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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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宥第十一

【原典】

闻在宥天下①,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②,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③;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犭仓囊而乱天下也④。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⑤,尸居而龙见⑥,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平刚疆⑦,廉刿雕琢⑧,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fǔ,同“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fèn)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平股无胈⑨,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huān)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wéi),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钅斤锯制焉⑩,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平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扬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歧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接槢(jiè xī)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hāo)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故往见之,曰:“我闻吾于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nìng)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juē)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míng)乎!远我,昬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fǔ)髀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zhì)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

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主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僊僊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故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睹有者,普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宥(yòu):在这里作“囿”解,意为范围。②瘁瘁:心绪纷乱忧愁的样子。③毗(pí):损伤,伤害。④脔(luán)卷:拳曲而不舒展的样子。犭仓(cāng)囊:扰攘纷争的样子。⑤擢(zhuó):拔,提升,引申为有意显露。⑥尸:表示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的样子。⑦淖(chúo):约,柔顺的样子。⑧廉:有棱角。刿,锋利。廉刿,磨而使有锋芒棱角。在这里比喻提高品德学问,对人实施教化。⑨股无胈(bá):大腿上没有白肉,在这里用以形容尧舜终年奔波劳苦。⑩钅斤(jīn):大斧。嵁(kān)岩:险岩深谷。桁(háng)杨:古代一种刑具,施刑于囚犯的脖子和小腿上。接槢(xī):小木楔,连接关锁刑具之用。蹶(guì)然:急速、快速的样子。缗(mín):不在意,不放在心上。昬(mín):同“缗”,也是不在意、不在乎的意思。僊僊(xiān):“僊”是“仙”字的异体。“僊僊”指轻扬的样子。涬溟(xìng mìng):大自然中的一种元气,鸿蒙的另一种称谓。麤(cū):“粗”字的异体。

【译文】

只听说让天下百姓自由自在悠然而栖,没听说非要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对天下人加以治理。之所以让人们都自由自在地生活,是怕超出他们自性的本来状态;之所以让人们无拘无束,是怕改变他们原有的德性。如果天下人能不超出自性,不改变德性,又何须加以治理呢!从前尧治理天下的时候,使天下人都高高兴兴,各乐其本性,这是使自性不得安静啊!从前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都疲劳病苦,各苦其本性,这是使自性不得愉悦啊。不管是使自性不得安静或不得愉悦,都不是恒常之德性。不是恒常之德而可维持长久的,天下没有这种事。人过分高兴,则偏于阳;过分愤怒,则偏于阴。既偏于阴又偏于阳,则四时不能按序而至,寒暑不能调和以成,岂不是反而要伤害人的身体么!如果使人喜怒失常,居处无定所,思虑不自得于其性,行事半途而废不能完成,于是乎天下开始有了好高而过当,孤高猛厉喜怒随心之言行,而后有了像盗跖、曾参、史鳅之类的行为,这样一来,就是尽天下之力用于奖赏也不足以劝善,尽天下之力用于惩罚也不足以止恶。因此,尽天下之大用于赏罚还是不足的。自夏商周三代以下之治世者,喧扰不宁,始终把赏罚作为奉行之大事,他们哪里还有空闲使自性安于其本来状态呢!

喜好目明,这是沉溺于美色;喜好耳聪,这是沉溺于声乐;喜好仁爱,这是扰乱人的自然常态;喜好道义,这是违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礼仪,这就助长了烦琐的技巧;喜好音乐,这就助长了淫乐;喜好圣智,这就助长了技艺;喜好智巧,这就助长了琐细之差的争辩。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做法,存留可以,丢弃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做法,就会成为拳曲不伸、扰攘纷争的因素而迷乱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会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为其所迷惑竟达到如此地步!这种种现象岂止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呀!人们还虔诚地谈论它,恭敬地传颂它,欢欣地供奉它,对此我将能够怎么样呢!因此,君子不得已而去治理天下,莫不如任性无为。任性无为而后得以持守性命之正。所以说把身体看作比为天下更贵重,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把身体看作比为天下更值得爱惜,就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因此,君子假如能不放纵五藏之性、不炫耀聪明,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龙,似深渊般睦静而蕴涵惊雷般巨响,从容无为而万物如炊气积累自熟,我能有多少闲工夫去治理它呢!

崔瞿子向老聃请教:“不治理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说:“你应谨慎而不要随意扰乱人心。人们的心情总是压抑便消沉颓丧而得志便趾高气扬,不过消沉颓丧或者趾高气扬都像是受到拘禁和伤害一样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顺应能软化刚强。端方而棱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伤害,情绪激烈时像熊熊大火,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内心变化格外迅速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静处时深幽宁寂,活动时腾跃高天。骄矜不禁而无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内心活动吧!”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胫上秃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延续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人,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诈,或善或恶相互责难,或妄或信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罪在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常之上。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戴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奋力争辩。唉,真是太过分了!他们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所以说,‘断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

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诏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相见,说:“我听说先生已经通达至道,所以冒昧地前来请教至道的精义。我衷心想获取天地的灵气,用来帮助五谷生长,从而使百姓得以养育。我又希望能够主宰阴阳,从而使天下的生灵能随心所欲地自在成长,要做到这样我该怎么办?”广成子说:“你所想知道的,是万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万物的末节。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不等到聚集在一起就下起雨来,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飘落凋零,太阳和月亮的光芒也渐渐地晦暗下来,然而讨好他人的狭隘心思却日益滋长,又怎么能够谈论大道呢!”

黄帝便退了回来,弃置朝政,构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铺着洁白的茅草,谢绝交往独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广成子头朝南躺卧着,黄帝则顺着下方,双膝着地匍匐向前,再次行过叩拜大礼后问道:“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请问,如何修养自身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说:“问得好啊!来,我告诉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邈远;至道的极致,晦暗沉寂。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持守精神保持宁静,形体自然顺应正道。必须保持内心的宁静与透明,不要使身形疲累劳苦,不要使心神动荡恍惚,这样就可以长生。眼睛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什么也没听到,内心什么忧虑也没有,让你的心神守护着你的形体,形体也就可以得到长生。小心谨慎地摒除一切思虑,封闭起对外的一切感应,智计太多必定招致败亡。自我的意识将帮助你达到最光明的境地,直达至阳的本原;自我的意识也将帮助你进入幽深缈远的生命之门,抵达至阴的本原。天地各有主宰,阴阳各有府藏,谨慎地守护你的身心,感应万物自然的成长。让自我持守着浑一的大道,而处于阴阳和谐的境界。这就是我修身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多年了,而我的身心形体还从不曾有过衰老的养生之道。”黄帝再次叩行大礼说:“先生真可说是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广成子说:“来,我告诉你:天地间的事物没有穷尽,然而人们却认为事物都有终结;天地间的事物变幻莫测,然而人们却认为事物都有极限。彻悟了我所说的道的人,上可以尊为皇帝,下可以贵为王侯;不能体悟、理解我所说的道的人,上只能见到日月的光亮,下则化为泥土。然而万物昌盛,却都生长在土地上最终又返归土地。所以我将离你而去,进入那没有穷尽的大道之门,遨游于没有极限的原野。我与日月同光,我与天地共存。向我走来,我无所觉察!背我而去,我也无所在意!人们的生命是有限的,都将死去,我能独自留下来吗?”

云将漫游去东方,经过暴风分流处恰好碰到鸿蒙。鸿蒙正在拍着大腿跳跃着游玩。云将看见了,忽然停下来,站立不动说:“老先生是谁呀?老先生为何到此?”鸿蒙依然拍腿跳跃不止,对云将说:“为了游玩!”云将说:“我打算向您请教一些问题。”鸿蒙仰面望着云将说:“啊!”云将说:“天气不调和,地气不通畅,六气不能协调,四时变化不合时序。现在我打算调和六气之精华来养育万物,要怎样去做呢?”鸿蒙拍着大腿背转过头去说:“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呀!”云将没有得到问题的回答。又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去东方漫游,经过宋国大地时恰好碰见鸿蒙。云将特别高兴,快步走向前去说:“您忘记我了吗?您忘记我了吗?”再次叩拜,以首着地,希望聆听鸿蒙指教。

鸿蒙说:“元气上下飘浮不定,不知其有何追求;元气任性无心而动,没有预定目标,不知其意欲何往;邀游的人随心任性而为,不拘礼仪,以观察万物的本然状态。我又知道什么呢?”云将说:“我自以为是任性无心而游,然而民众追随我的行动,我也不忍心抛开他们。现在我已从忧国忧民之心的约束中获得解放。希望听您指教。”鸿蒙说:“扰乱自然之常道,违背万物之实情,玄妙莫测之天也不能使你有所成;兽群破惊散而鸟类夜鸣不安,草木受灾,祸及昆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下之人的过错呀!”云将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鸿蒙说:“唉,你受治世之毒太深了!还是轻飘飘地转回吧。”云将说,“我遇见您很不容易,希望听您指教。”鸿蒙说:“啊,那就修养自心持守自性吧!你但处无为之境,而万物就会自行生化。毁坏你的形体,闭塞你的聪明,把理与物全忘掉,与自然元气完全同一。去掉心神作用,麻木无知如同枯木死灰。万物纷纭众多,千变万化又各复归其本根,各复本根而不自知。混混沌沌,而终身不离自性。如果万物自知复归其根而有意追求,就是背离自性。不必过问万物之名,不要窥探万物之实,万物本来是自行生化的。”云将说:“老天降给我品德,显示我要静默;我亲身实行,现在才算得到了。”再次叩拜以首触地,起身辞别而去。

世俗的人都有这样的喜好,喜欢别人跟自己相同而讨厌别人跟自己不一样。这些人总是把出人头地当作自己主要的内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何尝又能够真正超出众人呢!随顺众人之意当然能够得到安宁,可是个人的所闻总不如众人的技艺多才智高。希图治理邦国的人,必定是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这样做的后患的人。这样做是凭借统治国家的权力贪求个人的侥幸,而贪求个人的侥幸而不至于丧失国家统治权力的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够保存国家的,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国家的,自身一无所成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祸患。可悲呀,拥有土地的统治者是何等的不聪明!拥有土地的国君,必然拥有很多物品。拥有很多物品却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够主宰天下万物。明白了拥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岂止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样的人已经能往来于天地四方,游乐于整个世界,独自无拘无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来,这样的人就叫做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的人,这就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贵人。

至贵之人的教诲,就好像躯体对于身影,传声对于回响。有提问就有应答,竭尽自己所能,为天下人的提问作出应答。处心于没有声响的境界,活动在变化不定的地方,引领着人们往返于纷扰的世界,从而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浩渺之境,或出或进都无须依傍,像跟随太阳那样周而复始地没有尽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无所谓自身,哪里用得着具有各种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种物象的存在,这是过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种物象的存在,这就跟永恒的天地结成了朋友。

轻贱而又不可不加以利用的,就是世间万物;地位低下而又不能不顺从其性的,就是世间百姓;微细而又不能不去做的,就是事;粗疏而义不能不加陈述的,就是法;疏远而又不能不执守的,就是义;亲爱亲人而不可不推而广之的,就是仁;奉行礼节仪式而不可不加以积累的,就是礼;顺性而又不可不加以提高的,就是德;恒常统一而又不可不随时更新变化的,就是道;神妙莫测而又不能不显示作为的,就是天。所以圣人观察天道顺乎自然而不协助,任性成德而不费力追求,出处进退合乎道而不须有意谋划,与仁相合不以此自恃,与义迫近而不有意积累,与礼应合而不有意回避,与世事接触而不推辞,与法齐一而不乱行,依赖于民而不轻易使用民力,顺物性加以利用而不抛弃。对于物不可违性强为,又不可不为。不明达天道之人,多么可悲呀!什么是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贵的,是天道;有力而劳累的,是人道。处于主宰地位的,是天道;臣于从属地位的,是人道。天道与人道之间相去甚远,不可以不明察。

全篇的宗旨大体来说依然如故:清静无为,顺乎天道。本篇内容,庄子重点强调了对物质名利过度贪婪所带来的危害,这不仅不利于修身养性,更不利于治国、立业。

尊贵的地位,谁都想得到,得到了便高兴,失去了便忧虑;地位卑下的谁都不想要,得到了就忧虑,失去了就高兴。不论是喜还是忧,都会引起情感的剧烈变化,而这种变化往往让人难以承受。

这里说的宠辱,其实就是在剖析人们对待外物的态度。身外之物看得轻了,也就不会有患得患失的惊扰了。那么为什么人们总是对身外之物看得这样重,而使得自己宠辱若惊呢?这是因为我们把自己的各种欲望看得太重了。

庄子认为,世俗之人对于眼前的利益看得太重,所以当有尊宠利益降临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哪怕因此趋炎附势丢掉自己的尊严也在所不惜。因为有宠与辱的利害关系,所以人们就会对上司表现为溜须拍马、吹捧颂扬,这样就会给社会带来极大的危害。从长远来看,这是不可取的。

当人们为了这些利益而宠辱若惊的时候,就已经失掉了平常心,也就看不清事物运行的方向了,当然也就不能够规避祸患。所以真的不必因为顾忌世俗的眼光而把自己安排进一场场争名逐利的闹剧里去,相比之下保持心的清静才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