉默了,医生说是累病的,那该是不会有错的。此时,他内心深处也隐隐觉得累病之说深有道理。他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吃饭吧,这点小病,没什么。”
于是,他又开始想红敷病危的那些个日月里,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不能睡觉,只能在她的床边。当时,他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她疲惫而深邃的眼,看着她的终日终夜的不眠。他多么希望她能活下去,给自己坚守的理由,坚守生活,坚守生命,坚守爱情。那个死亡之夜,他再也抗拒不了疲惫,伏在她的身旁,沉沉的睡着了;她也永远的睡着了,一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一手抚摸着他的脸。冰冷侵入他的梦境,他醒了,泪水如注,不停地吻她冰冷的双手;她去了,如水一样,轻轻的流走了,把生命的难题,爱情之结,灵魂之索留给了他。
他抬起头,蓦然看见了魏舒平一双幼稚而天真的眼睛,正一闪一闪的望着自己;而这双眼是那么锐利,如鹰眼,似虎目,深深地洞穿自己。
她见他不说话,轻轻地看着他。他显然在想着什么,在盘算着什么,忧伤渐渐模糊了他明媚的双眼,使之黯然失色;他困惑深锁的额头,如片被风吹枯了的木叶;她竟能感到深深的痛楚涌向自己,许多无法解答的难题在脑中浮现。她深深地望着他的双眼,感受着他的痛,他的苦,和他深重的十字架。
他轻轻地问道:“我该怎么做,我该从哪里捡起生活?”他似乎在问她,又似乎在问自己。
她想了想:“你应该去找她,找你深爱的文秀姐。对,你应该去找她,她是那么聪明,那么睿智,她能帮你解答。”她这轻轻的话,拍打在他感情的堤岸上,如惊涛,如海浪,“恩,你应该去找她,把你内心的感情历程告诉他,请求她的原谅;你应该去找她,只有她能放下你心头沉重的十字架,只有她能抚平你心中的怆痛;你应该去找她,告诉她,你仍深深的爱着她,不管她已嫁人,或单身自己,都能感受到安慰。她能帮你解答一切,你去找她吧,明天或后天晴的时候,去抚平她的伤口,也解脱你自己。”
他没有回答,只默默的坐着。
她自己吃过了饭,见他痴痴的模样,又劝他说:“我吃过了,你自己也吃吧。恩...,我给你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我先走了,再到厂里去看看。”
她拎起包,拿起花伞,下楼走了。外面的雨仍下着,细细的雨丝弥漫在她的心间。她问自己,他能拿出自己的勇气,冲出感情的束缚吗?她又微微一笑:“我又怎么能管这许多感情瓜葛。”
她渐走渐远了,脸上的稚气少了许多,她停了下来,等着公交。天色依旧如墨,猛然间一阵惊雷,吓得她慌忙用小手紧捂住耳朵,毫不顾落在身上的雨滴。然而,她却抿嘴笑了。她在想,这阵响雷,不知能惊醒他否。“这个呆子!”她轻声说道。
且说正强听了了魏舒平的话,虽什么也没有说,但几年的事情瞬间在心中翻了几番。她出门走了,他却连送送都忘了。只见他略皱眉头,轻声叨念:“我该怎么做?她嫁人了吗?她......”他望着如墨的天空,想着的只是她孤独绝望的身影。
秋兰兮麋芜,
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
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
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
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
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
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
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
晞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
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旍,
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
荪独宜兮为民正。
终于,极度的升腾,那被长久压抑的冲动,在他渴望的心间。他拖着病体挣扎着站起,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艰难的走向门口。那阵雷声传来,他才又重新把注意力移到窗外的大雨。他坚定的走出房门,但在锁门之前,还是重新回到屋里,找到一把雨伞,然后带上门,下了楼。
雷声过后,风更大了,雨也更大了,他什么也没有想,撑起雨伞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