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了,我一直怀念隔壁张家阿婆家的那棵糖梨树,好高好高的,繁茂的枝桠一直伸到我们家的院子里,上面结满黄澄澄的梨,像是一个一个的小灯笼。我最爱搬着小板凳坐在下面仰起头看啊看,却吃不到。妈妈为了解我的馋,也在自己家院子里栽了一棵小梨树,可是它长得好慢哦,长来长去,都没有我高,所以我就只能盼啊盼。
那年秋天,另一个大院里有男孩子跑过来偷梨,两个人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敲敲打打。梨扑扑地落,可是没有一颗落在外面,全落在我家的小院子里。那个大男孩子隔着栅栏要我快开门,可是等不及我开,便有哐啷哐啷的自行车响,有大人过来了。两个男孩子,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拉着竹竿,跌跌撞撞地跑掉了。那些梨,我一颗一颗捡起来,装在大凉帽里。
张家阿婆真是凶啊,站在巷子口叉着腰一直骂到夕阳落山。我听不懂她骂些什么,但我知道妈妈很难过,因为她打我了,满满一凉帽的梨骨碌碌滚一地。我哭着喊:“是我捡到的,是我捡到的。”可是妈妈却不信,鸡毛掸子还是一下一下落下来。然后白天的那两个男孩子就过来了,小的那个男孩子扒着院门的栅栏喊:“阿姨,梨是我们偷的,你不要再打她了。”大的那个男孩子也跟着喊:“是我一个人偷的。”
张家阿婆跳过来骂他们:“哪里来的有人养没人教的小野种,爹妈都死光啦。”两个孩子冲过去,抱她的腿,咬她的胳臂。我后来才知道,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子叫许安,小一点的那个男孩子叫许志,他们是亲兄弟。许安十二岁,大我两岁。许志八岁,小我两岁。他们真的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十六岁那年,有一次体育课,我偷偷跑去看许安。他们是语文课,老师选了几个同学分角色朗读课文,他扮演爸爸,另一个男生扮演儿子。可那个傻乎乎的男生怎么也不肯读,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样我就没有爷爷奶奶了。”全班都笑趴了,只有许安没有笑。放学之后,那个男生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路过团结巷,他追上去,把好大一块砖拍在那个男生脑袋上。
那天之后,许安就不上学了,但他还是每天来学校等我和许志。那时候我读初三,许志读初一,许安每天让我帮许志温书。他老训许志,让他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做个牛人。许志说:“我不做牛人,牛是动物,那我不成动物人啦。”他又反问许安:“哥哥,你怎么不考大学啊?”许安说:“我没那个命,我连动物人都做不了,我是牛吃的草,我是植物人。”其实我和许安一样,也没那个命。到是许志,成绩特别好,才读初一,我们初三的卷子随便一填就是满分,而我还不及格呢。
有好几次,放学的路上,遇见那个被许安拍砖的男生,看见许安便全身哆嗦。许安要他叫爸爸。他就喊:“许安爸爸好。”许安要他叫许志叔叔。他就喊:“许志叔叔好。”许安又指着我,要他叫妈妈。他就喊:“姜绚妈妈好。”许志笑坏了。他说:“姜绚姐,他叫我哥爸爸,叫你妈妈,那你不成我哥老婆啦。”
许安辍学之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去瓜果市场贩点水果卖。夏天卖西瓜,秋天卖苹果。有一次他贪便宜,一下子贩了十几筐梨,赶上市容大检查,满大街的城管,出不了摊儿。我们几个人窝在家里拼命地啃,啃完了上顿啃下顿,可梨还是全烂了。我难过死了。可许安却说:“比起那年为了吃几个梨,被张家阿婆追着骂,我们现在已经幸福死了啊。”半夜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推着小三轮儿,把十几筐烂梨全偷偷倒在张家阿婆的院门前。吃她一个,还她一筐。
初中毕业之后,我没考上高中,妈妈让我去读技校,我不肯去。许安的水果摊儿也摆不下去了,贩点西瓜苹果全让城管没收,送到福利院去了。许安也不难过,要不是福利院,自己和许志早饿死了,就当自己长大了,孝顺一下那些阿公阿婆吧。他说:“姜绚,要不我们去南方吧,听说那边钱好赚。”我说:“好啊,我也受不了我妈唠叨。”
走的那天,许志逃了课来送我们,许安发了很大的脾气。他喊:“你怎么能逃课呢,功课拉下了怎么办。”许安喊得越凶,许志哭得越凶。他说:“哥,你能不能不走啊?”许安说:“我去赚点钱,你以后上大学了,要用许多钱的,报纸上不是写,儿子考上大学,老子供不起,自杀了。长兄为父,我不走,我不能等着自杀吧。”
我妈也追到的火车站了,她拉着我的行李哭,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跟着哭。我妈说:“儿大不由娘,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想家了就回来。”她嘱咐许安好好照顾我,许安嘱咐她帮忙照顾点许志。火车要开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昨天兴奋了一晚上,可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火车开出去好远,我还看见妈妈站在月台上招手,许志在哭。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们没出火车站,广州便先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因为我们俩都是第一次坐火车,检完票,以为跟坐汽车一样,票没用了,所以就丢掉了。谁知道出站的时候,又查票。解释了半天也没人听。许安说:“我们真的没钱了。”他把钱包翻开给他们看,只有五十几块钱,估计上面还有烂梨味儿呢。可那些人不相信,强行把我们的行李打开,在我的一堆衣服里发现了五百块钱,卷成一卷。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估计是我妈妈偷偷塞的吧。
从火车站出来,天还没有亮,我们去旁边的小饭店吃面。看见到处都是人和行李,躺着的,坐着的,在等天亮。广州真的是花花世界吗,这么多的人背井离乡地来。
我们啃着馒头,大街小巷的走,看电线杆上的招工信息。后来,我去车站那边的一家快餐店做服务员,月薪一千八。我高兴坏了,看来广州真的是遍地黄金,端个盘子都有一千八那么多,这可是我妈妈三个月工资呢。许安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干脆还摆水果摊儿。虽然没什么城管,但生意却不怎么好,好多南方水果都是我们没见过,没吃过的。
水果摊儿就摆在我上班的饭店对面,不忙的时候,我掀开门帘就能看见他。店里有时候需要水果了,老板也照顾我们生意,直接叫许安送过来。许安琢磨着,我一月一千八,管吃不花钱。他一月大概有两千,平时来我们饭店吃面,或是吃点烂水果,也花不了多少钱。这样两个人苦一年,攒几万块钱,回老家开个水果店。他放心不下许志。